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情
馮京龍瞬間便明白了小桃紅的意思,他偷偷捏了一把小桃紅按在他膝蓋側面的白凈玉手,隨即狠拍桌面,色厲內荏。 “大膽,”他松開手,轉而扣住小桃紅的下巴,迫使她仰面朝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人,”他朝門口疾呼,幾個下人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把二姨太關去地牢反省,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她出來?!?/br> 下人們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二姨太向來是最得寵的,一時互相躊躇,不敢上前。小桃紅垂著頭,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翻白眼,心里咒罵著那幾個不會看眼色的蠢東西。她悄悄地推了一下馮京龍的腿,馮京龍立刻雙眼一瞪,大喝一聲,“磨蹭什么!” 下人們被嚇得一抖,互相推搡著走上前,眼一閉,架起小桃紅便往外拖。小桃紅立刻配合著哭喊起來,嘴里盡是,大爺饒命,我再不敢了,云云。 等到人被拖出去,再也聽不見叫聲,那廂的小桃紅和這廂的馮京龍才算是松了一口氣。馮京龍只當是了了心事,又擺出家長的樣子,打著哈哈說道,“都是誤會,既然解開了,大家都散了吧。鬧了一宿,都早點休息?!?/br> 馮京墨卻八風不動,他依舊坐在那里,輕輕叫了一聲喜順。喜順答應著上前,只聽馮京墨慢慢開始吩咐。 “打電話給警察廳長,就說我這里出了謀殺未遂的案子,讓他派人來看看?!?/br> 喜順答應著要走,又被他叫回來,“就說人證物證俱全,犯人也被拿住了,親口畫的供,不費什么事,來一個小隊就夠了?!?/br> 整個廳的人都心一慌,馮京龍第一個受不住,他一下跳起來攔住喜順。 “老四,你要做什么?” “報警啊,做什么?”馮京墨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馮京龍,“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當然要報警?!?/br> “報什么警!”馮京龍心頭狂跳,報了警還能瞞過他爹嗎。況且,聽說那些黑狗子慣會的行刑逼供,萬一小桃紅受不住,把他供出來。不對,哪有什么萬一,她一個嬌滴滴的姨太太,怎么可能受得住。 馮京龍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小四,我知道這次是我院子里的人犯錯,我以后一定嚴加管教。但所謂家丑不外揚,你想讓爹被整個天津衛恥笑嗎?” “家丑?”馮京墨輕輕一哼,竟似在笑一般,只是這笑帶著幾分譏諷,幾分不屑,還有幾分涼薄?!按蟾?,你不會以為這還是家事吧?!彼檬种割^在扶手上輕點,“這是刑事案件。知情不報,可是犯包庇罪的?!?/br> “馮京墨,”馮京龍咬牙切齒,眼睛瞪著像龍眼一樣,滴溜圓,眼白上布滿了血絲,竟有幾分像圖畫上的惡鬼?!澳阋欢ㄒ獔缶??” “一定?!?/br> 馮京墨回答地斬釘截鐵,一絲猶豫都沒有。馮京龍聽到這個答案,反而輕松了似的。他在短褂上拍了拍,轉身在馮京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老四,二姨太就是個幌子,你我都知道。你是針對誰,大家都心知肚明?!瘪T京龍背對著廳外而坐,電燈白熾的光線射在他的臉上,慘白地晃眼。他身后是無邊的黑暗,被光一照,仿佛半個人都融了進去。 “這回我認輸,我低下頭來求你,從今往后,你的事,我一概不插手,你看行嗎?” 他難得低聲下氣,馮京墨也謙恭仁厚,他足足盯了馮京龍好一會兒,才萬般誠懇地說,“大哥,你是真的誤會我了?!?/br> 馮京龍心頭一松,這是下臺階的話,有了這句話就好辦了。誰知,他還沒來得及高興,馮京墨接下來的話簡直句句誅心。 “首先呢,我從沒想著要針對大哥。不為別的,犯不上。其次呢,我的事,你插不了手。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不過,我勸你不要。最后呢,你認輸,你求我?我不稀罕?!?/br> 馮京龍遽然一揮手,一陣疾風,馮京墨條件反射般一讓,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眉骨而過。隨后,他身后的廳柱傳來一聲悶響,又有什么被彈回來,砸落在地上,翻滾三兩下,停在明晃晃的燈光下。 那是馮京龍隨身攜帶的一枚青玉雕龍玉佩,滲著白光。這是塊上好的玉,被如此折騰竟沒有碎,甚至連一絲裂紋都沒有。馮京墨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那塊玉佩,只見龍眼圓睜,竟與如今的馮京龍有幾分相似。他忽而一笑,待要說話,卻聽見噗通一聲,是有人跪地的聲音。 大少奶奶原本站在二少奶奶一塊兒,可從方才奶娘和婉娘若有似無地隔開她們起,她便默默的退開了。如今,她跪在正廳中間,面向馮京墨。 “玉顥,這件事,是大嫂的錯,你別怨你大哥,是大嫂沒有管教好侍妾。求你看大嫂幾分薄面,饒她一回。大嫂保證絕不會再有下次,若有,大嫂替她抵命?!?/br> 大少奶奶嫁進馮家那一年,正是馮京墨沒了娘的那年。她親眼見到過他被公公帶回來時的模樣,像是陷入沉睡的木偶娃娃,拳頭攥得緊緊的,無論如何呼喚,都沒有反應。 后來,從齊府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醒了,卻像是失了魂一般,整夜整夜地不肯入睡。眼睛熬得通紅,人瘦得腮幫子都凹陷下去了。她可憐他,生出了幾分長嫂如母的心思,齊家小少爺不來的日子,她便去哄他睡覺。 他不讓人碰,她便拿了凳子坐在榻邊,給他講那些哄孩子的故事。有時候,也不講哄孩子的,便講些先賢呀,圣人們的典故,那是她爹最擅長的,她從小耳濡目染,刻肌刻骨。 后來他好了,他好像向來同哥哥們不親厚,但見了她,總是恭恭敬敬的。她也很快察覺到了他為何不同哥哥們親厚,她奉信三綱五常,夫為妻綱。她不敢忤逆馮京龍,可她也總是竭盡全力,不著痕跡地回護他。 有一回,她回到臥房,發現梳妝臺上有一盒外國香粉。她探馮京龍的話,不是他。她問丫頭,丫頭說沒瞧見誰放的。 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他們一家去齊府做客,她在三太太屋里閑話,發現三太太用一樣的香粉。提起來,三太太才說,是港口的洋人孝敬當家的,法國來的,貴得很,一盒要60多塊法郎呢。 “對了,”三太太想起來,拿帕子掩著嘴偷笑,“小四還要去一盒。老二逗他,說不給,說他那兒又沒人用,白糟蹋了。他便去找羽儀鬧,說你娘有的,我娘不在了也得有。羽儀就去找老二鬧,還害得老二被大太太說了一通?!?/br> 那盒香粉的來龍去脈終于清楚了,大少奶奶的心像是被什么軟綿綿的東西撞了一下。不重,就那么輕輕飄飄,晃晃悠悠的一下,卻讓她的心如同被捧在云上,落不了地。 那些年,還是少年夫妻,恩情正好的時候,她為他擋掉了不少風雨。到后來,生了一個女兒之后,再無所出,歡情淡了,馮京龍開始流連在外??赡菚r,他也長大了,他自己撐起了一把傘,不再需要她的庇護了。 她不知道,那些往日的微恩沫情夠不夠討這樣一個情分,她只能賭一賭。也許可以吧,在南京的時候,他同小桃紅初次見面便給她沒臉,是為了誰,不言而喻。他還是記著她的好的,可她現在卻為了那個人下跪求他,不知道會不會傷他的心。 馮京墨看著大少奶奶,他是從心里,把這個女人當作娘來尊敬的。那時,她嫁進來剛三個月,他們尚不熟。第一個無人陪伴的夜晚,他讓人吹熄了蠟燭,屋子里黑魆魆的,每個角落都像是藏著吃人的鬼魅。 她托著紅燭進來,暖黃的光暈灑在她的臉上,氤地眉眼如同豆蔻的熏煙。她伸手想拍他,他瑟縮,她便收了手,搬了凳子坐在榻邊,慢慢講起了哄孩子的故事。 她的聲音像六月山林間的澗溪,又像清晨的露水從蘭花葉片滑落,撞在路過的小甲蟲的硬殼上。她不知道,那一夜,她講的故事,同他爹帶他和她娘去赴喜宴前一晚,他娘給他講的,是一模一樣的。 她為何要跪呢,為何偏偏要為了那樣的人跪呢。他從前,只覺得哀其不幸。這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了怒其不爭的感覺,一種無力感和倦怠感席卷而來。 若是為了她自己,甚至是為了任何其他人,她開口,他都可以答應??善菫榱诉@兩個人。但又能怎樣呢,他能拒絕嗎?他能嗎? 馮京墨無言地看著地下的女人,她的眉眼寡淡,溫婉如水。在記憶中,她似乎從未動過怒。是啊,連私養外室,停妻再娶,她都忍了,她還會為了什么動怒呢。馮京墨陡然發現,面前的大嫂,已經與他記憶中的大嫂生了變化。 原本飽滿的鵝蛋臉失去了水分,原本布滿細碎星光的雙眸不見了神采,原本那對似蹙非蹙罥煙眉仿佛被看不見的千鈞重擔壓住,那縷讓人一望生情的輕煙,不知何時,神消形散了。 “大嫂,你快起來?!?/br> 馮京墨單膝下蹲,伸出雙手去扶大少奶奶。京鈺也回過神,跑過來幫忙??纱笊倌棠滩豢掀饋?,她淚水漣漣地望向馮京墨。 “小四?!?/br> “大嫂,”馮京墨哽了一下。罷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幫不了,只能還情了。 馮京墨調了一下呼吸,“這事,原也不與我相干。報不報官,苦主既在,也輪不到我做主?!彼嘈σ宦?,“二哥,你給個話吧?!?/br> 馮京虎一直不動不說話,像是被遺忘的存在,如同平常一樣。他娘既不像大娘一般惹人恨,也不像三娘一般惹人愛。嫁進來,生了他,生了老三,把他們帶到半大,沒了,了無痕跡。這似乎也預示了他的命運,一直夾在哥哥弟弟的中間,似乎天生就是中庸的。 他和老大年紀相差不大,小時候他娘在,他倒是沒受過欺負。到了老四,似乎和老大犯沖,尤其是三娘死了以后,爹對老四的寵把老大刺激得變了性。只要爹不在,天天給老四使絆子。 一切他都知道,也僅僅是知道,或者說,是冷眼旁觀。他不曾幫著老大欺負老四,也不曾護過老四分毫。 他做慣了中間的那個人,像是蹺蹺板那個支點,冷不防木板斷了,兩頭掉下去,把他拱在了山頂。他手足無措,那么多道目光投向他,那么灼人,逃都逃不掉。 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回事嗎?他只是中庸,不是蠢。他不想鬧嗎?莛芾是他的命根子,要是沒救回來,他也不想活了。 可是,他能怎么辦呢?馮京墨可以不把老大放在眼里,因為他背后有爹,有齊家二少,有他腰上的槍,有他的兵。他有什么?他連像馮京墨那樣最簡單的一走了之都做不到。 “都是自家兄弟,算了吧?!?/br> 二少奶奶不可置信地看向馮京虎,他們的莛芾還在她懷里,身上還發著熱,本應童趣盎然的雙眼如今一點神采都沒有。算了吧?自家兄弟? 馮京墨緩緩站起來,走到馮京虎面前,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馮京龍的視線,“二哥,你想好了?” 馮京虎避開他的視線,頷首。 馮京墨仰天長嘆,行吧,那就讓他們自家兄弟去處理吧。 “那就聽二哥的?!瘪T京墨轉身,走過依舊跪在地上的大少奶奶,未著一眼。他走到慕白術身邊,攙住他,一起往外走。 “我們這就走了,不用送了?!?/br> 他一分鐘都不想再呆在這個家里了,簡直讓人窒息,他真是昏了頭了,才想帶慕白術來。他知道他想了解他過往的生活,想看他長大的地方。所以,他帶他來了,差點把命留在這里。夠了,足夠了,他絕不讓他再在這里多呆一分鐘。 “玉顥?!?/br> 馮京墨已經走到院門口,他走得很快,一點留戀都沒有。他聞聲一愣,半晌才轉回身。二少奶奶不知何時,抱著莛芾站到了正廳外。她立在廊檐下,頭頂上的電燈照得她們連影子都幾乎沒有。 “玉顥。二嫂沒有本事,只有娘家那邊,多少有結交的。從今往后,只要你用得上,二嫂愿傾盡全力,絕不推脫?!?/br> 她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聲音鏗鏘有力,讓她背后的兩個男人同時臉色大變,也讓馮京墨柔和了眉眼。 “謝謝二嫂,一片心意,玉顥心領?!?/br> 他們搖搖相對,雙雙鞠躬,隔著漆黑的夜色,像是完成了什么誓約。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謝謝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