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泉寺
今日的晚飯是在宜莊大家一起用的,馮京墨搶著在末席坐了,夾在大太太和二太太中間,正對著陳澤元。 慕白術下午在醫館的時候,老遠就聽見了汽車聲。他猜到一定是當家的帶著馮京墨,心里不知怎的就狂跳起來。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既緊張又期待,他知道當家的一定不會停下來,可又忍不住想不知道在車里能不能瞧見他。 他怕當家的,按理說應該是怕被看到,怕是怕的,可是又有些怕看不到。他強迫自己低著頭,真當車開過去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抬起頭去看。 車開得快,一閃而過,他還沒瞧清車里的人,車便開過去了。他的緊張和期待,化成了安心和失落。 他又想起馮京墨早上同當家的講的那些話,那是他從未聽過的說詞。像當家的說的,宜鎮是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四面環山,入道狹窄,像是落在世俗之外的桃源。千百年來,朝代更迭,卻幾乎從未受過戰亂的荼毒。 他想象不出馮京墨嘴里的拋頭顱灑熱血是怎樣一番情景,可聽著他說國仇家恨,便覺得內里熱血翻騰。因著那人眼里有光,雖然轉瞬即逝,眨眼間便恢復了掇乖弄巧的做派,可那光卻在他心口劃出了道口子,不疼不癢,旁人瞧不見,他卻知道就在那里,難以愈合。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還跟著先生念書的時候,曾經學過這句詩。他望著外頭的白墻黑瓦,青石板路,茶樓商鋪,往來人車,這一切,在他眼中,慢慢都變成了隔江猶唱的商女。 不知他籌款可還順利,希望能順利,希望那些老爺們,能多出些錢才好。 從醫館回家,松童便告知他晚飯去前廳一起用。他忍不住對著銅鏡整理頭發,又對著鏡子里的人紅了臉。嫁進來之后第一次,去前廳的腳步帶上了些輕快。 可是,飯吃了一半他便覺出些什么。紫苑與馮京墨之間,好像有了一種說不清的牽扯。他瞧見紫苑看了馮京墨好幾眼,老太太垂首與當家的的說話的當口,紫苑竟大著膽子在桌下扯了扯馮京墨的衣擺。 馮京墨瞧了紫苑一眼,便笑著叫老太太,問她討紫苑明日也陪著他訪客。老太太有些不悅,不過當家的也勸,說是正事要緊,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答應。 慕白術看著紫苑笑得甜美,帶著幾分得意,這是得寵的人才能有的笑顏。他突然便失了胃口,對著一桌子的菜卻再也吃不下去了。 夜間回去,他睡不著,披著衣服又坐起來。他沒有點燈,就借著縫隙中漏進的月色坐在銅鏡前。月色昏暗,銅鏡里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他試著像紫苑一樣笑,卻覺得比哭還難看。 他xiele氣般地蓋上銅鏡,再不肯去看。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去看,這回,卻笑不出來了。 連笑都不會,誰會喜歡你,你以為長得像紫苑,便能像紫苑一樣討喜嗎?簡直癡心妄想。 他越想越覺得心里郁結,有一股氣堵在胸口,怎么都散不去。他猛地站起來,打開柜子,取出那罐水果糖,打算拿去給松童。走到偏房,在松童床畔站了半日,左右都不舍得,又氣惱著抱著罐子回了房。 如此折騰到后半夜,才算是睡著,也睡的不安穩。早上松童來叫,才發現他還抱著罐子。幸虧今日要陪老太太去寺里,不能遲了,松童見他醒了,便忙著替他準備衣裳,他連忙趁松童不注意又藏好。收拾停當,兩人匆匆往前廳趕。 紫苑還算知道規矩,雖然逃了差,還是起來送老太太出門。老太太要燒頭香,去得早,所以從來不讓當家的起來送,這個時間,馮京墨一定也是不會見蹤影的。門口有兩臺黃包車已經候著了,他和老太太一人上了一輛,車夫抬起車把,一前一后破開晨霧跑起來。 靈泉寺在山里,離宜莊有些距離。半路上,天亮起來,遠處沉重的云層突然間被破開一道縫,金紅色的光線像無數根絲線散出來。金色越鋪越遠,眨眼間紅日便跳了出來,整片天空被染得緋紅。 前頭黃包車的黑蓬也染上了紅色,他盯著瞧,又想起了當家的的車,那車不知道是否也被染紅了,里頭坐的人,是否也被染紅。轉念又想,那人愛睡懶覺,現在一定還睡著,怎么會在車里。不知他有否見過這絢爛的朝日,這樣磅礴的悅然之姿,不知他見了會想什么。 又想起那日,那聲氣聲一般的,‘京墨,慕白,我們還真是有緣。阿白,你說是不是?’太陽別稱‘白日’,‘太白’,又稱‘金烏’,‘赤烏’,他忍不住想,這是不是也算有緣。 “大太太,大太太?!彼赏B叫兩聲,慕白術都沒有反應,他只能推了他一把。慕白術回過神來,原來已經到了山腳,老太太已經下了車,正不滿地看著他。 他連忙下車,跟在老太太身后,拾級而上。燒了香,在菩薩跟前跪到中午,午飯用了寺里的素餐。下午老太太同大師去禪房講經,慕白術便去廂房等候。 今日紫苑沒有跟著來,下人們都偷懶去了,慕白術愿意一個人呆著,便趕了松童也去玩。昨日晚上沒有睡好,又跪了一上午,坐了會兒便覺得有些撐不住,不知不覺之中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不過,畢竟是坐著,又是發硬的桌子椅子,不一會兒覺得硌得難受,便就幽幽轉醒過來。他想坐起來,卻發現肩膀發僵,只好緩一緩,先睜開眼。一張淺笑殷殷的臉突然撞入眼中,黑亮的眼睛盯著他。 慕白術一時回不過神,眨著眼睛和那人對視了一會兒,意識回籠,這才察覺自己在做什么。他側著臉枕在手臂上,馮京墨雙手交疊趴在桌子上,下巴墊在手上,兩人面對面,中間就隔了一個手掌的距離。 他嚇得坐起來,動作有些急,披在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馮京墨撿起來,拍了拍灰,穿起來,是他的西裝。 “你為何會在此?不是和紫苑…”說到這里便說不下去了。 慕白術咬住嘴唇,自恨失言。馮京墨抬了眉頭,湊近了,嘴角勾起一抹輕挑?!鞍走@是…”慕白術心里發慌,不知他會說出什么了不得的話,想去堵他的嘴,又不敢。 “睡糊涂了?”說出來的話倒是正經,倒像是他心里有鬼似的,慕白術的臉更燙了。 “我呀,就是一個籍口。二太太不愿意來寺里,拿我做托詞呢?!瘪T京墨坐回去,拉開了他們間的距離。 “那你不在家里休息,來這里做什么?”慕白術問。 馮京墨笑了,那笑透著怪異?!拔伊粼谀抢镒鍪裁?,難得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在。旅長和二太太還不干柴烈火,我呆著引火燒身嗎?” 慕白術沒想到他說得是如此直白,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好在馮京墨看他窘迫,自己岔開了話題。 “老太太呢?” “老太太下午都在大師禪房里講經,晚飯前才出來呢?!?/br> “晚飯前?難怪二太太不愿意來?!瘪T京墨眼珠子一轉,“阿白,我們出去逛逛吧?!?/br> 慕白術不說話,馮京墨湊過來,兩個指尖捏住他的袖口,搖晃著?!叭グ?,剛才我在后頭發現一個好地方,我帶你去好不好?”他彎下腰,側首看他,“你不搖頭,我就當答應了?” 慕白術僵著身子不動,他受不了馮京墨的視線,頭慢慢垂了下去。頭頂傳來馮京墨的輕笑,“那便是答應了?!闭f著他打開廂房門,看四下無人,回頭隔著衣服握住慕白術的手腕,拉起他跑了出去。 慕白術在綠樹掩映中跑著,不時低頭躲避掃過來的枝椏。他垂著眼,卻瞧不清地上的路,只知道跟著便沒錯。耳邊似乎有鳥鳴,被他們驚動,在樹葉間撲騰。有什么撞到他臉上,不知道是落葉還是小蟲子,可他顧不上抹,褂裙太礙事,他得一手提著裙子才不至于被絆到。 “看?!?/br> 他們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慕白術有些喘。他抬頭去看馮京墨,馮京墨微微仰著頭,視線望向前方。慕白術沒有隨著他視線望去,馮京墨也有些跑急了,微張著嘴,嘴唇比平日紅,泛著濕潤,像是有水光一般。喘息間,有熱氣從唇縫賁出,隱約瞧見躲在里頭的舌尖一閃而過。 “阿白,看前面?!?/br> 慕白術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面前是一塊空闊的草地,不遠處立著一棵樹。郁郁蔥蔥,枝葉葳蕤,綠葉中沉沉地墜著無數顆紅果,小燈籠一般。連綿的雨,早將綠葉紅果沖刷得青翠欲滴,紅潤喜人。 “石榴樹?” 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便要來燒香,他竟從不知道這里還有這樣的去處。 “不知道甜不甜,阿白,我請你吃石榴好不好?”馮京墨拉著他走到樹底下。 “這么高…”慕白術抬頭去看,小燈籠們都掛在高處,他在最低的一顆果子和馮京墨之間來回打量,怕是跳起來也夠不到。 “這也能難住你四少?”馮京墨作勢便要脫衣服。 “你做什么?”慕白術拉住他。 “四少從小上樹下河,偷雞摸狗的事可沒少干?!榜T京墨把外套扔給他,拍拍手道?!暗人纳俳o你摘果子吃?!?/br>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