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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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忘記了。 被安排在府里已經整整一個月余,從最初的受寵若驚到忐忑到徹底被無視。原來只是個奴婢的身份也有這么大的區別。 蒸汽伴著竹屜揭開而打出一方暖意,永不熄滅的灶火熊熊燃燒,也給那張擦洗干凈的小臉染上層紅暈。 “你干嘛!”尖利的嗓音打斷她偷偷往饅頭摸去的動作。 “我,我今日還沒用午……” “這可是李嬤嬤點名要的五百個白面饅,一刻鐘后就要?,F時若是少了一個半個,叫我上哪里再找去!”著了身淡紫廚衣的方臉姑娘單手叉腰,神色不悅地站了出來。 “我……”她縮回手,面色有些青白。 “道是誰!原來是主人親自帶進府的姑娘。怎么,這么點白面饅頭您也看的上?”這個卑賤的丫頭進府時,連累她都另眼相看不少。哪知道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主人根本問都沒問過。 呸!比自己要卑賤千倍的人也配勞得自己伺候? “我說文鴛??!你怎的這么不長眼?這可是連飯都只在自己房里吃的姑娘!你怎么話說的如此難聽?”廚房幫工雙手環臂,眼角徐徐露出呲笑的神色。 “哎呀!怕了你了!”被叫做文鴛的廚娘從竹籠里取出了一枚白胖饅頭塞到她手邊?!靶辛瞬?!” “多,多謝?!彼^不敢抬,往后退了幾步才轉身。 “走了!我還真怕她賴在這里呢!” “呵!一個天奴!還敢擺半個主子的譜!” “不止呢!何止是天奴,還是個殘奴呢!你瞧見過的吧?” “當心她聽見!” “哈哈!聽見又如何?” 廚工和廚娘根本沒有壓低音量,尖利的笑聲直穿她耳膜。不理會,不理會,更難聽更惡心的話她也聽過!又不少塊rou。 她越走越快,不經意間似乎有點顛簸。細細手指收緊著,饅頭白胖的面rou從指節中露了出來也不自知。不作聲,坐在榕樹叢后慢條斯理地開始享用。 “分本王口唄!” 饅頭含在嘴里忘記嚼咽,她仰起小臉,卻正對上了張笑意盈盈的面容。那人穿著好看的,墜著銀狐毛的風雪帽披風,更印得那張如玉容顏淺淺溫暖。 “啊……只,只是饅頭?!彼Y結巴巴。 “只是普通饅頭么?瞧你吃來一口接一口,格外好吃似的?!蹦侨死^續笑意瑩瑩,這么冷的天,手中卻舒著展風sao的鳳穿牡丹大折扇。搖起來那大力,連銀狐毛披風都飄了起來。 “……” “哈哈!不是要搶你吃的,其實本王……是迷路了!”折扇‘啪’地一聲收起來,在空中劃出一條淡淡的金色流光,最終停留在彎彎地唇角邊,調皮的朝她眨了眨眼:“你們這宅子也忒大了些,這么想想小王那窩著實逼仄了?!?/br> “如若不是你硬要往自己府里塞了二十八房小妾,興許還沒有那么擠吧?!彪S著那道音落,徐徐走來一人。 只見那剪影身著的是件剪裁有度,卻無甚花樣的家常冬衫。一攏黑直長發被挽成了個簡單的士人髻,沒有半點招搖裝束,在身后一群衣著嚴謹按品級持刀的侍從之中,很是突兀顯眼,卻自有‘尊貴’的氣勢在那剪影周身縈繞開來。 “蘇兄休要取笑小王啦!”那人哈哈大笑,在旁人做來那么可笑的動作,就連薄唇都咧到嘴巴根子,卻依然清俊異常。 “王爺,這邊請!”蘇鶴行身后的侍衛單手揚起示意道。 “小女奴,那就后會有期啦!”他將折扇插到了自己的后頸處,笑著揮了揮手,眾侍環繞中悄然離去。 蘇鶴行鳳眸淺淺揚起,水色瞳孔中并無一絲意外。 侍衛躬身輕聲提醒道:“主子,那是您一個月前帶回來的天奴?!?/br> 蘇鶴行收回了那淺淡的目光,微一頜首。 她屏聲靜氣的垂著首,手里還緊緊掐著那白面饃,攥到變形了都不自知。而他,只是那么隨意的看了眼自己而已,卻不爭氣的臉紅到不行。 光影一動,一行人已經打她面前悠悠走過。 此時,花廳里已經喧鬧了起來。 時至年底,除夕將近。蘇鶴行每年的臘月二十叁小年都會小宴賓客,今年也不例外。 說是花廳其實并不準確,但是叫做宴客廳的話又過于直白了?;◤d前是一方小塘,但沒有結冰??輸〉纳徣~上融著積雪點點,紅黑的鯉魚兒時不時在水中滑過一絲寂靜無聲的漣漪,黛青磚瓦在青竹沾雪后若隱若現。 花廳的大門展開著,入眼卻讓人嚇了一跳,似乎是雪地之中踏來了一只斑斕猛虎,身形倨傲微弓,卻輕嗅著一潑濃艷的淺粉薔薇。 但,這個時節哪里會有薔薇花? 再細看,原來那猛虎薔薇卻是一張曲起的繡屏屏風,細致精密的針腳無與倫比。光線映照下,那猛虎黑靜的深瞳光線流轉,似活物一般! 拐過去了那張繡屏,入內的四面墻體上是巨大明窗,滲著朦朧雪光。雖然未點燭,卻依舊亮堂到仿若置身室外。 花廳內上首擺著一橫桌,一妃椅。兩側次第排開同樣規格的桌椅,人影幢幢,衣香鬢影。 室內正中有一方小小的高臺,約莫半人高。側邊盤坐著幾名樂師,或捧蕭,或奏笛,或敲鐘。而那么小的一方臺上,還站著一對雙生子,同樣的高眉深目,同樣的金發碧影,綴滿琳瑯寶珠的小帽下壓著數十條小發辮,身穿艷麗長裙的豐滿身姿比屋外雪光還要耀眼奪目,忽而急旋,忽而慢舞,舉手投足間媚意橫生。 “你,就是你!”穿著一身丫鬟服的少女托著盤突然高聲喊道。 她狐疑著轉過臉去,雙手卻被那張托盤塞了個正著。 “送進去!廚房都忙成這樣,你還晃來晃去的?”那少女逼近到了她面前,眼神凌厲。 她楞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少女已經匆匆轉身而去,臨去之前還給了她一際眼刀。但這人……她根本就不認識??! 托盤上是一道魚膾,銀白若雪,在切得細碎的蔥姜絲間半含半露,香氣縈繞。 她有點垂涎,但到底還是乖乖的走到了花廳前。有點躊躇,半天都沒有決定到底要不要進去。 “還不進去?是要等菜涼了嗎?快點,快點!”認菜不認人的管家蹙著眉催促道。 她胡亂點了點頭,趕緊托著那托盤入內。 眉睫不敢亂抬亂瞄,隨意一看。但似乎每張臺上都已經有了這么道銀魚膾了啊,該擺在哪里卻沒人告訴她。 ??!那里! 她的目光鎖定在那唯一一張沒有擺放銀魚膾的橫桌上,斂著呼吸,靜悄悄的掩在人后,她緩緩朝那張臺走去,然后,學著身邊其他送菜的少女,輕輕將那道銀魚膾放下,好!就是這樣! 此時,花廳中似乎靜了靜,樂師停止了演奏,曼舞的胡姬也停止了動作,碧綠眸子朝她一眨不眨,滿室的賓客都朝著這張臺看來。 她怔忪了一下,但也似乎只是一瞬,那樂舞又重新開始了,原本眾人的睽睽側視就像一個幻夢。 “王爺!小的不知道竟然會如此!”管家眼尖的首先跑了過來,又轉過臉來呵斥道:“做什么,不知道王爺最恨吃魚的嗎?蠢貨,還不端走!” “???”她呆傻的張大了小嘴,半天都不知道怎么找回聲音。 “沒事沒事!”坐在那張臺后的男人從折扇中露出了笑意盈盈的笑容,薄薄的嘴唇咧著,似乎要裂到了耳根?!安恢邿o罪嘛!不用端走了,看她可憐見的,來來來,坐小王身邊吧!”他笑著,又在極寬大的妃椅上另一端拍了拍。 她的彎彎月亮眼有點塌,不明白怎么就這樣了。 管家趕緊甩了個眼色給她,然后賠笑著退到了室外。 “坐嘛!你看小王也無聊的很不是,陪我聊聊?!迸L兜帽上的銀狐毛飄啊飄的,越發顯得他唇紅齒白顏色好了。 “對不起啊?!彼龂肃橹?,小聲道歉道?!拔也恢滥悴怀贼~?!?/br> “你喜歡吃魚嗎?”他笑瞇瞇的問道。 “喜歡??!”她點了點螓首,毫不遲疑的答道。 “那好!”他繼續笑瞇瞇拍了拍身邊的座位?!澳銇韼捅就醭缘舭?,反正不吃也是浪費嘛!” 還有這種好事?!但是,會不會太造次了?她局促不安的往兩邊瞅了瞅,但似乎每個人都有應酬的對象,沒有人注視他們這里的樣子啊。 “吃吧吃吧!”折扇被他從脖子后又抽出來,‘啪’的一聲輕拍在案上。 “不好吧?”她盯著那銀魚膾,下意識的咽了口口水說道?!澳?,小王你確定你不吃嗎?” 白皙手指曲起,在案上敲了敲。他突然楞了一下,繼而把頭俯下來,側看她,最后不可思議的輕聲問道:“你剛才,喚本王什么?” “小王???你不是自稱小王嗎?”她歪了下頭,樣子活像是只乖巧的貍奴。 “……”沉默了一下,他突然單手成拳抵在薄薄粉唇前,努力壓制著笑意,連帶著那雙微微挑高的眸子里都忍俊不禁,憋出了艷紅色。 憋了又憋,憋了還憋。最后,一聲輕笑突然憋不住,就這樣逸出了嘴角。緊接著,是一連串爽朗控制不了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哎呦呦!不行啦!也不知道蘇兄哪里找來的小女奴,如此寶里寶氣?本王笑的肚子痛!你要賠??!哈哈哈!” “……”她一直想要努力保持的肅穆垮了,表情顯得有些困惑。 “小女奴,你叫什么名字?!彼χ餮蹨I,一邊揉了揉眼角,一邊伸手想要揉揉她束著麻花辮的發旋。 她的動作卻比他想象快,只往后輕輕一晃,閃過了他這一際突然的撫觸。 他也沒有多想,還是笑意盈盈的望著她,卻將那手收了回來。 “歲歲?!?/br> “什么?”他極沒形象的抄抄耳朵,卻絲毫不掩他的俊美?!澳阏f什么來著?” “歲歲,我的名字?!彼p聲說道。 “歲歲???好名字?!彼O铝诵θ?,將她的名字在舌尖咀嚼了一下,輕聲說道:“作為交換,也告訴你我的名字吧!吾名佟嘉敏。小王是自謙,可不是名字,下次不要記錯喲!” 歲歲稍稍沉默了一下,卻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這人也真是,她要記得他名字干嘛? 就在兩人面面相窺的同時,一些模糊的聲音寂靜了下來。寂靜到能聽見窗外竹葉上徐徐雪落的聲音,也能聽到侍女無聲傳菜的腳步聲。 “共盡此杯?!碧K鶴行在高位首座上舉起了酒樽,緊接著,兩側的人像是被傳染了一般,都帶著面具般的笑容,雙手舉起了酒樽朝他一敬。 酒過叁巡以后,興致正酣。眾人也離了座位,叁兩成群的抱團尋歡起來。蘇鶴行無聲從首座下來,走到佟嘉敏身旁,淡聲開口道:“王爺,鶴行敬你一杯?!彼穆曇魳O低沉,卻奇跡般的可以安撫人心。 “蘇兄客氣了!該小王敬你啊,哪里找來的小女奴,如此會討人歡心?!辟〖蚊簟А匾宦曊归_了鳳穿牡丹大折扇,這么冷的天,卻扇的鬢發都揚了起來,眉飛色舞。 “哦?”蘇鶴行露出玩味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沒有到達眼底。他的眸寂靜黑沉,宛若深海碧濤般引人醉死其中。 佟嘉敏將酒樽舉起,兩人無聲盡了此杯。 埋首在銀魚膾中的歲歲頭不敢抬,她怕一抬頭,對方就能看見自己紅成蘋果的臉孔。 佟嘉敏目光往下瞥了眼,突然笑著說道:“不知道,蘇兄肯不肯割愛,將這個小女奴送給本王呢?當然了,作為補償,小王府中的美人佳婢任君挑選哦!” 蘇鶴行將酒樽轉了轉,又細細迎著光打量了下,似那酒樽上能看出花來一般。 歲歲的呼吸無形中輕了,似乎也在等著他回答,但她依舊是連抬頭的勇氣都尋不著。 “區區一名女奴,王爺想要多少,鶴行都可以送給您?!彼暣鸬?。 那是語氣輕描淡寫到好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卻好像讓歲歲的心臟瞬間凝結了,沒有人看見的小臉變得泛白。 “如此甚好……” 佟嘉敏欣喜的下半句還沒來及說完,蘇鶴行卻又繼而輕聲開口道?!暗沁@個女奴,不行?!?/br> 甜蜜的笑容在佟嘉敏俊臉上半似凝結,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本的笑意連連。 “實不相瞞,此奴并非鶴行豢養?!碧K鶴行薄如水色的唇畔噙著支淡笑:“她是鶴行的恩人,只是暫居于此。鶴行沒有權利做主她的來去,您大可直接問她?!?/br> “原來是如此??!”佟嘉敏雙手一攤,倒沒想到答案是這樣?!皻q歲,剛才你也聽見了吧!如何,要不要跟著本王回府?” 歲歲低垂的粉嫩小臉上還保持著輕笑,眼睛里卻泛起了隱隱的一絲水光。 “歲歲?!碧K鶴行輕聲念到,就像是無數次叫過她名字般的自然?!澳阍覆辉敢馊??” 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歲歲微微仰起了小臉,讓人嚇了一跳的是,那張白桃般的小臉上淚痕四溢,她緩緩的驚喜的望著蘇鶴行,眼神是那樣的貪婪和幸福。 “歲歲?”佟嘉敏又喊了一際。 歲歲依舊維持著看蘇鶴行的模樣,她用衣袖狼狽的擦拭了下淚水,繼而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拒絕的意義不言而喻,佟嘉敏沒好氣的聳了聳肩,將手中的那支折扇收起插回了脖處,雙手籠袖道:“唉,好吧!既然小女奴不肯跟本王家去,那就只好拉倒了?!?/br> 宴會還沒進行到尾聲,夜卻漸漸深了,雖然屋外的雪光映照,造成仿似還在晴天白日般的錯覺。 喝得腳步虛浮的客人開始叁兩告辭,早有訓練有素的家仆在一旁備好馬車等待送客。 一直寂靜無聲的蘇鶴行突然淡聲開口道:“走,送你回房?!?/br> 歲歲緊抿住了粉唇,手也不知不覺的握住了衣裳下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