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牛車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這時候才知道騎馬的好處。漱鳶一路又催人,又催牛,總算緊趕慢趕到了丹鳳門。她下了牛車后,顧不得等旁人再張羅過來玉輦,自己趕緊奔走過御橋,直往后宮跑去。 誰知,在中朝內正好碰上房相如和宋洵,她遠遠見那二人不大對勁,仔細一瞧,才發現房相如正欲揪著宋洵的交領,那架勢像是要打架似的。 漱鳶倒吸一口氣,腳步再也邁不開,朝那背后大喊一聲,“房相!” 這一聲將房相如思緒猛地拉了回來,他狠狠盯著宋洵一陣,隨后在身后那陣步子聲中緩緩松了手。 漱鳶跑過來,平復下喘息,站在他們二人之間,先用余光看了一眼房相如,又轉頭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經道,“房相和宋博士不在中書省和國子監呆著,跑這里來父子敘話嗎?”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剛才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見房相如和宋洵依舊對視著,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勢,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房相如從來沒有這般過,更是在她面前極度的溫柔繾綣,她頭一次感到房相如周身散發出那種可怖的戾氣,足以震懾朝臣的那種壓迫感。 漱鳶看得出來房相如隱忍著怒氣,可卻也不好直接擔心,只好開口道,“怎么,見到本宮都不行禮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趕緊佯裝發火似的,朝這兩人叉腰來了一句。 果然,這叫房相如和宋洵紛紛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參見長公主?!?/br> 漱鳶暗暗松了口氣,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你們都去忙吧。旁人見了,還以為有什么事情呢?!?nbsp;說著,她悄悄給房相如使了個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著漱鳶,忽然道,“長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還留著?!?/br> 漱鳶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隨口敷衍道,“留著,怎么……” 話音剛落,只見房相如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釁,也往前上了一步。 漱鳶嚇一跳,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按住他們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這里是中朝!” 她只覺得左右手指觸及之處,各有兩團隱隱約約的火氣燃燒著對峙著,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顧地在此發作起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處在這樣的地步,阻止房相如和他的義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間。 這樣的景象,旁人見了,大概會引起無限猜忌…… 房相如被她的手擋著,不好發作,漱鳶的那一聲提醒總算叫他回過神來,他看著宋洵冷笑一聲,道,“別忘了我說的話?!?/br> 宋洵道,“洵不敢忘記!” 說完,紛紛又朝漱鳶一拜,各自轉身離去。 等到宋洵從西門出去了,漱鳶這才提衫進步往東追了過去,一路喊,一路叫宰相留步。 房相如止住步子,轉身瞧她,面色總算緩和一些暖色,他看著她朝他走來,負手淡淡一聲道,“長公主何事?!?/br> 漱鳶怔了一下,低聲道,“啊,你還問我!我還要問你呢!剛才怎么回事?” 房相如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br> “家事?家事不回去說?因為什么?” “因為你?!?/br> 漱鳶起初點點頭,隨后才反應過來,張著嘴吃驚不已,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自己,反覆確認道,“因為我?” 房相如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沒有人,這才伸出手攏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嚴,臣警告他幾句罷了。你無需擔心?!?/br> “我怎么不擔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鬧成這樣,旁人看見了怎么辦?” 漱鳶撫著胸口皺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沒有你?!?/br> 宰相一向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既然有嚴苛的執政手段,就必定有堅定的心態,對那些閑言碎語,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漱鳶見房相如臉上總算掛了點溫然的淺笑了,這才緩下神來,頗有些擔憂道,“你剛才的樣子嚇到我了!” “是嗎?”房相如一揚眉,淡淡牽起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漱鳶說當然,她趁著沒人,忽然一踮腳朝他臉上親了一下,囁喏道,“別再那樣冒險了,好嗎?” 房相如自嘲一笑,負手仰望著長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樣,恐怕就是天要滅臣!” 漱鳶見他笑得慘淡,不由得心里陣痛,她問,“什么意思?” 房相如視線落在她純致的臉上,道,“陛下如若賜婚你和宋洵,臣該怎么辦?看著別人尚公主,臣怕是會難過死?!?/br> 漱鳶倒吸一口氣,蹙眉問道,“誰說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宮里混吃終老,吃空他的國庫!” “我不會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穩的時候,你貿然尚公主,會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一個名分,無所謂的……”她怕房相如不放心,又堅定地安慰了幾句,低聲道,“而且,我們還有南山,不是嗎?” 她想過,如果嫁給房相如會引得他后半生動蕩,那不如不嫁,這般互相守著終老,也算一種幸福。 或許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長公主的時候,他已經豐功偉績,封了國公。到時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鳳門之上,并肩看長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語,默默相伴,看盡王朝興衰。 只不過,到時候,旁人真的要笑話這房相如,打了一輩子的光棍了。 房相如聽了她孩子氣的言語,苦澀揚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聲笑了起來,長袖一拂,抬手一把攬過她的肩頭,半按在懷里,垂眸暢快道,“去他的宰相!臣不要了!誰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第75章 突如其來的力道將漱鳶攬了過去, 叫她措不及防, 腳下跟著向他懷里踉蹌幾步,他再次在她耳邊確認道,“臣要你!” 漱鳶抬起驚促的眼望過去,見他眸光沉定,又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固執, 這話聽著當然是順心的,可如此唐突地從宰相嘴里說出來, 多少有些孩子氣。 “休要胡言亂語?!?nbsp;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頓在宰相的唇邊,噤聲道, “再說了, 我本來也是你的?!?nbsp;她抿唇淺笑, 走到現在這一步, 能讓從前那個對誰都不怎么笑的宰相說出如此動情的話, 其實對她來說也就足夠了。 房相如卻輕輕別過頭, 躲開她的指尖, 口氣中帶著幾分認真, 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臺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彈劾你, 到時候, 你會進退兩難。與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這一步?!?/br> 漱鳶見他不是開玩笑,心中忐忑起來,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權換一個你,陛下總不會吝嗇……” “你簡直瘋了!” 漱鳶連聲打斷,掙扎開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經過多少艱辛才坐上今天這個位置的?相權之大,說讓就讓,你舍得?” 房相如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從前,說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偽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這相權拿著也沒意思……” 他說著,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聲調侃道,“……搞不好,臣還會升起些報復心,從此瘋魔,做個jian相。非要禍亂朝綱不可……” 漱鳶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開那道垂下來的視線想像了一下,曾經清風明月的宰相從此性情大變,顛倒黑白,擾亂圣聽,成了朝堂上讒佞專權的妖孽之臣,過去的能耐全都用來以權謀私了,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房相如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個壞人他也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要更為可怕。 不過,漱鳶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斷然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宰相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難為情,從未想過他會對自己執意至此,臉紅著囁囁諾諾起來,“雖然這些話我聽了很心悅,可還是不希望你沖動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會問心有愧。你自請罷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對不起父親了……” 想想也是,父親一手扶植上來的大華能臣,不僅被她搶走睡之,甚至到最后連宰相本職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職去,這真是罪過罪過。 大概父親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氣的要入她夢來。父親當時只是希望她能嫁給宰相的義子宋洵,以此拉攏宰相,牽制穩住他,叫他依舊忠心扶持新帝,做朝堂的頂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宰相這個權臣拉攏過來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樂不思權,從此要遠離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房相如聽罷,不禁洋洋灑灑地笑了笑,“臣已經愧對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顧好你,恐為尤甚……” 漱鳶心中涌起強烈的感動,“自請罷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這朝堂由誰來管?” “大華人才濟濟,不缺臣一個。臣會令中書侍郎暫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權,” 他說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無需多慮?!?/br> 漱鳶垂眸,反手握緊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鄭重道,“你可知道,一旦決定,或無回頭之路,為了我放棄大好前程,值得嗎?” 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不希望房相如走到最后一無所有。更何況他這樣倨傲清高的一個人,驟然罷相而去,不管不顧,史官該如何寫他,而后世萬載又該如何評價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這樣不管不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對不對。 秋深了,風中帶著涼寒之意,她還沒來得及換上厚些的外衫,只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顫栗,和他離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熱氣,叫她覺得有些依偎之意。 房相如沉默片刻,神色一緊,低聲道,“對錯無妨,只要臣覺得值得,就好?!?/br> 他此生就是為她而來,為了彌補上一世的錯過,今生一定要縱情地愛一次。曾經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叫他悔恨終生,如今,他不會再選錯了。 既然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輕易放開? 更何況,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為了報復他當年獻策洛陽之變之事,又怎么會在婚后善待漱鳶?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棄,緊緊拉著她的手,對著秋日的長空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親自來到宣徽殿拜訪,內侍同傳后,漱鳶迎至門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見皇嫂的時候就覺得身子有些圓潤了,這才聽說竟是有了身孕!看來,我馬上就要做姑姑了?!?/br> 英娘靦腆一笑,滿面慈意道,“才三個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br> “誒,皇嫂吉人天相,當然是生得的?!?nbsp;漱鳶扶她靠在憑幾上,又將熱的煎茶推了過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這茶特意是用紅棗煎的,棗多茶少,放心飲?!?/br> 英娘溫婉點頭,“長公主有心了。還好宮中有你說說話,不然實在沒什么意思?!?nbsp;她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卷紙,遞了過去,道,“長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br> “哦?有什么結果?” 漱鳶說著,緩緩展開那張紙,只見上頭一排排寫著隱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趕盡殺絕了。 “公主所提的那個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沒有查到……” 英娘輕輕說了一句。 漱鳶眉間隱隱約約失望下去,難道她猜的不對了?可若不是隱太子的后人,為何還會去祭拜呢?難道,她連祭拜的時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見公主愁眉不展,隨后又道,“家父翻閱宗正寺內大大小小的宗譜,都沒有查到隱太子有這樣一個女兒。不過……” “不過怎樣?” 漱鳶抬起眼。 英娘低聲道,“家父問了之前告老還鄉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頂替的那位,想不到,發現了些東西?!?nbsp;說罷,她悄悄遞給漱鳶另一張紙。 漱鳶展開一看,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點點頭說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說,隱太子曾豢養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說那是隱太子的親生女,可還有人說,那是那個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為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沒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譜,也就一直沒有記錄了?!?/br> “那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漱鳶將紙握緊,說著說著,思緒竟不由自主地飄到那個人的身上。 英娘嘆了口氣,“怕是已經在洛陽之變中喪命了。那老宗正卿說,當日那母女二人的馬車也經過那里,一并被圍攻,隨著隱太子親族一并被盡數殲滅?!?/br> 她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仁慈,搖了搖頭道,“可憐天下女子,都是為情所困……卻不得善終?!?/br> 漱鳶卻沒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經是聽聞過隱太子豢養外室女的事情,當時還為高祖皇帝斥責過此事,說他耽于酒色,不務正業??墒?,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想來居于外室,也不便出來?!?/br> 英娘眉頭輕蹙,“沒能幫上長公主,實在是抱歉?!?/br> 漱鳶微微一笑,越過案幾輕輕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這一次幫了我大忙了?!?/br>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見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語。 —————————— 新帝對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勢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種一呼百應,大權在握的感覺,很容易將年輕的頭腦沖昏,哪怕曾經先帝還在的時候,特別夸過他一句,“吾兒睿,心志清遠儒良,堪當大任?!?/br> 延英殿的書室內,李睿正和長孫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議,言罷,長孫新亭一拂袖,揚聲道,“陛下聰慧,依臣之見,此計可行?!?/br> 李睿手指劃過那些規劃好的新政條例,淺笑道,“多虧舅父費心?!?/br> 長孫新亭誒了一聲,話頭引向了宰相,“可惜,朝中有房相如此等頑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負很難施展啊?!?/br> 李??戳怂谎?,微微嘆口氣,收回手,道,“這一點,朕知道??煞肯嗍请S先帝開朝的重臣,他的話,在朝中舉足輕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應謹慎待之,臣以為,必要之時,當除之……” 長孫新亭說著,眉宇間頓生戾氣。 “萬萬不可!” 李睿聞言大驚,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道,“舅父,此舉萬萬不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