第11節
口氣雖然勉強,卻全是正面之辭。 沈念禾又問道:“那郭向北是他兒子?” 謝處耘冷哼了一聲,沒有回話。 沈念禾便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也不知道那郭向北習武多少年了?!?/br> 謝處耘撇嘴道:“那廝自小就習武了,聽聞三歲還跑去偷偷學人蹲馬步——怨不得生成個矮子鬼!” 沈念禾心中好笑,卻是又問道:“謝二哥也是自小習武嗎?” 謝處耘拉長了臉道:“我落地得早,小時候體弱多病,十歲過后三哥才帶我習的武?!?/br> 沈念禾便道:“那也不算打輸了嘛,你才練幾年?那郭向北練了得有十年了罷?” 謝處耘竟是果真將書簍抱穩,騰出手指頭掰著算了起來,不多時,面上就帶出笑來,等到笑意漸大,忽覺沈念禾正看著自己,登時把臉面一斂,輕咳了兩聲,道:“你不必拍我馬屁!輸了就是輸了——他雖說比我多練武八年零三個月,我也不占他這個便宜!” 都把月份也算出來了,還要裝出這樣大度的模樣,偏是他日日都要說旁人“裝相”。 沈念禾又好氣又好笑,只當這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也不同他計較。 然而她這一處不說話,那謝處耘倒是有些意興闌珊起來,走了一陣,忍不住沒話找話道:“也不曉得衙門里頭作甚這樣著急找三哥去,飯也沒來得及吃……”時時惦記著裴繼安的伙食。 沈念禾便順口接道:“我來這一個多月,卻見三哥日日忙得緊,而今在衙門作吏原來這般辛苦的嗎?” 謝處耘面上頗有些驕傲之色,道:“若只是做個當差小吏自然不忙,然則三哥又怎會是那等尋常貨色,我家三哥做什么都……” 他見沈念禾一臉的好奇,正待要繼續往下說,不知想起什么,卻是忽然住了嘴,打個哈哈道:“將來你就曉得了……” 還賣起關子來了! 沈念禾也不去追問,只道:“那謝二哥你過兩日果真要去衙門當差嗎?” 謝處耘點了點頭,頗有些躍躍欲試地道:“雖是辛苦——最近正收秋稅,忙得不得了,三哥手頭一攤子事,我去了總能搭把手,定是比旁人得用些,說不定做得幾個月,還能得下頭百姓幾句夸,便是百姓不夸,有三哥夸也不虧了!” 沈念禾聽到這里,倒是真的暗暗納罕起來。 一個吏員,還是戶曹司的小吏,這能做出什么事情? 不像那等押司官,手中掌著衙門大行小事,連官司都能左右,遇得上峰蠢一點,欺上瞞下,半點不為難的。 況且正管收秋稅,不被罵就算了,怎可能得人夸? 她還在疑惑間,那謝處耘卻忽的停了下來,指著左邊道:“這便是那平影閣所在了……” 沈念禾循著他的指點望去,原是一處宅邸,朱門綺戶的,占地也很大,想來平影閣是這戶人家的藏書樓。 謝處耘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最后問她道:“三哥說叫我帶你進去看書,是他有什么東西要交代嗎?” 沈念禾搖了搖頭,道:“不過說是這平影閣中許多珍藏,帶我來翻一翻解解悶,并無什么要緊事?!?/br> 謝處耘登時松了口氣,大手一揮,居高臨下地決定道:“那你便不要進去了!” 他見沈念禾面露訝色,忍了又忍,還是憤憤不平起來,道:“三哥也太縱著你了!當日賤價把藏書賣予這一處,他家得了好,便算是欠了個人情,可人情是做大用,今日來借幾本書,明日帶個人過來,在小處用盡了,將來真正用得上時,哪里好開口!” *** 謝處耘在這一處怪裴繼安不懂算人情,裴繼安卻正扶著算盤打賬。 縣衙后堂的戶曹司里頭個個位子上都坐了人,只聽得噼里啪啦的算賬聲,偶爾有人互相問數回數,連說話語速都快得毫無停頓。 此處正忙成一團,門口卻是忽然來了一人,對著里頭叫道:“繼安,曹知縣催你立時過去,不要等了!” 裴繼安應了一聲,還未說話,屋中眾人便一個個圍了上來,把手頭得的確數急急往他那一處報。 門口那人不住地跺腳催道:“快些!快些!里頭催得厲害,別再拖了!” 一面說,一面已經走得進來,好似要把裴繼安抓著就走的模樣,偏生到得桌子邊,又不敢動手,急得一頭一臉的汗。 裴繼安口中應著,卻是不慌不忙,將旁人報得上來的謄寫完畢,又飛快地平了一遍數,最后把那算盤一推,抓起桌上冊子道:“走吧?!?/br> 來叫人的那一位如獲大赦,幾乎飛也似的在前頭跑著帶路。 第22章 籌錢 后衙的公廳當中,知縣彭莽已是如坐針氈。 他見到裴繼安進門,再等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傾身追問道:“怎樣?還能剩得多少錢?” 裴繼安并不回話,而是徑直上前,先將一張紙平鋪在那知縣彭莽面前的桌案上,點著其中那一條圈出來的數道:“若是以立春為限,縣中能余出一萬六千四百十七貫三百一十六文?!?/br> 彭莽失聲道:“多少?” 裴繼安便把那數字又報了一遍。 彭莽只以為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聽得岔了一位,驚道:“怎的這么少?” 一面說,一面湊到那紙前,拿手指比著一位一位地點,點到最下頭那一個字,猶有些不敢置信,抬頭問道:“莫不是你們算錯了??” 裴繼安便指著紙上的條目,一項一項讀給他聽,其中版帳錢若干貫,吏役錢若干貫,再有增稅錢等等,最后計算出來果然就是那一條實數,連一文都不多。 彭知縣頓時覺得呼吸都不暢了,連忙轉頭對著一旁站的人道:“謝善,上回不是說還有三萬多貫,不過一轉眼的功夫,數目怎的就全然不對了?” 對面那被稱作謝善的人長手長腳,四十余歲,看著有些苦相,此時擦著頭臉上的汗,回道:“小的應當不會犯下這樣的差錯才是……” 他說罷,又轉去問裴繼安道:“我記得六月點庫的時候還有三萬余貫,今年又沒有花過什么大錢,是你那里點得錯了,還是而今著急算賬,差了什么數?” 裴繼安便回道:“謝押司確實沒有記錯,七月點庫的時候縣中尚有兩萬九千七百貫零三文?!?/br> 他一面說,一面把手中拿的賬冊擺上了知縣案頭,在做了標記的地方一頁一頁翻給對方看,又解釋給旁邊那人聽。 “……九月里頭知州下令提庫,調支了七千兩百三十一貫,三個月間來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貫,年底養俸開銷必要預出兩百一十三貫,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經給復了……” 又道:“另有公使庫支了一千余貫,做茶酒、書冊生意……” 幾廂合計出來,果真并無半點差錯。 裴繼安此處說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皺一分,等說到最后,彭知縣的兩條眉毛已經皺得可以夾死秋后帶骨的白花蚊。 彭莽雖然不善庶務,腦子倒沒有問題,況且裴繼安那紙上列得已經清楚到了極致,無論所收、所支都是做了兩個版本,一版是以時間為序,由遠而近,一版是以金額為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難。 三人在此處拿著賬冊對了良久,對到最后,發覺幾乎沒有可以減掉的支出,而此時已經是十月,距離立春不過百十來天,秋稅已經收得七七八八,縣中接下來再無大筆銀糧入庫。 押司謝善提議道:“知縣,咱們縣里實在沒有余錢了,不如同郭監司說一聲——那被取走的七千多貫,可是董知州親令調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筆錢,今次再咬牙湊一湊,就算不夠兩萬貫,多少也能得出一萬,可而今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無主之時,他平日里甚是好說話,此時見得下頭人出餿主意,竟也好聲好氣地搖頭道:“不妥,董知州支錢,說調就能調,郭監司要銀,就湊不出來——這一位可還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當真如此行事了,怕是兩廂都要得罪?!?/br> 謝善忙道:“知縣說的是,然則縣中果真挪不出錢了,便是衙門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夠兩萬貫,萬不得已的話,只能朝下頭百姓加賦了?!?/br> 聽得他這樣說,彭莽的頭簡直是搖了又搖,連聲道:“萬萬不可,前年才遭了災,好不容易這兩年緩得過來幾分,賦稅本來就重了,再加一回雜稅,農人怎的過活!” 又嘆道:“罷了,拼著被罵這一回,最差不過考功得個下等,被罰上十幾二十斤銅——我去同郭監司哭一回窮罷!” 裴繼安立在一旁,只聽這二人說話,自己并不插嘴,然則聽得那彭莽的打算后,卻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那郭監司正是謝處耘之母的再嫁夫婿,名喚郭保吉。 他時常聽說其人言行經歷,也同對方打過幾次交道,只覺得那人心志堅定,手腕強硬,去其面前哭窮,怕是未必能得好。 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家之言,又是私下揣測,比起彭莽,裴繼安同那郭監司的交集畢竟要少太多,他并不自信,也就不去多這個嘴了。 次日一大早,那知縣彭莽便去了宣州城中,然而還未到得正午,就灰溜溜地又竄了回來,連飯也不吃,急急忙忙著人把裴繼安找了進去。 裴繼安在公廳門口正好遇得押司謝善出來,對方苦眉苦臉,見得他來,先打了聲招呼,又用力捅了捅跟在后頭的人。 那人十分不高興,自鼻子里“嗯”了一聲,卻還是拉長了臉,最后也跟著叫了一聲“裴三來了?!?/br> 原來是謝善那兒子謝圖,原本搶著去管公使庫印書的。 裴繼安向二人應了一聲,略行了個半禮。 謝善小聲提醒道:“知縣沒得好,你警醒些,不管他說什么都別答應?!?/br> 口中這般說著,卻是瞪了一旁他那兒子謝圖一眼,一邊含含糊糊地罵崽,一邊帶人走了。 裴繼安看到謝圖,已是猜到了三分情況,等進得門中,果然見那彭莽愁眉苦臉的,一看到他,就指著桌案對面的位子招呼道:“繼安,來坐!” 還未等裴繼安坐穩,彭莽已經開始黑著臉怒斥起那謝圖來。 “你昨日說公使庫支了一千余貫去做茶酒、書冊生意,我當時沒留意,回頭一細究,才曉得那是一千八百多貫,這樣大一筆錢,一年下來沒賺到就算了,竟是還倒虧,而今正是用錢的時候,下頭縣鄉、書鋪無一不來抱怨,又說衙中茶酒價貴且劣,又說那書粗制濫造,不得能用,偏偏又強要人認購,引得士子、商戶怨聲載道……” 他一面說,那臉上的表情卻是漸漸轉為小意起來,和聲細語地道:“那謝圖已是不中了,我方才罵過他,將來再看如何論處,只是而今郭監司要各縣自籌兩萬貫,以供雅州軍餉,這差事推無可推,只能認下?!?/br> 說到此處,那彭莽猶豫了好幾息,最后道:“縣中帳庫情況你最為知曉,哪里夠!方才謝善同我說,你從前曾與人行商,頗善經營之道,卻不知若將那公使庫交由給你,可能在立春前得夠五千貫錢?” 第23章 不如去搶呢 縱使裴繼安心中早有準備,依舊被對方這獅子大開口給震住了。 他很快反應過來,毫不遲疑地回道:“知縣說笑了,自然不能!” “宣縣分治已經三十四年,公使庫俱是自行經營,可均年賺的錢不過三百貫,最多那一回乃是建中三年,得錢三千四百貫,全是因為當年大旱,朝中免了本縣商稅兩千四百貫,縣衙將錢攤支轉入公使庫……” 裴繼安給他剖開細細說。 彭莽又哪里不知道自己這個要求實在過分,卻是訕訕又道:“謝善說你長于經營,以前四處去行商,所獲不菲,我看你這幾年收繳賦稅,與撫州、汀州等地縣鄉互為代納,又同各地商販相連,以糧易絹,實在為百姓省了不少銀錢,如此能干,旁人不能做的,未必你不能做……” 裴繼安沉默了片刻,回道:“彭知縣,不是我借故推諉,只是如果當真行商所得甚豐,我何必再來縣衙作吏?至于各縣代納之事,不過碰巧而為罷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次次都做成?!?/br> 此時有一句話,叫做“夫富者不為吏,為吏者皆貧”。 確實有作吏之后,依靠盤剝鄉民、欺上瞞下而發家的,可大部分吏員卻是或被迫應役,或只能以此為生,并不算什么好出路。 彭莽登時啞口。 裴繼安又道:“莫說眼下已經十月,只剩下百余天的功夫,便是給足一年時間,想要賺出五千貫錢來,也幾乎沒有可能……再一說,便是得了五千貫,另那一萬五千貫又怎么辦?” 彭莽便道:“我打算從縣衙中庫房里支一萬貫,還有五千貫……我家中尚有些余米,另有些產業,便想著發賣轉讓出去,看能不能再湊得一些出來?!?/br> 裴繼安一時間有些匪夷所思。 做官做到自己倒填錢的,雖不能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絕對是極為罕見了。 然而再想想這一位知縣的脾氣,他又覺得沒有那么奇怪了。 原來這彭莽本是二甲出身,明明家中頗有資財,可在官場蹉跎了二十余年,依舊毫無建樹,最后還是在昔日同窗同年奧援之下,才得了這一個宣縣知縣一職。 因其性情和順,是個老好人,再有這縣衙官吏能干,并無什么霸官惡吏,又得當地民風淳樸,竟是無為而治,還算全了個安穩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