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愿
馮京墨請張中翔吃飯,慕白術第一次換上西裝,張中翔第一眼竟沒有認出來。張中翔的打量,讓慕白術生出說不出的局促。馮京墨見狀,在他腰后輕拍一下,“見翔君緊張什么,下回見我爹怎么辦?” 慕白術瞬間便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手腳都不會動了,馮京墨偷笑,湊過去哄他,“爹先不見,子鴻是一定要見的,逃不掉,過幾天先同我去見見二嫂?!?/br> 三人入了席,也不知馮京墨怎么想的,不僅沒要包間,反而在大廳正中間大剌剌地坐下了。他如今是淞滬護軍使跟前的紅人,一進門就招了各路灼熱的視線。好些人蠢蠢欲動,只吃不準他們三人的情況,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馮京墨和張中翔俱是處之泰然,慕白術頭一次正大光明地同馮京墨出來吃飯,自己就緊張得不行了,哪里顧得上別人。 “還是去福民?”馮京墨也沒接菜單,隨意點了幾個菜,讓侍應先上酒。 “嗯?!?/br> “那可是日本人的醫院?!瘪T京墨的語氣不咸不淡,聽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在日本學的醫,去日本人醫院工作不是正好嗎?”張中翔淡哂。 侍應端酒上來,托盤上放著一個扁葫蘆型的玻璃酒瓶,里頭的酒在燈光下,像是透明的琥珀。張中翔也不用侍應,自行伸手接過,拔開瓶塞替馮京墨倒了一杯,又去看慕白術。 “喝一點吧,”馮京墨頷首,“總要學會喝洋酒的?!?/br> 慕白術聽說,端起手邊的玻璃杯,張中翔替他倒了三分之一不到。三人干杯,一股濃郁的酒香散發開來,酒中隱藏的麥芽味讓慕白術心生好感,他學著馮京墨和張中翔的樣子飲了一口。入口便覺得有些強烈了,有一條細細的火線直沖鼻端。不同他喝慣的家鄉的酒,也不同在家時與馮京墨一起喝的紅葡萄酒。他不敢小覷,乖乖淺啜起來。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不吐不快,不知翔君可否指點一二?!?/br> 張中翔握著酒杯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酒后迂腐的毛???是從前我們喝的不夠,還是新染的癥狀?” 馮京墨也笑,“我們喝的還不夠?我差點誤了回國還不夠?那我干脆喝死在你身上得了?!?/br> “哎哎哎,”張中翔拿筷子去敲馮京墨酒杯,“怎么隨便污人清白,你是郎心似鐵了,我可還要嬌妻美眷的?!?/br> 慕白術正在飲酒,聽他們對話,一口酒全嗆進了氣管里,埋在桌上咳了半死。等抬起頭,不僅臉紅如燒,眼眶都泛著紅。 兩個罪魁禍首生硬地別著頭,擺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慕白術軟綿綿地瞪了他們一眼,也不好拿他們怎么樣,只好自認倒霉。 “翔君當日,為何三言兩語便被我拐走了?” “玉顥君縱橫捭闔,讜言嘉論令我折服?!?/br> “記得子鴻同翔君初相識,說過翔君的理想是于日本讀完醫學博士,再去美國留學。如何我們歸國不久,便也回來了?” “國將不國,何以為志,心急如焚,唯愿報國?!?/br> “那為何我一棄戎,翔君便也請辭了?” “哎呦,”張中翔這回像是被問住了,他一言難盡地看了慕白術一眼,“四少這么說,難不成是想讓我說我一心只系在四少身上,一愿君顏長歡,二愿君身長健,三愿君心越流年,歲歲長牽念嗎?” 張中翔故意說得矯揉造作,惹得馮京墨起了一身的疙瘩。他被惹得哭笑不得,方才的問話是繼續不下去了。 “翔君,你可否有事瞞著我?” “有?!睆堉邢铚\笑,“事無不可對人言,我自信還做不到如此坦蕩?!?/br> “能光明磊落地說個有,便足夠坦蕩了?!瘪T京墨也笑,又問,“可會陷我于不義?” “忠義,俠義,仁義,情義,道義,都是義。精忠報國是義,抱誠守真是義,持盈保泰也是義。玉顥君,這個圈子,你畫得太大了?!?/br> “人行世上,怎能事事如意,總要遺忘一些,舍棄一些,背叛一些。輕裝上陣,才能走得更遠?!?/br> 慕白術有些微熏,張中翔的話像是沒擰緊的水龍頭,一字一句如同水滴一般滴在他的心上。漣漪一陣又一陣掀起,讓他心悸,卻又在一瞬間平復下來。 “翔君,你向子鴻請辭后,子鴻來問過我的意思。我給了他四個字,人各有志。今日,我也把這四個字送給你,祝你此后鵬程萬里,得嘗所愿?!?/br> 他左手舉起酒杯,“你幫我了許多,以后有難處盡管來找我,只要能幫得上的,玉顥絕不推辭,干?!?/br> 酒杯在遲疑片刻之后,終是碰撞在一起,慕白術反手握住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淺黃色的絲絨桌布下,兩只骨節分明的手交握在一起,有一只的指尖,在另一只的手掌心中,畫了個圈。 我只畫得出這么小一個圈,我的圈里只夠放你。 只要有你,足矣。 “怎么樣?”馮京墨才醒,還賴在床上,喜順進來替他拉開窗簾。陽光刷得射進來,刺得他瞇起雙眼。 “打聽清楚了,是青幫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老板的手下。難怪一點臉面也不給我們,是想給四少個下馬威?!?/br> “這哪是給我下馬威啊?!?/br> 馮京墨仰躺在床上,天熱,被子夜里便被他掀開,只搭了一個角在肚子上。 “四少,那怎么辦?” “怎么辦?”馮京墨的手搭在肚子上,手指頭在被褥上一敲一敲?!罢J慫唄。還能怎么辦,強龍不壓地頭蛇嘛?!?/br> “那…找哪位老板的路子?” 馮京墨閉眼不語,哪位…都不好找啊。 他是知道這些上海黑幫的厲害的,說土皇帝毫不為過。不過他也說不了什么,畢竟他爹也算是天津衛的土皇帝之一。 他不是沒想過拜碼頭,只是一來,他不想同這些黑幫有瓜葛,二來,一次拜,以后次次被拿捏。所以,權衡再三,他還是選擇賭一賭,看看這些大佬們會不會給這個新打下上海的政府一點臉面。 還是賭輸了,看來,他們這個新政府,在那幫大佬眼里,連個屁都不是。如今再想找路子,就不好找了啊。找哪位老板,如何找,杜老板和張老板明面上是一家,呵,他同老大老二還天天兄友弟恭的呢。 “四少,要不要下個帖子?”喜順試探著問。 “不用了,下了也是自取其辱?!瘪T京墨擺擺手,“你先備車吧,我答應今日帶十洲去看看二嫂的?!?/br> 慕白術天沒亮就醒了,一直心慌著,明知道是約了下午去的,可還是一整個上午都坐立不安。 “shizhou,你又走神了?!?/br> 史密斯現在每日上午來他家教他兩個小時英文,風雨無阻。有了史密斯,他的英文進步飛快,可他總還想再快一些,再多學一些。馮京墨告訴他,已經替他安排了圣約翰醫學院,學校同意他去旁聽,但只能先試聽一學期。一學期以后要同學生們一起參加考試,合格了才能繼續學,不合格便要打道回府。 外頭一道閃電劈下,隨后便是轟鳴的雷聲,光線一點點黯淡下來,看來馬上又要下雨了。江南的梅雨季便是這樣,上一刻還是晴空萬里,下一刻便電閃雷鳴。 已經六月了,只有兩個多月就要開學了,還有那么多要學的,慕白術絕望地嘆了口氣。 “shizhou, take it easy, ok”史密斯支著椅子的兩只腳前后搖晃,他總是習慣這樣做,慕白術每次聽到椅腿和地板摩擦的聲音就心疼得要死,可又不好說他。 “不就是去feng的家嘛,”史密斯聳聳肩,“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br> 慕白術怔了一下,由衷地揶揄他?!澳愕闹形囊蔡昧??!?/br> “thank you. feng教我的?!笔访芩刮嬷乜跀[出個鞠躬行禮的架勢,絲毫不覺得慕白術恨得牙癢癢的。 馮京墨到的時候,雨已經鋪天蓋地地下起來了。不過他車進車出,山青水綠的,連頭發絲都沒有濕一根。 慕白術見他進來,連忙收拾藥箱,嘴里還說著他,“到了叫我下去就行了,巴巴跑上來一趟做什么?!?/br> 馮京墨給他買了一個新的藥箱,是個深棕色的皮箱,醫院里的醫生們出診,提的都是這種。只不過,人家的藥箱里裝的是針筒藥劑,他的里頭裝的是草藥銀針。還有一個聽診器,是張中翔送他的,他跟著他略略學了些皮毛,也算是能給人聽診了。所以,他這個藥箱,乍一看,不中不洋的,他總覺得不大好意思拿出去用。不過,今日他作為私人醫生上門,少不得是要帶著了的。 清爽的皂角香從背后涌來,他被從后箍進一個溫熱的懷里,有人貌似委屈了。 “好幾日沒見了,你就不想早點見我?我可是想死你了?!?/br> 慕白術閉眼,這個喜歡湊在人家耳朵邊上說話的臭毛病什么時候能改。 他在他懷中轉過去,馮京墨好像剪過頭發了,鬢角剃上去,清清爽爽的,少年氣十足。他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襯衫,像梅雨季中的薄荷葉,瞧著便沁人心脾。這件衣服上次是他替他洗的,他不喜歡用那些西洋肥皂,依舊用傳統的皂角。凡是在他這里洗的衣服,總是帶著皂角的香味。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這樣,好像是到處占地盤的小狗,一聞到馮京墨身上有他的味道就高興地要死。 “笑什么?” 馮京墨問他。太近了,他們臉頰貼著臉頰,馮京墨嘴唇一動,就蹭在他的耳根子上。 “嗯?笑什么?” 馮京墨的手臂又用了幾分力氣,慕白術不得不踮起腳尖,可這樣一來,簡直像他主動把自己送上去一樣。 他哪里還說得出話,一個勁兒地往馮京墨肩窩里躲。馮京墨低頭,含住他的耳垂,他立時便像被咬住了命門的白鵝,難耐地仰起脖子。 這一來,便把自己暴露了。馮京墨放過他的耳朵,轉而在他的脖子上流連起來,鼻尖埋在他的皮膚上,深嗅他的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咽口水,一下又一下,一點都緩解不了口干舌燥,卻引得馮京墨追逐起他的喉結。先是唇追舌繞,隨后一口咬住。他的牙齒在喉結上廝磨,不時地吸吮幾下。吞咽之聲刺激著他的耳膜,讓他不得不張大嘴喘息。 “說不說?”馮京墨將他抵在椅背上,鼻尖輕哂,“再犟信不信四少就這樣辦了你?!?/br> 他情不自禁地往馮京墨身上貼,卻在肌膚相觸的一刻,僵硬了,旋即便要往后躲??伤睦锾拥眠^馮京墨,那是個禍害,什么逃得過他。他追上來,扣住他的腰。 “想要了?”他輕笑,手指頭在他腰上畫圈,“這么快?這幾日沒見到四少,憋壞了?” 座鐘嘶啞地“鐺”了一聲,余音繞梁,似是對他們這樣的白日宣|yin再也看不下去。慕白術趁馮京墨愣神的功夫從他懷里溜了出去,七手八腳地合上藥箱便往外跑。 “快走吧,喜順在下面該等急了?!?/br> 馮京墨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調戲他。 “急什么,不等消下去再走?不怕被喜順瞧出來呀?!?/br> 慕白術拉著房門站定,扭回頭咬著嘴唇瞪他。藥箱擋在身前,臉漲得通紅,分不清是羞的,還是氣的。 馮京墨知道錯了,不聲不響地跟過去,牽著他的手腕哄他。 “好了,我錯了。別害羞了,我也和你一樣?!?/br> 馮京墨說著別害羞了,卻一個勁兒地朝著慕白術擠眉弄眼。慕白術明白他在說什么,氣得連捶帶踢掙脫開,也顧不得門有沒有鎖,扶著樓梯便往下跑。 馮京墨笑嘻嘻地靠在扶手上,透過樓梯的縫隙看著他越跑越快,幾乎要滑跤,卻仍舊不肯放過他。 “別跑啊,真的一樣?!?/br>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謝謝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