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漱鳶抿唇,“房相從來不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的。難得?!?/br> 房相如望著她,目不轉睛地留意著她每一個神色,“那你呢?” 漱鳶的眸中在片刻間有所動容,千言萬語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邊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應道,“我所想,自然與你相同?!?/br> ———— 皇帝的傷差一點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無脫險,只是落下個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過勞累,便會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傷口所帶來的病癥,還是整個事情留下的傷痛。 李睿醒來后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刺客,聲音仍舊虛著,問道,“幼蓉何在?” 幔帳外,宰相立在那,長袖一揖,道,“回稟陛下,刺客當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盡了?!?/br> 李睿微怔,雙目凝凝地望著頭頂的紗帳,久久沉默不語。他在洛陽之變的時候尋不到她,終于又在此重逢,誰想還未來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來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卻掌管不了命運的軌跡。 “將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隱太子陵墓的旁邊吧……” 皇帝的嘆息聲很微弱,有察覺不到的哀傷,他說完,頓了一頓,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這個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br> 宰相一一應聲,“臣會叫宗正卿辦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靜養,勿要事事cao勞?!?/br> 皇帝咳嗽了幾聲,卻還是勉強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隨手拿起枕邊的奏牘看了起來,“無妨……國事不可耽誤……咳咳……” 那咳聲一陣陣緊著,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牽扯出心痛之中。房相如聽得直皺眉,不禁有些擔憂起來,忽然身后一聲輕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br> 宰相回頭,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參見娘娘?!?/br> 英娘一路走來,淺笑說免禮,然后坐到李睿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撫了撫,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費神了,妾為你念奏牘,替你寫,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著休息……” 李睿到底對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緊些,道,“朕知道你這幾日來一直衣不解帶的照顧,有勞你……” 英娘只是揚了揚唇,垂眸接過奏牘,偏過頭道,“妾不辛苦。只要能為陛下分憂,妾心甘情愿?!?/br> 房相如抬眼,見賢妃真的一句一句地為陛下念了起來,而陛下也沒有阻攔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陣,卻也不說什么。后宮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規定,如今賢妃這般,恐有違訓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勢所趨,宰相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門碰上了她。 房相如看見那秋日的暖陽照在她的身上,綽綽生姿的等待的身影顯得那樣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輩子記憶中的畫面了…… 他望了一會兒,才淺笑著走過去,叫她,“李漱鳶——” 又狂妄又曖昧的叫法。好在旁處沒人。 漱鳶猛地回頭,嬌嗔地看了他一眼,紅著臉道,“你現在愈發不要命了……” 宰相不多言,走過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這是來監督監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說了你的壞話?” 他問的時候輕輕挑眉,語氣帶著點佻情的意味 “誒,監督這個話太過生分了,我不過是問問情形的?!?nbsp;漱鳶揚聲回應了一句,仿佛情人間打情罵俏,“九兄他,很是難過吧?!?/br> 宰相道,“失去,不過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還會有更為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如果這件小事都承受不來,那的確并非能君?!?/br> 漱鳶輕笑,“你這是說九兄不適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緒還算穩定,身旁有賢妃相助,想來會慢慢走出來的?!?nbsp;宰相說著,壓低些聲音道,“更何況刺客一事本就牽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會惹來更多傷心事。所以陛下那對刺客之死,也沒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為安,也就終了?!?/br> “終了……” 漱鳶喃喃念著這兩個字,臉上涌起無邊悵然,“那你呢。你的決定,可有改變?” 房相如搖了搖頭,目光篤定地望著她,撫慰地笑道,“臣的辭書已經寫好,不日就遞交給陛下……于朝堂上,于眾人前……” 這是何等的膽量。當著所有人的面說自己不干了,要獻上相權,做個平凡人,然后要與公主朝夕相對,春花秋月去。 宰相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樣的場合之下,他做得來嗎? 漱鳶有些不敢相信,可還是笑得心滿意足,調侃道,“這樣大的陣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說你癡傻了?” 房相如也不避諱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揚起的唇角,大概過不了太久,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紛紛擾擾的亂語,又算得了什么?更何況,大概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彼此影響和傳染,她的義無反顧已經叫他也改變了很多,哪里還有回頭的路,他淡淡笑道,“說就說吧。臣只當做他們艷羨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終能得公主在側,幾個人能如此呢?” 她青絲隨風飄起來,纏在身前,落落抬袖聽得開懷,兩人對視很久,也悄悄說了不少話,才各自離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個月的日子里就發生太多太多令人悲傷或驚異的事,秋色再絢爛也總是多了幾分淺淡的哀愁。先帝去,新帝傷。為了休養,暫時罷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暫且延緩推遲了。 閑散了一大段時間的朝臣終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時候聚在宣政殿上,齊齊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隨后,又紛紛神色復雜地轉向簾子后頭的人,道一聲,“賢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癥時好時壞,這次好不容易上朝,卻是帶著英娘陪著,他暫時說不得太多的話,一切事務,暫由英娘待傳。 這舉動來得太過唐突,眾人對婦人出現在朝堂上的反應各有不同,有的說,從前也有先例,因此無妨,又不是垂簾聽政,不過是代勞;又有的說,這是后宮亂政,非得請太后出山壓制不可。 至于為什么是賢妃,而不是皇后,這一點,竇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房相如的后背,低聲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國公拉扯的姻緣,也就是國公的人,陛下卻沒叫她而叫了沒什么背景的賢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br> 房相如聽在耳朵里,卻也沒理會他,滿腦子都想著一會兒要當朝罷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緊張,只是有生以來沒有在旁人面前暴露過感情問題。 御史臺會怎么說?大概誰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會為了女人連宰相之位都不要了,說他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說他要“一樹梨花壓海棠”。所有的言論,好的不好的,他都想過了也做好了準備,一切后果由他承擔,他只想要一個結果。 今日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有一大部分沒有貼過來,補充2000多字的內容。 第78章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 看著消瘦了些許, 背雖強硬的挺著, 可依舊顯得那袞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換成了輕便些的玄黑幞頭, 為的是讓這大病初愈的龍體稍稍減少些負重。 秋末冬初的時候,日頭上來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線晦暗不明,濛濛亮著,像是青墨色暈染開來,有化不開的那種那種。好在四下里的青銅燈臺上燃著燭火, 總算給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幾分躍動。 關于奏牘,皇帝都一一看過了, 多是朝臣們問安的言語和一些瑣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應給各位朝臣了。此外, 涉及個別重要些的事宜,例如關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價之事,李睿就親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凍死了幾個舉子, 據說, 也是買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徹查, 木炭使……是戶部之下吧, 竇尚書,” 皇帝視線落在竇楦身上,緩緩呼出口氣,道,“便勞卿來辦, 朕派御史隨行,徹查戶部上下是否有貪污受賄之嫌?!?/br> 木炭使是專門負責為長安皇親國戚和高官采購木炭的一個小官職,眼見著天氣愈發冷,那木炭的價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從中牟利,串通東西市的炭商趁機斂財,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從根源查起,一鏟子直接挖進了戶部,不懂的會稱贊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時站在前頭的那幾位權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機以桃代李,安插進幾位自己人。 皇帝明為抓貪污,可實則是想踢掉戶部里的幾位舊臣,而炭價也就是個幌子。滿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總之都是顯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br> 竇楦舉著芴板站出來接旨,又說了幾句官場話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戶部那頭,有幾個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經的門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發生類似洛陽之變那種兄弟相殘的舊事,因此想藉機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換了帝王,他們這些先帝的舊臣,到底是去還是留,全都是新帝的一念之間。不過,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好友房相如。竇楦抬眼看了下前頭的宰相,只見他不似往常出來說幾句,依舊站在那置若罔聞,像是打算袖手旁觀似的。 雖然如今相權明面上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宰相最后的定奪為主要風向。先帝將房相如留給了李睿,更曾打算通過賜婚他義子宋洵來“以示恩典”,無非是希望房相如依舊做這朝堂之上平衡勢力的定海神針。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開始,無論大事小事,宰相出奇地一言不發,什么都不贊同,也什么都不反對,大有神游之態,又想是作壁上觀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宰相的擁簇,鼻子觀口口觀心,眼睛卻悄悄瞟著宰相的動靜,若宰相說可,他們就可,若宰相說不可,他們也跟著附和??傻葋淼热?,只瞧見了宰相那沉悶的背影,一時間也沒了主心骨,只好硬著頭皮跟著旁人左左右右地虛應。 竇楦不知道房相如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幾下他,見他也不惱不動,只好悻悻作罷,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問問怎么回事。 宰相自然是半走神的狀態,左耳朵耳朵聽著政事,右耳朵就飄了出去,滿腦子都等著一會兒上頭一句“眾卿還有事俱報”之后,自己趕緊上前,將請辭罷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聽李睿輕輕咳嗽了幾下,下頭的滿朝文武齊刷刷地抬頭看他,只見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牘上,垂珠后頭的眉頭似是緊鎖不展,映著這陰沉沉的大殿,更顯得壓抑。 皇帝的食指敲著那竹簡,發出竹片碰撞的那種清脆之聲,一下一下地回蕩在朝堂上,讓眾人的心里也跟著那敲擊之聲不安地跳著,朝臣們立在那,連大氣也不敢出,沒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說什么。 宰相這才從無邊的靜謐中回過神來,慢慢抬起頭看向御座,見皇帝不大對勁,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著那書簡,展開后,又合上,不輕不重地嘆著氣,顯然是有為難之事。 燭火一跳,皇帝終于沉沉開口了,“諸卿皆知,我大華與突厥爭戰數次,前不久終由方將軍率五千精騎夜襲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倉皇逃入陰山,如今欲與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華任職?!?/br>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將軍率軍受降,從此天下安定,此乃為國為民的好事?!?/br> “昨日朕接到邊關六百里加急函報……方將軍欲意抗旨繼續追擊突厥,其同僚張將軍阻攔不成。諸公看,此事當如何?” 阿史那思力繼承了父親的汗位后,與大華發生了大大小小的沖突,然而前不久因為錯誤判斷了兵力,因此逃入陰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華的皇帝有個習慣,那便是只誅首惡,并接受歸順。眼下突厥王主動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兩位將軍立即停戰,與使者袁寺卿往陰山中的突厥部落進行安撫和受降。 可關于追擊還是受降一事,并不是這時候才有的異議。 晉國公長孫新亭自然主和,而宰相則截然相反,為這事情,朝堂已經爭論過一番了。只是萬萬沒想到,方將軍在前頭打著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舊要繼續追擊。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氣打下去的方將軍是宰相的擁簇,也受其影響頗多。 晉國公站了出來,揚聲回應道,“陛下,您的詔書已經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況,我大華的使者還在突厥那邊,方將軍欲此時追擊,實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測,是為了自己的軍功而忽略了大局?!?/br> 宰相在一旁聽著,神色淡漠,半垂著眸子沒有說什么。他本想著退出魏闕的,所以這些纏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陣子,他定會出言反駁,可到了這一刻,他卻遲疑了。 宰相可以感受到身后眾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著他說點什么。房相如沉默著,他聽見了那些人在嘆氣,甚至在疑惑,不明白為什么宰相如此少語。只有房相如自己知道,只要一開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罷相脫身,更不知道是何時了。 雖說他不想辜負朝堂,可更不想辜負了等著他的人。仔細想想其實他和旁人不同,這輩子是白白得來的,又或者說,是完全因為對她的執念,命運才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如果再辜負一次,他不確定能否還有下一輩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頭,見沒人說話,只得偏過頭看向晉國公,道,“舅父所言有理??煞綄④娬J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馬依舊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難以北擊……咳咳咳?!?/br> “陛下?!?nbsp;長孫新亭抬了抬袖,長眉抬了抬,道,“趕盡殺絕非我大國之舉,想先帝當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將,如今不也是為我大華效力?如若興兵再攻,恐叫人心寒?!?/br> 這話一出,讓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經的仁德之治,紛紛暗自點頭稱贊,又不禁抬袖緬懷起來。 “果然是不再追擊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這樣決策?!?/br>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經是甕中之鱉,再殺已毫無意義。怕是將軍求勝心切…….” 皇帝在眾卿的紛紛議論中,緩了緩氣,說朕知道了,他看了眼書簡上的名字,頓了頓,又道,“與邊關函報一同來得還有寺卿的奏報,說,阿史那思力愿兩國聯姻,望來日和平之時得尚大華公主……也就是永陽長公主…….” 其實說來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個突厥王偏偏就要漱鳶,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見先帝的那個大典上,漱鳶并沒有出現過。那這個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時候知道這個人的呢?難不成,他們見過? 與國公通過氣得那些人,一聽此言,也不管不顧起來,一哄而上地舉著芴板附議,大嘆:“此當為佳話!”“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顯我大華國力昌盛!” “陛下初登帝位,邊境和睦為上策!此舉明智??!” 皇帝慢慢頷首,其實他亦不想再去追擊。一來,和,是眾臣所盼,若無必要,誰愿意連年征戰。二來,是他吃不準這次的勝負。如果方將軍全力而上勝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輸了,天下人恐恥笑他這個君王無能。因此,無論如何,和,為上。 “朕亦覺得如此,即刻傳旨,令方、蘇兩位將軍務必受降,不再追擊……” “陛下此舉斷不可為!” 李睿話音剛落,忽然一聲低沉,如從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懾住嗡嗡擾擾的群臣,朝堂上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宰相的身上…… 房相如握著芴板,毫不在意,緩緩一步步走出列隊,抬頭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隨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陰山之北,道路險阻且漫長遙遠,如若到了那個時候再想追擊敵軍,定會損失十倍。依臣拙見,應當乘勝追擊,活捉阿史那思力?!?/br> 方才一言不發,此時忽然站出來侃侃而談。眾臣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等宰相說完,有的人這才回過神,紛紛抬袖應和道,“臣與房相所見類同?!?/br> 長孫新亭瞥了一眼宰相,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哼聲道,“本以為房相今日不開尊口,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站了出來。怎么,難道房相打算犧牲寺卿?他如今作為頒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營?!?/br> 房相如并不看他,冷冷道,“韓信攻齊國亦如是。錯失良機,恐再難得,還望陛下權衡孰輕孰重?!?nbsp;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過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br> “孰輕孰重?” 長孫新亭嘲弄地重復了一句,狹促地看向宰相,目光中似有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宰相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與感□□,難道也分不清?” 國公說得莫名其妙,在場的人無一不聽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覷,卻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難道,宰相就沒有攀附所謂的外戚以求固權么?” 房相如垂眸一頓,拂袖淡淡道,“國公慎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