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漱鳶隔著小窗尋聲望出去,見一人牽著一頭黃牛正不急不緩地穿過市集,看來是要打算帶到前頭做牲畜買賣的地方去。 那牛健壯的很,一足一步之間,帶動著脊梁上壯美的肌rou線條,看上去比羊要結實百倍。 公主的眼神粘在牛身上,一直望了很久,直到看不見了,才坐了回來,發出一聲輕嘆。 房相如輕聲問,“怎么了?” 漱鳶垂下眼睫,眉目間有些不得志之意,手里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敲著碟子,道,“很久都沒吃牛rou了……瞧見了活牛,竟然又想那個味了?!?/br> 中書令聞言大驚,臉色立刻不好起來,湊近些壓低聲音再次確認道,“公主從前竟吃牛?” 按照大華的律法,【諸盜官私馬牛而殺者,徒三年;主自殺馬牛者徒二年】(附注)。為了發展農業,王朝命令禁止宰殺牛馬,更不許吃牛rou和馬rou。一口牛rou,兩年牢飯,給誰看,都知道不劃算。 中書令對公主吃了牛rou的事情顯然很是目瞪口呆,難道這事情,皇帝不知道嗎? 漱鳶眼睛看著天點了點頭,回憶起那次食宴來,嘴角彌漫起一層淺笑,“那是一次外藩使節來朝,父親在后頭親自設宴款待。那使節來自一個嗜吃牛羊地方,到了中原,許是水土不服,從來不吃豬rou雞rou,偏生要吃牛羊的味道。羊rou是有的,可牛rou哪里弄?” 她說著,沖著呆呆房相如笑了笑,道,“水煉犢?!?nbsp;她說著,拿筷子沾了下茶水,在木案上提腕游走起來,一面書寫著那幾個字,一面解釋道,“炙盡火力,做乳牛湯羹。那些王公貴族的饕餮之口那里阻擋的住,暗地里偷吃牛rou的不止一人。到時候,他們便說,牛犢非牛?!?/br> 房相如聽得沉了臉,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犢非?!故呛軙荛_律法規定?!?nbsp;那倒也是,王公貴族想吃牛rou,誰敢攔???規避風險的辦法有的是,這些律法從來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語,漱鳶誒了一聲,努嘴辯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沒吃過了?!?/br> 房相如倒是沒有生氣,手指沿著茶杯壁劃了一圈,襯得那只手修長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過我想著,像臣這樣的,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牛rou是什么味道了?!?/br> 漱鳶起了興致,悄聲道,“你要是想吃水煉犢,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nbsp;房相如抬手阻止,再□□對道,“身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來那事情?!?/br> 漱鳶切了聲,卻是笑著的。中書令一向如此刻板嚴苛,不怒自威,叫她從前還有點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這人冷面之下的溫柔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所以面對他的反對的時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愛他的正直。 “其實論起來鮮度,牛rou比羊rou差一些。我吃那湯羹的時候,牛rou熬得稀爛,倒是別有滋味。和蘿卜一起燉煮,蘇膏椒橘蔥姜酒,再來一勺豆豉,??!” 漱鳶在這個時候總是言辭華美,自己把自己說得饞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著牛rou了?!?/br> 房相如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幾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漱鳶認真地點了點頭,“嚼勁香濃,汁濃味厚……”說著,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地叫了一聲。 房相如聽罷不禁頷首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幾分寵溺,道,“才吃過午飯,竟又餓了?!?/br> 雖然已經不是新婚,可漱鳶依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著肚子道,“這幾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點葷味?!?/br> 房相如沒有遲疑,痛快道,“牛rou臣是弄不來的。羊rou豬rou還是可以的,上個月發的羊豬還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br> 羊皮花絲,冷味生盤,羊rou索餅,這些做法還只是最簡單的。房相如問她想吃哪種。 漱鳶不假思索道,“炙羊rou吧。秋夜冷,吃炙rou,配青梅飲,再好不過了!” “炙rou煙火大,不如去臣的舊府邸烤。人少,也安靜些?!?nbsp;房相如權衡片刻,這般提議道。 漱鳶一聽,倒是很久沒有去他的舊宅子看過了。當年她偷溜出去出現在他家門前,叫他大吃一驚,順便還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議一番,于是親自逛到街市那頭采買食材,再回去的時候,已經臨近夜禁的鐘鼓了。 漱鳶同房相如進了宅子后,舊仆過來相迎,見二位主人自己買回來了吃食,不禁嘆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房相和貴主怎能親自去?” 房相如笑道,“無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們宿在這兒,晚上,我親自為公主炙rou于院中,下去準備吧?!?/br> “是?!?/br> 漱鳶站在院中繞了一圈,依舊是修竹叢叢,蓮池回廊,只不過看著比從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沒有以前瞧著大了?” 房相如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葉子,回頭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宰相了。按照勛官規制,住的房子不得過五間九架,兩頭門屋,不得過五間五架?!?nbsp;他說著,起身負手望向回廊,道,“這宅子是先帝當年賜的,也不算臣自己賣的。如今做中書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br> 漱鳶為此感到抱歉,上前環上他的腰身,輕聲道,“我知道你放棄了很多,我們才在一起……” 房相如很快截住她的話,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萬不要這么說。舍棄,得到,從來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值得與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nbsp;說著,他拉過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當空,院落里尚有幾株還未凋謝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顯得別致。 院中一縷青煙慢慢升著,漱鳶坐在旁邊看著房相如慢慢煽著鐵奩下的火,火光明明滅滅照亮兩個人的臉,彼此都是閑適的神色。 “真香啊……”漱鳶在一旁搗起了杏子醬,聽見肥瘦相間的羊rou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氣,是木炭和rou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還沒好。再等等?!?nbsp;房相如虛著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緩地用小刀翻轉著rou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為最佳?!?/br> 公主仔細欣賞起中書令的臉,慢慢悠悠道,“想不到,房相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br> 他聽得斯文一笑,撣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rou,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議事,王設宴,門客數人對坐于室?!?nbsp;房相如抬頭看了看漫天星子,鹽花似的撒了下來,感嘆道,“如今該得的,該看的,都已經過眼云煙?;仡^想想,倒也不覺得有什么惋惜的?!?/br> 拿得起,放得下,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處于高位時寵辱不驚,罷相了也自得其樂。說起來,這種樂觀的天性,他還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漱鳶抹了一筷子杏醬,喂到他的嘴邊,頷首道,“嘗嘗?!?/br> 房相如啟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皺眉,道,“真酸!” 他搖了搖頭,“還是韭菜醬好些?!?/br> 漱鳶如數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魚用桂皮,豬rou配蒜醬,炙鴨用椒鹽;羊rou的話,要用杏子醬才是?!?/br> 中書令誒了聲,半信半疑起來,“宮里的吃法還真是不一樣啊?!?/br> “啊,那個?!?nbsp;漱鳶想起來什么似的,手指點了點案幾,道,“從前我吃胡餅和炙rou那事情……” 房相如眨了眨眼哦了一聲,“銀刀擦餅,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狀?!?/br> 漱鳶顯然不大樂意,道,“是。你那時候,可真是愛多管閑事?!?/br>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寫上幾筆,流傳百世,那可就不好了?!?nbsp;房相如見炙rou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盤中,道,“其實那時候,也是為了你好?!?/br> 漱鳶不以為然,拿起銀刀從那一大塊炙rou上削下來幾片,習慣性地抬手拿起一張胡餅擦了擦銀刀,沒幾下油脂和rou末被抹得一干二凈。 “等一下?!?nbsp;房相如抬手按住她的手,寬大的手掌蓋住她的,道,“其實……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為什么公主喜歡這么做,所以臣也試了一下?!?/br> “哦?那你有何見解?” 房相如學著她的樣子切rou,拿餅,擦刀,只見餅上蹭滿了rou汁和碎rou,房相如比劃了一下,“其實臣沒發現這個舉動有什么樂趣,但是,” 他將餅撕成兩半,然后卷成一個卷,道,“臣倒是發覺,用餅抹著rou脂和碎rou卷著吃,似乎更好?!?/br> 漱鳶瞧之失笑,嗤鼻道,“此舉不雅。我才不要呢?!?/br> “可以一試?!?nbsp;中書令以身試法,嘗了一口,再次確認道。 漱鳶斜睇著他的模樣,見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懷疑,“當真?” “當真?!?/br> 她遲疑著學著他的樣子拿起方才的餅撕成兩半,卷成一卷,艱難地看了一眼,終于咬了下去。 一瞬間,烤餅的胡麻香,rou香,還有油脂的濃郁夾雜在一起涌了過來,唇齒四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這就是人間煙火的滋味。 “如何?” 房相如看著她怔怔的神色,會心一笑。 漱鳶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虛地垂眸,終于慢慢點頭承認這獨特的味道。 “原來,從前將餅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小聲說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爐圍坐前,歲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作者有話要說:《稚子言》 對于自己未來的子嗣,從前的房相如對此沒有過任何猜想。 滿朝都知道自己獨身一人習慣了,不拖家帶口,一身輕松,也算不錯。 中書省里,屬僚們雖然對此不說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嘆一聲可惜。他們的宰相英年不婚,大概這輩子都要如此了。 后來房相如罷相,退居中書令之位,尚永陽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嘩然——這以后,房相便是半個皇親國戚了!那其子當如何優秀??! 房相如偶爾聽過這些閑言碎語,雖然當時沒太當回事,可聽多了,難免也會自己遐想起來。他以后的孩子,該是什么樣的? 一切美好的暢想終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結束了——不虧是個長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卻是和公主一樣,調皮可人。 孩子的啟蒙很是重要,房相如打算親自教導他??烧l知,這孩子不僅貪玩的很,甚至還總愛纏著他阿娘一起。 這下可好了。不僅授業困難,就連他和她單獨相處的時間,也變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時候,房相如忍著幾分酸意戳了戳了漱鳶的肩膀,試探問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虧帶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鬧,你也睡得不好?!?/br> 漱鳶憐愛地摟著不虧不放手,頭也不回地應付道,“無妨。我晚上守著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br> 房相如尷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個人坐在榻上長長地嘆氣。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過今夜,明日這孩子就去宮里玩了。到時候,能有個四五日的空閑時光和她相處。 起初,公主還不大樂意,可他好言相哄,溫柔相勸,總算將不虧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幾日,也是學些禮節規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難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過了幾天愉悅的光景。 此時,房相如穿過回廊,正往中書省走,卻是一臉的悶悶不樂。沒什么別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時候,要將不虧接回來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兒子置氣,這成什么樣子。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負手直身朝前頭走去。 還沒進中書省,只聽屋里言語鼎沸,亂糟糟的很。他一皺眉,不禁疑心起來,近來朝堂上不曾有什么爭議之事,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書省如鬧市似的。 房相如一拂袖,邁步走了進去,正想好好看一看這群人在做什么。誰知,忽聞里頭一聲高喊,“喲,哪兒來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張兄下午剛一過來,就瞧見了!” 那人言語里打著趣,顯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著氣慢慢道,“這孩子……怎么看著很眼熟?” “你叫什么???怎么到這來了?” “我來找我阿耶?!?/br> 房相如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個不停,耳根也紅了大半,仿佛有什么滅頂之災要來似的。 他猶豫地邁步走入中書省,眼睛漫看向堂內眾人,忽然,目光定睛在書閣之下——只見一個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書簡上胡亂扒拉著。 “不虧!——” 房相如氣得脫口而出,一聲震了過去,將滿屋子熱鬧壓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頭望了過來,卻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聲,“阿耶?!?/br> ……. 中書省的眾人瞪著干澀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臉,再回頭悄悄看了下中書令的臉,不禁恍然大悟。難怪如此眼熟!原來,這孩子是房相的…… 房相如疾步穿堂走了過去,袖子被風帶的起飛,他一路低聲訓斥道,“不虧!你怎么跑這里來了?乳娘去哪了?” 說著,他俯身將這個團子抱起來,皺眉道,“胡鬧!” 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虧。在場的人已經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對房相有些敬畏,只得艱難地忍著笑意裝淡定。 “乳娘睡著了——我過來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聲音響亮又帶著幾分奶氣,當著一屋子朝臣的面,說得氣定神閑。 想來是乳娘帶她在園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覺了,可這孩子卻沒睡著,偷著從榻上爬下來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從內禁跑到中朝來。 居然還知道到中書省來找他——此情此景,簡直和公主當年如出一轍,都叫他驚嚇的不輕。 房相如唉了一聲,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慣壞了……”說完,這才發現滿屋子都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著他和不虧二人。 回過神來,他只覺得尷尬不已,面對平日的僚屬,他虛應地干笑兩聲,道,“諸君見諒……是某管教不嚴,令稚子亂跑到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