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你既然忍不得,就不要再去了?!迸崂^安漠然道。 他指了指一邊自己睡的床,看著謝處耘躺了上去,也不顧對方欲言又止,收拾完剩下的臟物就走了出去。 *** 沈念禾本以為自己得了翔慶府的邸報,夜晚會心神不寧,誰知竟是一夜好眠。 她早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天中,等到洗漱妥當,推門一看,裴繼安早去衙門上差,他那房間大門敞開,里頭并無一人。 后院空蕩蕩的,沈念禾便去找鄭氏,誰知對方的房中居然也沒人。 她只好轉去前堂。 前堂倒是有人。 謝處耘正坐在桌邊,桌上擺著的豆漿飲子、炊餅并白糖糕被推到一邊,他面前則放著幾瓶藥,又有紗布、剪刀等物,手上還攥著一方手帕,背手去碰后肩。 他動作十分吃力,左手原還扶著桌子,此時忽然聽得聲響,抬頭一看,見沈念禾從外頭進得來,毫無防備之下,手一滑,腳又拐到桌腳,整個人打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沈念禾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幾步,見他并未受傷,已經自己扶地爬得起來,才要放得下心,便見對方露出來的頸項處血森森的,不由得擔憂問道:“謝二哥沒事罷?” 謝處耘惱道:“大白天的,你又不是賊,怎的走路這般鬼鬼祟祟的!” 他摔得這一下,整張臉都白了,額頭上全是汗,只覺得后頭傷處怕是裂了,痛得有一瞬間連動都動不了,好容易緩得過來,看向沈念禾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 沈念禾早知他性情,只把他說話當放屁,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見他傷處那樣重,有些不放心,上得前道:“好像出血了,這傷在后頭,十分不方便自己打理,不若我叫嬸嬸過來?” 謝處耘沒好氣地道:“她有急事出去了,留了早飯給你,你自吃你的便是?!?/br> 他話一說完,見沈念禾只偏頭來看自己后背的傷,一副想要走過來的樣子,一時心頭那火氣越發大了起來,又兼背后疼,叫他忍不住刺道:“沈家meimei,你可是真行啊,輕輕巧巧幾句話,就把我騙得團團轉?!?/br> 沈念禾莫名其妙。 “你也不用再來同我裝,嬸娘已經說了,欲要說你同三哥這一門親,你自己在背后做了什么才有這一日,你自己清楚?!敝x處耘冷笑一聲,“只你卻是個蠢的,你單以為嬸娘同意了便能成事嗎?三哥不是那等愚孝,他自有成算,像你這般輕浮淺薄之人,便是給他提鞋都不配!” 沈念禾見他越說越不像,實在懶得搭理,道:“謝二哥怕是傷得糊涂了,我與三哥就如同親兄妹一般,何時又有什么親事了?” 她見那謝處耘頸后傷口開裂,已然滲血,再顧不得同這傻子廢話,上得前幾步,將那謝處耘頭一壓,按在桌上,又把他手里帕子扯開,喝道:“別亂動!” 謝處耘疼得腳都軟了,哪里有力氣掙扎,也只好任沈念禾搓圓搓扁,口中卻是叫道:“你作甚!你作甚!你那手別亂動,碰了傷處須是要緊!” 他嘴里喊得厲害,人倒不是傻的,很快察覺后頭那人不但雙手平穩,便是處理傷口、換藥的手法也熟稔極了,那叫聲頓時虛了下去,只哼哼唧唧了半晌。 沈念禾從前腿殘多時,旁的不行,治傷的手法早練了出來,此時駕輕就熟,不過片刻功夫就處置好了,復又去洗了手,坐回桌邊慢慢吃那鄭氏給她留的早飯。 謝處耘束手束腳地坐在原地,得了人的好處,原來想說的話也不太好再說,是以頗有些訕訕,過得半晌,才又甕聲道:“按理你是客,我當要好好待你,只你行事如此jian猾……” 沈念禾將口中食物咽盡,打斷他道:“謝二哥,三哥不是那等愚孝的,他既當我是meimei,難道只嬸嬸一句話,便能叫他改了主意?” 她把方才謝處耘說的話重新堵了回去。 謝處耘呆了一下,不悅地道:“那你也不當騙人……” 沈念禾皺眉道:“謝二哥,我身有母孝,父親生死不明,并無心思去騙你。父母教我行正坐端,說話作數,三哥與嬸嬸待我如至親,我也一般——此話最后說一遍?!?/br> “我敬你是三哥摯友,從來以禮相待,說話行事,還請自重,莫要叫我看輕了你?!?/br>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行了一禮,自往外走了。 謝處耘萬難想到今日會得這樣一番話,只看著沈念禾遠遠而去,后背隱隱作痛之余,心下微黯,雖說未嘗沒有悔意,卻也忍不住暗道:你自認是寄人籬下,孤苦伶仃,難道我又好到哪里去了? 第18章 拮據 早間的事情,于沈念禾而言不過小小插曲而已,自然沒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房中,將原來“沈念禾”攜帶在身上的房契、地契翻了出來,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回,見得張張紙后的地址開頭都是“翔慶軍”三字,并無漏網之魚,終于再無僥幸之心。 邸報的消息同裴繼安前次說的一樣,朝廷已經遣使往北,看那人選,是要去求和的。 敵寇勢大,朝中并無余力,只能割翔慶軍以求安定。 一旦翔慶被拱手相讓,她手中這厚厚的契書就會形同一疊廢紙。 有錢心安,沒錢心慌。 指望沈輕云能在敵寇千軍萬馬中活著過來,還不如指望自己能重回大楚來得靠譜。 她思量良久,找了個時間去尋裴繼安。 對方很有些詫異,問道:“想借東榮書坊的《杜工部集》來看?” 沈念禾點頭道:“我從前讀的乃是家中自藏,長輩手抄,卻不知道有這樣一版刻本,前次同嬸嬸去葵街的書鋪里逛了一回,聽得人說,才曉得原來世間另有好幾個版本通行,我沒在三哥書架上尋到,便想托你幫一幫忙……” 裴繼安卻沒有一口答應下來,而是看了她一眼,輕聲問道:“既是已經去了葵街,都到了書鋪里頭,怎的不直接買回來?” 沈念禾便學著那些個窮酸書生的口吻道:“書非借不能讀……” 這話其實只能拿去騙三歲小孩。 可是一部書,即便是尋??瘫疽惨脦装傥?,裴繼安去衙門作吏,朝廷俸祿加上曹知縣私下補貼的餉糧,一個月都未必能有兩貫,她已經是白吃白住,總不能太過靡費。 裴繼安不點而通,知道這是顧忌自己面子,卻是嘆道:“三哥雖然掙不得幾個錢,幾部書還是能買得起給你的?!?/br> 又同她解釋道:“我入得衙門以前,也出去跟人做過兩年買賣,多少攢下些積蓄,日常穿用其實不在話下,當真沒有那樣拮據?!?/br> 沈念禾半點不信。 當真沒有那樣拮據,家中會穿用得那樣簡樸? 聽得鄭氏說,便是屋子里的床、桌,乃至椅子柜子都是裴繼安這個侄兒自己做的,雖說面上看著確實不算差,可若不是窮到一定地步了,怎么會萬事自己來? 又不是真正的市井出身,本來就會,更不是那些個竹林隱士或為愛好,或為名聲,三年打不好一個棋盤,卻能寫出以“自余為木工以來”開頭的一二十篇文章。 這一位可是真真正正拜了老人,拿著書從頭開始學做,據說還把指甲蓋給掀掉了好幾回! 沈念禾便一口咬定道:“當真不是舍不得花錢,只我娘拿那書給我做啟蒙,其實已經倒背如流,眼下只是想瞧瞧有無遺漏書篇罷了,并非欲要拿來收藏,也不是細看……” 又道:“若是能借自然好,若不能借也便罷了,并非十分要緊,三哥千萬不要再去買了回來?!?/br> 她最后還不忘貼個補丁,叫裴繼安都不知要如何應答才好,只好點了頭。 不過等到隔日晚間,他卻是提了重重一個書簍回來。 “文士間最出名的刻本有八個,抄本也有五個,我記得祥豐、富臨同琪瑞坊這三個刻本內容多有重復,其中以祥豐版最全最精,便沒有去找另兩個,其余盡在這里了?!?/br> 裴繼安把那簍子里的書一部一部拿得出來,其余不過用尋常書盒裝著,取到最后一部時,卻是用書匣盛的。 他將那書匣小心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面上,從中取出一個木盒,又自那木盒里捧了十余卷書出來,與此時常見的蝴蝶裝不同,盡是卷軸裝,一看就是古物,口中則是道:“這是平影閣的珍本,雖是再抄,卻也十分難得,主家人從來不外借的,看的時候務要小心?!?/br> 又提醒道:“翻得快些,最多五日便要還回去?!?/br> 沈念禾原來不過想著借兩個坊市間常見的版本,卻哪里知道裴繼安竟是弄來了這許多,頓時又驚又喜,連忙道謝,又道:“三哥,我想借你的紙筆一用……” 裴繼安略一猶豫,道:“我再給你買新紙吧,那紙有些粗,暈水也厲害得很,我平日里用得慣了都還寫壞……” 沈念禾忙道:“不妨事,我也不是什么大用?!?/br> 她得了紙筆,又拿了半塊殘墨,便開始躲進房中認真看書。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裴繼安的交代,平日里鄭氏怕她無聊,時不時就會過來同她說話,自這日起便極少來尋,只偶爾幫著添茶補水,又時時盯著她吃飯。 沈念禾雖是極為不好意思,可畢竟想要在五日里看十余部書,實在并不容易,也只好坦然受了,把這好處記在心上,留待他日圖報。 *** 時光飛逝,轉眼便過了五天,沈念禾趕著把書全數過了一遍,又謄抄出不少內容來,整整齊齊寫了上百頁紙,等到確認過沒有遺漏,才將書冊一一小心對應放得回去,見天色已經不早,連忙便抱著去了前堂。 她才走近,就聽得鄭氏在說話。 “……他眼下年紀還小,再過得兩年自然就懂事了,做子女的,哪里當真會怨恨親娘,不過口頭說說罷了?!?/br> 另有個陌生人回道:“他怨恨我倒也罷了,我實在也對不住他,只卻不能把自己前程來作弄,明明曉得那些個學官與官人不對付,當日使了好大力氣才能得進,怎能就這般胡鬧,在學里就同二郎打得滿地滾……” 是個婦人,雖未見得本人,可光聽那聲音,沈念禾已是能想象得出其人必定十分溫柔可憐。 那婦人又道:“我自家肚子里掉出來的rou,難道竟是不心疼?只當著旁人的面,我這個做后娘的又能怎的,他那傷在背上,二郎的在面上,牙齒都掉了一顆,一頭一臉的血,我只說他幾句,甩臉子就往外跑……” “這話我也只好私下與你說,官人一心想要去翔慶、雅州,卻是一直不得行,來了宣州大半年,其實很有些施展不開,他雖是一路監司官,下頭卻有各處知州、通判掣肘,便是個知縣,對著他也是面上奉承,背地里拖沓敷衍,他外頭煩,回來還要為這繼子cao心,我哪里有臉?” “他家中又有三口兒女,眼見接連就要說親,我一個繼室,不好插手,又不好不管,日子著實有些煎熬,小耘這一處還要來添亂……我這心,當真是難受得緊……” 那婦人一面說,竟是抽抽噎噎,哭得出來。 沈念禾聽出這怕是謝處耘的母親廖氏,哪里還敢往前走,立時就想后退,卻不想那堂中鄭氏卻是叫道:“你莫要急……咦,念禾?” 第19章 正道 因被點了名,沈念禾躲之不及,只好隔門應了一聲,在外頭略等片刻,留夠時間給里頭那人把眼淚抹了才敲門進得去。 屋中除卻鄭氏,另有一名三十上下的婦人,想來就是謝處耘的生母了。 那婦人方才聽聲音時柔弱極了,可眼下看相貌卻全不是一碼事,那眉尾有一點兇吊梢,顴骨又有些高,此時又是同和眉善目的鄭氏坐在一起,很容易就讓人生出敬而遠之的心思。 她見得沈念禾自后頭進來,面露詫異之色,轉頭問鄭氏道:“這是哪一府的姑娘,我好似不曾見過的?” 嘴上說得十分客氣,可她心中卻已經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裴家自出了事,從來謹言慎行的,老老實實便同往日親友斷了交,怎的家中忽然冒出一個這樣的人來,還在后院中行動自如的樣子。 若是光看來人相貌打扮,干瘦寒酸,可再瞄一眼其行動進退,站立時的姿儀,便曉得這不是尋常小丫頭,應當有些來歷。 她在此處細細打量沈念禾,沈念禾卻是把手中書簍放下,不去直視對方,只疑問地叫了鄭氏一聲“嬸嬸?” 鄭氏站起身來做引薦,先指著那婦人對沈念禾道:“這是你謝二哥他娘……” 她話才說到一半,就聽得外頭匆匆一陣腳步聲,又有人在大聲說話。 “三哥,我進了衙門,一定好生聽你的話,再不似從前那般貪玩胡鬧,也要做出一番事來!” 聲音歡欣雀躍的。 不過幾息功夫,就有人自前頭推門進來,邊推邊道:“你只不要搗亂便是,只做半年,等到開了春就老實回去讀書?!?/br> 是裴繼安。 他身著吏服,腳步邁得極快,卻不妨見得里頭這許多人,登時吃了一驚,先叫了一聲嬸娘,另看了沈念禾一眼,對她微微頷首,示意稍等,復才對那婦人道:“郭夫人是來尋處耘的罷?!?/br> 那婦人站起身來,笑得有些勉強,道:“怎的這樣客氣,從前一向叫我二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