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
馮京墨慢慢垂下眼簾,似乎因為齊羽儀話有些心虛,黝黑的睫毛像兩把羽扇,微微翕動著。他在心中默默盤算起來,難道毓瑩這個小丫頭片子膽子真的那樣大?他這邊如何一點兒消息都沒收到? 他細細算來,這不是小事,前前后后,怕是塵埃落定未久。宜鎮那邊沒有電話,未能及時告訴他也是尋常。而陳澤元那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這是…吃下了這個啞巴虧的意思?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連忙把頭又往下垂了幾分。額頭的發絲垂落在空氣中,隨擺而動,這回,徹底遮住了他的眉眼,半點風聲都不露了。 齊羽儀看他的樣子,以為他心虛,無聲地長嘆一口氣,才緩緩說了起來。 “她親自帶人去宜鎮接人,結駟連騎,驚擾四鄰。聽說有不知何人,早將陳澤元做的那檔子破事走漏了風聲,傳言原本便甚囂塵上了,她這一去,簡直蓋棺定論。老太太這一來是沒臉在宜鎮住了,只能跟她回了南京?!?/br> 果然如此,馮京墨輕哂,看來自己在宜鎮呆了沒多久,對老太太倒是摸得挺透徹。一生算計付諸流水,倒沒活活氣死,可見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是真的。 “如果光是這樣,也就罷了。誰知道那個小妮子膽大包天,指揮人收拾行李的時候,把宜莊翻了個底朝天,大大小小的房契,地契一點兒沒放過。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找了賣家,等到都脫手了,才跟陳澤元交代。如今,陳家在宜鎮只剩了一套老宅子,別的,都變賣完了?!?/br> “毓瑩從小驕縱,哪里來的腦子想出這種主意。難道不是你替她出的主意?”齊羽儀厲聲喝道,馮京墨肩膀抖了一下,似是被他的喝聲嚇到。隨后,他突然離了椅子的靠背,人往前傾過去,雙手扶上書桌,右手平放,左手支起。 他慢慢把頭靠過去,左手握成拳頭頂在太陽xue上,很煩惱的樣子。煩惱了片刻,他掀起羽睫,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既無辜又無奈。 “我是跟她開玩笑的,誰知道她當真了?!?/br> 他分明是在明目張膽地耍賴,齊羽儀氣結,看著他說不出話。 誰知他又眉頭一蹙,委委屈屈的?!肮脿斠d師問罪?那少不得我來領罪吧?!?/br> “不過,”他動了下右手,蓋到齊羽儀不知何時扔在書桌一角的線裝書上,食指指腹頂著書角,有一下沒一下地翻弄,惹得書頁簌簌作響,心煩意亂。 “這么大筆錢,毓瑩肯定不敢留在手上,既然她來找你求援,怕不是早已入了官中來。二少答應毓瑩下嫁,不就等著一天么。雖然事情辦得不夠妥當,但陰差陽錯,也算是了了二少的心愿。二少就記我個情,別讓姑爺太為難我,成不成?” 他那最后一個尾音幾乎要翹到天上去,一下刺到了齊羽儀。齊羽儀被他那作亂的手指攪得心煩,再被他這些話一激,當下大手一揮,按住他的手,不讓他亂動。 馮京墨哪里會怕他,迎著他的視線對峙起來。偏巧有只不識趣的黃色菜花蝶撞進來,馮京墨正對著窗,三兩下便被湛藍天幕映襯下的一抹嫩黃吸引了,視線隨著那小東西左右飄忽起來。 齊羽儀一開始也他不知道怎么了,最后看見一只黃色的小蝴蝶從自己背后飛進屋子才算明白過來,氣得抽出手掌下的書就朝馮京墨砸去。 “小四,你這輩子,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怕我了?” 話未說完,語調已帶上了笑意。齊羽儀自己也察覺到了,再也扳不住臉,笑意漸盛,卻擋不住依舊的幾分薄嗔,“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先商量一下?!?/br> “又不是事先謀劃的,就是話趕話,誰能想到毓瑩真這么膽大?!瘪T京墨漫不經心地說著,手里把扔亂的書頁理好,依舊放回桌面上,“況且,不商量,左右我一人心懷不軌。商量了,不就成我們合謀了么?!?/br> 齊羽儀心中一暖,便對馮京墨生出幾分愧疚。想到這段日子,因為那人的存在,多少對玉顥生了些嫌隙,便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又覺得,管他何人,玉顥最全心全意對待的,不還是我么,何必在意那些外人。 這么一想,齊羽儀郁結在心的那些子葛藤竟然倏然一消而散,他終于換上了笑臉,“這次去北平如何?聽說你捧角兒都捧上報了。天津家里可好?和誰出去玩了?這么那么快就回來了,我打量你還得多玩幾天呢?!?/br> 他好了,馮京墨不好了,他問的話一概不答,反而靠回椅背上,冷冷地說?!昂现鲞@么一場戲就為了嚇嚇我?玩高興了?” 齊羽儀知道他不高興了,站起來踱到他身后,雙手捏上他的肩膀?!柏宫撍齻兘袢崭愕黄饋淼?,一到就跟我講這個事,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哪里就是為了嚇你?!?/br> 他聲音軟下來,手在馮京墨肩上揉捏著,帶著些討好的意思。馮京墨一開始是僵了肌rou的,禁不住他一番揉搓,也軟了下來。 “你家姑爺打算怎么鬧?” 齊羽儀的手慢慢移到馮京墨的太陽xue,拿兩個手指頭不輕不重地打著圈兒。他們從前在軍校的時候經?;ハ喟茨?,彼此都知道怎么弄對方最舒服。馮京墨從天津回來,腳后跟兒打后腦勺地忙了好幾天,如今被按得舒服,禁不住闔上了眼,頭隨著齊羽儀的動作一點一點的。齊羽儀嫌他亂動,干脆扳著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馮京墨倒不掙扎,只是不巧后腦勺正好抵在齊羽儀胸骨下面的一顆扣子上,他硌得慌,便蹭著腦袋往右挪了一些。 齊羽儀輕咳一聲,咽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滾動,說出的話也低沉幾分。 “他不敢鬧,這事還瞞著老太太不敢讓知道呢。所以今日故意缺席,無非給我們個態度罷了?!?/br> “我說呢,”原來如此,馮京墨抿嘴,“我想老太太也不是如此心寬之人,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過去了?!?/br> “噯,你說,”馮京墨突然睜眼,他頭仰著,正好和齊羽儀的視線上下垂直相交。齊羽儀冷不防他睜眼,眼神一時有些閃爍?!耙蝗?,找人給老太太漏個底?說不定真過去了。這樣,毓瑩也算解脫了?!?/br> “不許胡鬧?!饼R羽儀也不替馮京墨按了,托著他的頭一推,“有老太太在才轄治著他,要真過去,就真的要興師問罪了?!?/br> 馮京墨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惱,反而拍拍手站起來,“沒事了吧?沒事我回前頭去了,來了招呼沒打就被你弄過來,老頭子又要罵人了?!?/br> 齊羽儀站著沒動,馮京墨瞧了他一眼,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走吧,你的大喜日子,我們倆躲在這里算什么。你不走,我可走了?!?/br> 說罷,他不等齊羽儀答應便自顧自跨門而出,齊羽儀晚了幾步,倒也不追趕,在他落后半米多的地方跟著。 馮京墨的余光能看見齊羽儀被風掀起的衣角,他垂了眸,不許胡鬧?他打小便是胡鬧過來的,怕什么興師問罪,他偏要讓陳澤元不痛快。這種巧偽趨利之人,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罷了,怕他作甚。 “小四?” 馮京墨突然聽見一聲嬌呼,他抬頭一看,是蘇蕙蘭。而蘇蕙蘭的身后,跟著慕白術。 “二嫂?!?/br> 他換上最溫和的笑容迎上去。 “你這人也真是的,把十洲先生一人扔在前頭,要不是我過去看看,且得被那些老祿蠹荼毒呢?!碧K蕙蘭嗔笑著說他。 馮京墨笑道,“那可不能怨我,你們家二少,飯都不讓人吃?!彼钢负箢^,“我一來,屁|股還沒沾凳子呢,就被叫到書房去了?!?/br> 蘇蕙蘭的視線隨著他的手一動,卻沒跟著向后看,依舊是笑看他。 “那是二嫂錯怪你了,給你賠個罪吧?!?/br> “哪里就要賠罪了,”馮京墨歪了頭繞開蘇蕙蘭,看了一眼后頭的慕白術,“這是去做什么?” “十洲先生說想看小寶,偏小寶被折騰了一上午,好容易哄睡了,可不敢再弄醒。我帶先生去屋里看呢?!?/br> 是了,慕白術自從接生之后便沒見過小寶,接生那天,也是沒看清便讓冬梅抱走了。后來遠遠看四太太抱在手里,也是血乎乎的。如此說來,他除了陪京鈺來過一回,也沒再見過了,這樣一算,也有快兩個月了。聽說小嬰孩最是日長夜大的,不知道現在什么樣了。 馮京墨也來了興趣,嚷嚷要一起去看小寶。蘇蕙蘭哪里會不答應,領著他們一起走,還不忘同慕白術講,上回小四來的時候,小寶盯著他目不轉睛,眼珠子像是生在小四身上了一般,惹得四太太都吃醋了。 小寶睡在蘇蕙蘭的臥房里,一個奶娘守在床榻邊打著扇子,榻子里頭,還放了一個竹夫人。奶娘看見他們來,放下扇子同他們問安。蘇蕙蘭擺手不讓她出聲,又讓她出去了。 這間屋子慕白術和馮京墨都很熟悉,他們就是在這里接生了小寶。他看著床架上簇新的藕荷色回紋軟紗帳,是新換的,他留了血手印的那頂月白床幔也不知是扔了還是燒了。 蘇蕙蘭看著小寶的睡顏出了神,好一會兒才回魂一樣,她羞赧地笑笑,把位置讓出來,又做了嘴形,無聲地囑咐他們。 “你們在這兒呆一會兒吧,我先回前頭去了。奶娘在外頭,你們出來的時候讓她進來?!?/br> 馮京墨和慕白術一起點頭,蘇蕙蘭走出去,經過齊羽儀的時候頓了一頓。但也只是一頓而已,她掀簾而出,竟未看齊羽儀一眼。齊羽儀遲疑片刻,跟著出去。 蘇蕙蘭臥房的格窗開著,蒙了煙綠的細紗防著外頭的蟲啊蚊啊的。他們看著蘇蕙蘭和齊羽儀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從窗前走過,倒像是畫里的人。只可惜,兩人的距離隔著有些遠,未能同框。 馮京墨扭回頭,朝慕白術伸出手。慕白術微笑著牽住,他們輕輕走到床邊,慕白術坐到榻沿邊,一手扶在床榻上。他的手正巧落在奶娘放下的蒲扇上,他索性拿起來,學著奶娘方才的樣子慢慢替小寶扇起風。 馮京墨看著他柔軟的樣子,斜坐到腳踏上。他趴在床上,下巴枕著手背。小寶的腦袋就在他眼前,白嘟嘟的臉蛋均勻地一起一伏,rou粉色的小嘴濕漉漉的,都是口水。 蘇蕙蘭靜靜走著,屋里的喧鬧之聲不絕于耳,似乎不用掀簾子便能呼嘯而來,空氣都被蘊熱了。再往前走,就是男眷的禮廳了,她頓下腳步,微微側了些頭。 “我去女眷那里了?!?/br> 她往右走進一個側廳,齊羽儀目送她進去,冬梅掀起軟簾之間,隱約有脂粉香氣溢出。齊羽儀看著紅綢軟丈落下,頭也不回的轉身而去。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謝謝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