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太樂令止樂,大殿安靜下來,只等著看公主獻上琴藝。 記憶里的舊府邸,母親常常在午后給父親奏臥箜篌,其中常彈《錦瑟》。母親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臥箜篌,漱鳶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著母親學過些底子,另一半是跟著宮里的樂伎又學了些。 她素手一撥一攏,樂句自指間緩緩流出,琴聲曖曖,雙指一勾弦,隨后停頓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輪開,宛若一段織錦在眼前鋪開,一按一臺,皆是情意。 這曲子叫李睿聽得臉色微微變了一下,說不出是不快還是沉默。畢竟睿夫人當年的存在頗有些威脅到身為正妻的母親,甚至這個鳶meimei偶爾也將父親從他身邊‘不經意’地奪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頭悄悄看了下母親,只見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國母風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親此時有再多苦澀,也是要這樣保持著端莊威嚴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視線重新拉回到漱鳶身上。 滿庭賓客皆沉浸在這曲《錦瑟》中,雖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復雜,可其中飽含的一弦一柱思華年的思念之情已經展現出來。 漱鳶垂眸間抬眼看了下父親,只見他滿目復雜和感動,神色溫然,想來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公主很欣慰,低頭繼續認真撫琴,大概沒有人比她更能體會這首曲子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不管是母親之于父親,還是房相如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應該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淺淺一笑,更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眾人欣賞沉浸的目光中,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正看著她,眼底是綿綿沉沉化不開的情愫。 一曲終了,在一片稱贊道好中,漱鳶向四下淺拜,轉到這邊來的時候,她偷偷和他對視,只見宰相的目光已經從方才的繾綣漸漸轉為平靜溫然。 她對他淺笑,他亦然。 皇帝贊不絕口,問公主想要什么賞賜。 公主答:“父親已經將最好的一切賜給兒,兒別無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萬載?!?/br> 房相如聽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長大了很多,這種場面話也說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動,點點頭,當著眾人的面道,“鳶兒,得了空,父親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親?!?/br> 在場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親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來,看來是對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漱鳶大喜,連連長拜謝過,然后緩緩退了下去。 皇帝從舊日往事中回過神來,連忙揮手叫諸公盡興隨意,隨后親自舉杯,與眾人同飲后,又傳再上一席歌舞。 絲竹管弦又起,賓客重新閑散起來,推杯換盞,放松很多。 這時候,陛下低聲對元珞說了幾句什么,元珞點頭,扶著陛下悄然離去。房相如看得一皺眉,又見元珞臨走前抬了抬拂塵,示意旁邊的內侍趕緊過去。那內侍果然從后頭端出那個小木盒,跟著一塊兒去后殿了。 房相如無奈,大概當權者的可悲之處都是如此,過于求取長生不老之術,思及秦始皇如此,漢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們都要仁慈寬厚很多,胸懷天下,海納百川,可不想,卻也陷入了這沉迷丹藥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給天下之主的怪異的詛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勸諫,又有何用? 房相如獨自坐在那獨酌,他自從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過了。 想來也是可笑,上次居然為了李漱鳶,他破天荒地放開喝了一次,結果搞得所有人都驚嘆原來宰相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來敬酒了,嘻嘻笑道,“房相,您在此獨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頭坐坐……” 房相如抬眼往那頭一看,只見竇楦果然在那沖他招手,他苦笑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起身舉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對那來邀請的官員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壞了陛下的好興致。等來日,某定相陪?!?/br> 那人一聽,不好意思再請,只得再三拜過,然后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卻見漱鳶的位置還是空著的,他輕輕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見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兒去了? 正猶豫著,忽然見一顆蘋果自那殿側擺放的供桌那頭滾了出來,咕嚕咕嚕地停在他的長衫旁邊。 房相如盯著蘋果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撿起來看了一看,忽然一驚,只見那蘋果上頭赫然用指甲劃出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帳后頭的供桌看過去,可惜,那供桌前頭有個擋板,實在看不見什么。 宰相很詫異,沒一會兒,又從那幔帳后頭滾出來一個蘋果,仿佛就是沖他而來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腳邊。他拾起來一看,只見上頭有有兩個字:六郎 房相如瞬間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掃視了一下四周,見沒人注意到這邊,握著倆蘋果朝那頭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簡直能要了他的老命??杉词怪浪龝绱?,房相如還是忍不住誘惑,終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帳后頭尋去了。 “這邊——” 一聲低悶的細語喚道。 房相如握著蘋果轉了一圈,也沒見到漱鳶在哪,可也不好開口問,只得虛著眼睛四處找。 一聲輕笑,“笨。我在這兒呢!” “公主不要鬧了……今日可是千秋節!快出來!” 房相如不敢出實聲,只得用氣聲喊了一句。 還好供桌這邊沒人,不然他倆今日都別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見他,可就是不出來。宰相有點沒好氣了,急道,“臣走了!” 漱鳶這時候才從供桌底下鉆了出來,探出個腦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房相如愣愣地看過去,只見這個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無奈,快步走過去問,“你要干什么!” 說著,還得小心觀望殿中的情況。 漱鳶抬頭,沖他招了招手,房相如無奈地唉了一聲,只得單膝蹲了下去,與她平視著,皺眉朝她頷首道,“公主瘋了!叫臣來這兒干什么?” 其實他有點不好的預感,李漱鳶天性活潑愛冒險,也不知是像了誰的性子,總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討厭,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來克己守禮的性子在她面前總是不堪一擊,這是在讓他很自責。 果然,她在陰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房相如臉色煞白,喃喃道,“現在要?這大庭廣眾之下……” 漱鳶道,“不會糾纏你太久的。咱們十幾天沒見了,你不想我嗎?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給你吹吹?!?/br> 說著,她就要伸手攀著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房相如紅著臉一把將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讓臣活過千秋節了!” “怕什么。親一下而已。很快的?!笔S輕佻一笑,自己揚起下巴發出最后的邀請。 房相如心里已經雷鼓震天響,那些絲竹管弦之聲全部都聽不見了。這可是在多少雙眼睛之下偷歡,這李漱鳶真是……叫他欲罷不能。 他看著她柔軟的唇,說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從嘗過親吻的滋味后,他夜半總會想起來那種溫熱的觸感,叫他心神蕩漾,忍俊不禁。 “這……” 他喃喃猶豫,見她依舊巋然不動,他實在無法拒絕,喉頭一甜,實在忍不住朝她親了過去。 唇對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電光火石炸開來,耳邊的聒噪之聲不,絕都是那些旁人的瑣碎凌亂之聲,他和她在供桌下隱蔽地親吻著,仿佛藏在了與世隔絕的別洞天似的,將一切外界全部湮沒在外。 他吻罷,迅速撤離,生怕再度沉淪。 漱鳶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br> 他聽得咬牙切齒,這李漱鳶,利用完他就將他踹走,當真一點情面都不給。如果不是這場合太過驚險刺激,他真應該再深深吻回去。 房相如余氣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過幾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糾纏,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雖是秋天,天也不熱了??稍紫嗷氐窖缦械臅r候,臉上彤色彌漫。這時候竇楦剛好過來敬酒,一見房相如,驚詫不已。 宰相已經覺得自己臉上發燙,看見竇楦的神色,立即開口道,“我飲酒飲得急了,這才上臉??蓜e這么看我?!?/br> 竇楦連連說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問道,“你手里拿倆蘋果干什么?給我的?” 房相如這才回過神來,發現李漱鳶丟過來那兩個寫著字的蘋果還握在手里。他一驚,連忙朝其中那一個咬了一口,剛好咬掉‘過來’那兩個字。 竇楦目瞪口呆,“房六,你,你喝多了?” 宰相淡聲道,“口渴的很,想吃蘋果。莫要驚詫?!?nbsp;他嫌棄地看了竇楦一眼,皺眉含糊道,“別這么沒進過世面似的,眾臣都在?!?/br> 竇楦說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個,“這蘋果還挺紅,給我來一個?!?/br> 房相如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蘋果上正是劃著‘六郎’兩個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趕緊手一躲開,又朝著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竇楦看得直瞪眼,張著嘴‘啊’了半天也出不來聲。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房六你,你可還好?我聽說你上午把腦袋撞了一下…….不會是,撞得腦子出了問題吧!”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涉及朝賀細節全部借用唐,不過都是粗寫,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宮人的排序實際上要更復雜。 甚至在宮中也有宮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會分開做。異性親族一起,皇室宗親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儀仗,侍衛拿各種東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歡考究的可以讀《通典》 大概107卷開始,包括朝賀,會上都會有皇帝皇后賞賜之類的舉動,這里就不寫了,不然太占據篇幅。 主要就是想寫漢官和皇帝朝賀的威嚴儀仗,禮法嚴謹又大氣壯觀。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頭寫的秦始皇和漢武帝吃丹藥把自己吃死了,也是歷史有的,并非秦漢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漢粉不要生氣。畢竟煉丹這事情是廣大帝王的副業,甚至延續到明朝依舊發光發熱,為我國化學成就做出貢獻。。。 第63章 房相如一聽, 狠狠咽下一口蘋果, 皺眉道,“你哪里聽來的無稽之談……我不過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時身后突然一聲輕細, 如魅影潛伏似的鉆入耳朵。 “我也聽說了, 房相似乎撞得不輕,不會真的有事吧?” 說罷,又發出幾聲咯咯的輕笑。 房相如脊背上瞬間生了一層薄汗, 聽得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嗆了自己。 竇楦立即環袖施禮, “公主金安?!?/br> 漱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從供桌下頭鉆出來, 在幔帳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房相如的身后,冷不定的一聲調侃,叫宰相嚇一跳。 她站在房相如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隨后又看向竇楦, 道, “竇尚書,本宮聽聞你方才說起房相,怎么,沒有大礙吧?!?/br> 竇楦吸了口氣, 抬袖看了看房相如,慢慢皺眉道,“微臣也正納罕這事情呢……” 房相如見這兩人一唱一和, 各懷'鬼胎',實在是懶得和他們爭論,抬手碰了碰額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書過于擔憂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說話,更分得清人。還請二位,勿要疑慮?!?/br> 竇楦長長地哦——了一聲,連連點頭,“你這樣子還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嚇著我了!” 說著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擠了一下。 房相如看得直皺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愛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揚聲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br> 漱鳶笑了笑,左右朝他們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誤兩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難得,二位還請盡興?!?/br> 宰相與尚書聽罷,環手躬身道,“多謝公主?!?/br> 漱鳶不遠不近地依著房相如身邊走過,故意輕輕擦碰了一下他的肩頭,然后以極低的聲音提醒了一句,“房相喝些涼茶吧,你的臉,很紅?!?/br> 說著,她雙眸長睫柔波地和他對視一眼,那是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秘密,房相如看得心頭一跳,連忙避開她的視線,垂眸低頭。 總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裊裊的背影遠去。 房相如看了一陣,然后抿了下唇,挪開視線淡聲道,“私下你隨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還有,你方才說的那是什么話。什么腦子撞壞了……” 他想,這竇楦仗著他們二人關系好,嘴里不著調慣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嚴,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就是這么復雜,總是擔心自己在對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況李漱鳶那樣多變的人,心思更是難定性。萬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沒有了她所喜歡的'特質',到時候被她拋棄,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