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讓我進去?!?/br> 外頭有人說話,慕白術聽出是松童的聲音,他驀地送了一口氣。再不讓馮京墨停下,他都想用整個人的力氣壓下去,疼死他算了。 “少爺,”松童闖進來,手里抱著他的褂裙。他昨日來的匆忙,來不及更衣,只穿了里衣?!霸撊ソo老太太請安了?!?/br> 慕白術點點頭,撐著床沿想站起來,卻被馮京墨拉住。 “別走,留下陪我?!?/br> “你這人怎么這樣,”松童過來抓住馮京墨的手,想把他扯開,“時辰快到了,遲了又要挨老太太責罰?!?/br> 馮京墨連看都不看松童,只盯著慕白術,眉尾耷拉著,委屈極了的樣子?!拔疫€是乏,想睡?!?/br> 慕白術又坐下來,松童急得直跺腳?!澳悄惚闼?,愿意睡好,多睡恢復快?!?/br> “你不在我睡不著?!?/br> 這話就有些無賴了,松童沒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又去拉慕白術。慕白術卻似乎并不覺得,反而湊過去,柔聲勸他?!翱墒抢咸莾何也蝗ゲ恍邪??!?/br> 馮京墨似乎在想,卻又無奈,鼓了嘴,半晌又說?!拔冶成咸鄣煤?,又餓又困。你握著我的手,我才好受一些?!?/br> “那你先忍一會兒,”慕白術摸上他的額頭,還有一些微熱,“一會兒丫頭會送藥過來,你乖乖喝了。我去應付完老太太,再回來陪你睡好不好?” “公子!”松童驚了,明明之前公子聽他的話與這個馮參謀遠了距離,他才放了心。怎么今日卻像是不管不顧了一般,回來?怎么回來?回來做什么?這陪你睡三個字更是聽得他心驚rou跳。 可床上的人卻渾然不覺,高高興興地說道,“那你快去快回?!?/br> 慕白術去里邊的紅木錦地如意四條屏后面換衣服,松童跟著伺候。他手里忙著,腦子也沒停。 這一場水落得蹊蹺,怎么把這馮參謀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似的。還有公子,落水的又不是他,怎么也像是燒壞了。這可如何是好,他總覺著要出事,可又沒人理他,只能自己干著急。 “松童,松童,聽見沒有?” 慕白術連叫幾聲,才把松童的魂叫回來。 “什,什么?” 松童停下步子,一臉茫然,慕白術嘆了口氣,合著說了半日,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一會兒給老太太請完安,我便出門去醫館。你去角門那兒等我,給我開門?!?/br> “角門?”松童把這話過了兩三遍,才想透里頭的意思?!肮幽阋貋??不去醫館了?” “嗯?!?/br> “去陪那個馮參謀?”松童拽住慕白術質問道。 慕白術也有些慚愧,支支吾吾說著托詞,不知是說給松童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落了水,若是驚了風可不是玩的,得有人看著?!?/br> “那么多人看著呢,喜順在,何副官在,先生也請了,丫頭小子都有,哪里就缺你了?!彼赏钦娴募绷?,連公子也不叫了。 “松童,”慕白術沉了臉,“吩咐你的事,照辦就是了,哪里這么多你呀我呀的。你若是不開門,我就從正門進來?!?/br> 說完,慕白術轉身便走,松童被嚇住,默默跟在后面,不敢再說。但慕白術心里頭知道,他是色厲內荏罷了,只因心里透著虛。 喜順端了藥過來,馮京墨趴著喝,苦得直皺眉頭。 “劉合仁怎么樣?” “嚇暈了?!?/br> “暈了?”馮京墨愕然。 “裝暈,”喜順湊過來,壓低聲音說,“偷偷去賭坊,出老千,打架,拖累你掉河里。哪一件拿出來不被他爹扒層皮。裝暈了,他娘心疼,才能護著他?!?/br> “給我顆糖,”馮京墨實在苦得受不了了。 “沒有了,”喜順嫌棄般得看他一眼,“不都讓您送人了么?” 馮京墨怔住,看著喜順,又撒不出氣,嘆了一聲,又垂頭喝藥。 “晾著他幾日吧,讓他心里著慌。他越害怕,才越好辦事。你出去放點風聲,就說我病得厲害?!?/br> “四少…”喜順還想再說什么,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兩人同時收了口。何副官推開門,進來的是慕白術,他穿著松童的衣服,想是為了避人耳目。松童年紀比他小,身量也比他小,但慕白術瘦,倒是能穿上,只是有些捉襟見肘的感覺。 馮京墨一見到他,立刻癟了嘴,端著手里的藥碗,委委屈屈地憋出一個字,“苦”。 喜順在心里啐了一口,領著何副官出去了,這就是個禍害,眼不見心不煩。 慕白術走過去,看見還剩了大半碗。 “喝干凈?!?/br> “苦?!?/br> “良藥苦口?!?/br> “你喂我?!?/br> 床邊放了個小幾,應該是挪過來方便他放東西的。上頭放著一個三層的食盒,是當家的和老太太方才來看他,帶來的早飯。 慕白術取了個瓷勺出來,接過馮京墨手里的碗,舀了一勺,吹氣,送到他的嘴邊。馮京墨笑著張嘴,皺著眉頭咽下去。 可即使這般,喝了幾口之后,馮京墨還是不肯喝了。慕白術無法,只好看著手里的藥嘆氣,“真這么苦?我嘗嘗,真的苦就不逼你喝了?!?/br> “不用不用,”馮京墨聽說,連忙將藥碗搶過來,一口飲盡了,拿空碗底對著他,邀功似的?!昂韧炅?,怎么獎勵我?!?/br> “不是說困嗎?”慕白術將碗放到小幾上,又像晚上一樣坐在床邊,捂著他的手?!八粫喊?,我陪著你?!?/br> 馮京墨這一睡,便睡沉了。中午也沒吃飯,慕白術替他換后背的藥,他都沒醒。傍晚慕白術要走了,他才醒。拉著人不肯放,慕白術哄了好久才脫身。他像早晨一樣,回去換了衣服,從角門溜出去,又從正門回來。 老太太顧及馮京墨病著,讓這幾日各院子自己吃。慕白術回去吃了飯,便又換了衣服溜去了馮京墨那里。 他的燒已經退了,精神頭好了一些,但藥還得喝,后背疼,不好坐,只好依舊趴著。他白日睡足了,如今便睡不著了。慕白術cao心了一整天,現在便有些犯困。 馮京墨讓他去床上躺著,他不肯,搬了太師椅到床邊。馮京墨怕他硌,把喜順叫進來,讓他把自己的大氅鋪在椅子上。喜順瞧了他一眼,回頭出去,把自己的軍大衣拿來鋪上了。剛想走,又被叫住,讓他搬個凳子過來給慕白術擱腿。 喜順干脆看著慕白術坐好,腿擱妥了,拿了馮京墨的氅衣替他蓋上,才退出去?;厣黻P門時,只見那兩只手又握在了一起。 “困了?” 馮京墨看慕白術閉了眼。 “還好,就是眼睛有些酸,閉著養養神?!蹦桨仔g說。 “那就睡吧?!?/br> “不困,”慕白術搖搖頭,“跟我說說你的事吧?!?/br> “說什么呢?”馮京墨也閉起眼,笑了?!靶r候偷雞摸狗,長大了尋花問柳。說起天津的馮四少,誰不夸一句紈绔膏粱?!?/br>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边@句話,慕白術說得極輕,卻把玩笑的氣氛都沖干凈了。 “我爹是個大老粗,靠打仗發的家。上頭幾個哥哥jiejie都是從前的太太生的,耽誤了。等我出生了,一心想讓我從文,巴巴地從南方請了先生。我哪是念書的人,背不出書,天天被先生批手心。子鴻幸災樂禍,誰知道,沒多久也被他爹送過來一起學。先生一下得打兩個人,竹篾子不知道打斷了多少根?!?/br> “子鴻?” “江蘇督軍齊解源家的二公子,齊羽儀,大公子沒了,就剩了他一根獨苗?,F在是江蘇第5旅的旅長,我算是他的掛名參謀。從光屁股起,我們就一起玩,一起闖禍,又一起被老子們踢去北洋武備學堂,再一起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說起來,和他呆在一塊兒的時間,比和我老子都多?!?/br> “日本?是占了東三省那個日本嗎?” “占的地方多著呢,山東,福建,臺灣,天津…上海,重慶都有日租界?!?/br> “你們在日本過得好嗎?” “好嗎?”馮京墨反問了一句,隨后沉默了很久,重新開口卻無關他們?!瓣戃娛抗賹W校在京都,從前一直是日本的首都。整座城,仿的都是我們長安京的風格,連日本字都是從我們這兒傳過去的,誰能想到,那么個彈丸之地…” 說到這兒,馮京墨許是覺得有些沉重了,換了個語氣說道?!安贿^,地方倒是好地方,仁和寺的櫻花,嵐山的竹林,清水寺的紅楓,鴨川的納涼床,湯豆腐,中京的西京燒,京壽司,河源町的天婦羅,祗園的水炊…等把他們趕回去了,若是有機會,你可以去看看?!?/br> 慕白術似乎是睡著了,不再說話,呼吸平緩。他將馮京墨說的這些地方和名字在心里翻來覆去的默念,他想將這些陌生的詞語都牢牢記住。倒不是想像馮京墨說的,以后有機會去看看。他想,他是去不了的。但是,只是聽他說起這些,他便覺得好像參與了他過去的人生,光是念著這些名字都覺得齒津間都是甜的。 他又有些嫉妒他嘴里的那個齊羽儀,一說起從前的事,他便提起他。他們共享了人生中大半的時光,他叫他子鴻,他一定也叫他玉顥吧。 玉顥,這個名字在他唇間滾動過無數次,卻從來不敢叫出聲。馮京墨又接著說,“后來子鴻他爹當了江蘇督軍,我爹是中央陸軍第1師師長,便把我們兩個一起揪來了?!?/br> 他知道慕白術沒睡著,他握著自己的手依舊有力。也許睡著了,那便是,即使睡著了,也依舊不肯松開。 馮京墨的兩個手指捏著慕白術食指的最下頭一節,揉搓著。力氣并不小,像是一點都不擔心將他弄醒。 屋子里頭的氣氛太好,紅燭搖曳,白紗半垂。有人在他身邊守著他,柔若無骨的手被他握著,任他玩弄,也不掙扎,乖巧的很。 他只覺得滿心的繾綣旖旎,幾乎忘了來此的目的。 他帶著任務而來,勢在必得,目的達成了,便要走了。 慕白術是一個意外,雨中的一瞥,將一只蹄子踏進他的眼中,掀起漣漪。 但也只是漣漪罷了。 雖說他花名在外,可他同子鴻講的話卻是真的。他游走歡場之中,講的是你情我愿,傷陰德的事從來不做的。遠隔重山的一隅之地,足不出鎮的鄉里人家,何苦去禍害別人。 更何況,掀起的漣漪多了,也不是每一捧都要掬起來的。馮四少弄風月,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 只是,他運氣不好,竟是這局里之人。既已深陷泥潭,便干凈不了了。那日在醫館之外,他瞧了他許久,他的眼睛太清澈,他不明白,泥潭中的人怎能有如此清澈的眼睛。 他生出了退意,本來就是個可憐人,已經夠苦了??衫p斗了許久,最終,還是跨出了那一步。他掀開門簾,心中暗道了一聲,抱歉,才提腿跨入。 可如今,這又算怎么回事呢。那只踏在他眼中的蹄子,竟像在不知不覺之間,跋山涉水,踏在他的心上一般。 眼中的漣漪,片刻便可平靜,風過無痕,可心中的漣漪呢?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