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竇楦道,“回陛下。宗正卿如今是周士岳,少卿為陳家兄弟?!?/br> “嗯。那就叫這三人先整理牒、譜、圖、籍一份,位列屬籍而未入皇陵者的,單獨出一份單子呈上來,朕先過目看一看?!?/br> 竇楦稱遵旨。 出了思政殿后,竇楦快步追上房相如,忍不住掐了一下他,低聲問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房相如臉色沉沉,提衫一步步走下臺階,淡聲答道,“我當然知道,有什么問題么?” 竇楦搖了搖頭,“陛下大赦天下是真,遷徙大慈恩寺者不過是嘴上提一提,你怎么還當真了?你以為陛下真的想讓隱太子入九陵山嗎?” 房相如哦了一聲,“天子之口,也是可以說說而已嗎?再說了,我也沒提隱太子的事情?!?/br> 竇楦沒好氣地瞪著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舊府邸的睿夫人,永陽公主的生母,和隱太子的關系非同一般。陛下厭惡隱太子,你還非得要提出遷徙舊府邸侍奉燕寢者,這不明擺著要請睿夫人入陵嗎?” 不等房相如開口,只聽身后有一聲低沉的笑。二人回頭,見長孫新亭慢慢走了下來,他握拳在身前,不緊不慢道,“想不到,房相如此仁慈,連舊府邸的陳年舊賬都要翻出來看看?!?/br> 房相如腰身如松地站著,臉色肅沉地看過去,道,“國公也不是仁慈的很?長孫一族追溯到上代,都封了大大小小的名號,不是也全托國公記得?” “你……”長孫新亭伸出一根手指氣得哽了聲,然后冷笑一聲,拂袖低聲道,“我很奇怪,宰相好像很在意永陽公主啊。上次和親人選,你出言阻攔我,這次居然又想著將罪婦移入皇陵!怎么……” 他幽幽一笑,像是發現了什么似的,“永陽公主給了你什么好處?” 房相如聽得慢慢攥緊了廣袖下的手,面色沉沉,道,“國公慎言!” “哼,叫我慎言,不如你多多慎行?!遍L孫新亭冷冷看了房相如一眼,道,“我好心提醒宰相一句,勾結外戚……論罪當誅!” 那四個字叫房相如聽得猛地垂下眼。 其實,他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干什么嗎?到現在來他的所作所為,說是為了陛下、為了王朝,其實也都還算說得通;可是若是細品其中的真意,若是理解成是他對公主的私心,那肯定是有的。 無論是阻止和親的進行,還是進言遷徙大慈恩寺陵墓,其實,他都是在為她鋌而走險。他本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光明磊落,可不想還是被長孫新亭發現了什么端倪…… 竇楦聽得壓不住火了,上前一步替宰相懟了回去,“國公,按你這說法,幾個月前你一直勸陛下與突厥求和,為什么?難不成,突厥老賊給你什么好處了嗎????” “竇楦你!”長孫新亭狠狠瞪了他們二人一眼,終于不再多糾纏,轉身拂袖離去了。 “嘁……尾巴真是上天,幾百年前你祖宗還在鮮卑放羊呢!” 竇楦沖著走遠的長孫新亭喊了一聲,沒好氣地念叨了幾句,轉頭看向房相如,只見他面有不豫之色,皺眉推他,道,“你不必聽長孫老賊那個張嘴。他同你我結怨已久,說不過人,口不擇言?!?/br> 宰相卻沉沉閉目,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久久不語。 站在宮階上遙望宮城,曾經的自己周轉于魏闕那樣應付自如,從未有過今日這般忐忑和不安。旁人都說他治官嚴苛,有時候不近人情,可如今他已經為了李漱鳶破例過太多次了。 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他真的被她蠱惑了嗎?照這樣下去,他還會情不自禁地為她做多少事? 無心做事,索性拂袖而歸。 房相如別了竇楦后,也不知如何昏昏沉沉地走出中庭的,走到半路,偶然遇到太醫令,錯身過后,又忍不住叫住他。 “房相在叫愚嗎?”太醫令揣著手,應聲走了回來。 宰相平日很是淡漠,太醫署的人基本上和宰相說不上什么話。此時,太醫令莫名被宰相叫住,心里有點激動,也有點奇怪。 房相如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下四周,隨口問道,“陛下龍體近來可好?這些日子,某覲見陛下的時候,見陛下頻頻按撫頭xue,某有些擔憂……” 其實他只是想打探一下公主的病情,不過太過明顯就不好了。這時候搬出來陛下,是最好的幌子。 只聽太醫令嘆了口氣,緩緩道,“房相有心。那是陛下的舊疾了。一年前陛下偶然得了風疾癥,落下了些病根。我們太醫署為陛下調理了不少藥,可陛下總是斷斷續續的吃,這才好的不大徹底?!?/br> 房相哦了一聲,抬了抬眉,心里起了疑惑,問道,“為何斷斷續續?” 太醫令道,“房相有所不知。長史令自從討伐天竺大勝之后,帶回來一個叫婆娑羅邇的方士。他善煉丹藥,據說已經有一百余歲了……” 房相如嘲弄地笑了一聲,“呵,此言荒謬了。他難不成還是長生不老?” “人哪有長生不老的,可是我們醫者相信不相信有什么用呢,陛下他相信啊……這位天竺方士進獻丹藥,很叫陛下信服。如今陛下服用丹藥更多,都不怎么吃我們太醫署開的藥方了?!?/br> “如此……此人現在在哪?” 太醫令道,“這位天竺方士嗎?聽說陛下特許兵部侍郎監管此事,嗨……無非就是另辟一處,叫他煉采丹石罷了?!?/br> 宰相面色不善起來,從前陛下確實相信天竺的長生不老之術,可想不到如今居然連太醫署的藥都不怎么吃了。 呵,什么長生藥,不過都是騙人的。那位兵部侍郎是長孫新亭的侄子,陛下交給他管理,恐怕是格外看重這個天竺方士。 房相如無奈地抿了下唇,點點頭說心里有數了,沉默一會兒,他才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永陽公主如何了?某前些日子聽聞公主患了惡疾?” 太醫令抒懷一笑,道,“公主昨日已經搬離龍首殿了。依屬下看,大概是天氣太熱,公主氣性大,一時間氣血兩沖,再加上腳踝有炎癥,這才病來如山倒了。好在公主年輕,好的也快些,前天屬下去為公主診脈的時候,聽見公主還說要出去玩呢?!?/br> “哦。那就好?!?/br> 房相如垂眸應了一句,然后道,“那沒什么事了。某還有事,先行一步了?!?/br> 說完,只見宰相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了,只留下太醫令一個人站在甬道上發愣。 —————— 走出丹鳳門,街坊里正熱鬧著。宰相住的崇義坊離市集不遠,自皇城出來,一路南行穿過安興坊,勝業坊,也就到了東市。東市的街道的那頭就是平康坊,再往南走兩個街道便是竇楦住的永崇坊。 東西兩市分別在長安城的兩端,朱雀街東多為公卿勛貴居住,而遠道而來的國子監生和考生也都多居住在這邊。因此,東市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 宰相很少在這個時辰里逛大街,今日也不知怎么,漫無目的了半晌,最后還是跟著腳步往東市去了。 人一心思紛雜起來,總是坐不住,于是習慣性地找點地方去散步??尚氖聼o人可說,只能獨行于鬧市之中。 這里有筆行,酒肆,rou行,鐵行,雜耍和百色商貨,叫賣之聲此起彼伏,攤販胡商的店鋪鱗次櫛比地排得很遠,見了行人就開始扯開嗓門招呼。 攤主火眼金睛,瞧房相如衣冠不凡,風姿偏偏,一眼就覺得定是大戶人家,連忙高嗓門地招呼起來,“這位郎君!為夫人選個簪子帶回去吧!臂環、耳珰什么都有?!?/br> 房相如負手走著,聞聲偏過頭,見吆喝的那人攤子前貼著一首詩,于是起了幾分興致走過去瞧。 “繁欽的詩?” 房相如立在攤前,淡淡道,“君還會繁欽的詩么?” 攤主一聽這稱呼,連說不敢當,“我哪會什么詩啊。這是來長安考試的窮學生,沒錢了,給我寫了首招牌,說保證招來貴客?!?/br> 房相如看了幾眼,那上頭寫的‘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道慇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br> 宰相笑了一下,這首詩涉及到的那些飾品,恰好應景了這位攤主所販之物。不過,其背后倒沒那么美好了。 繁欽的《定情詩》,明明寫的是女子為愛私定終身后,因色衰而背棄,后悔不已的心情。 怕是這位攤主還不知道這故事,只是以為這首詩足夠做他的招牌吧。 攤主見房相如遲遲不走,以為他來了興趣,趕緊列出諸多貨物一一介紹起來,道,“若是郎君的夫人,我瞧著,選這只灰翠的簪子不錯,呈色穩重,也不會太過艷麗!” 擋不住攤主的熱情,房相如只好尷尬地接簪子看了看。他本想說“某還未娶親”,可是覺得有點駁了面子,只好佯裝欣賞。 房相如舉著簪子在陽光下看了看,又放在手心里翻看幾眼,然后遞了回去,客氣道,“這個簪子,似乎有點老氣……” 話音剛落,只見攤主立即掏出一副金銀鎖環,在攤子上展示開來,“我懂我懂,郎君是要為女兒買東西吧?您瞧,這是老字號打造的長命鎖環,戴在脖子上,多好看??!” 女兒?房相如有些難為情,也不去碰那對鎖環,冷聲道,“君誤會了,某還沒有女兒?!?/br> “???” 攤主噎了聲,愣愣地看了他幾眼,然后慢慢恍然大悟起來,嘿嘿一笑,滿眼寫著“我明白”。 只見他從攤子下頭拿出來一大堆呈色鮮艷的寶石戒指,銀手釧,玉耳珰,赤色同心結,然后攏手對宰相低語道,“其實我方才一見就看出來郎君氣宇非凡……必定三妻四妾,眾星捧月呀。貴夫人,啊,不是,貴娘子年紀大概偏小些吧?您瞧,這些都是十八二十歲娘子喜歡的,挑幾樣吧?!?/br> 房相如一聽,臉色立刻陰沉不定起來。什么三妻四妾,什么娘子年紀小,這攤主為了賣貨簡直是亂猜一氣。 他抿了下嘴,沉著臉掃了一圈那些玩意,都是些庸俗之物。 李漱鳶從小穿金戴銀慣了,什么好東西沒見過,這些物件她怕是入不上眼的。就算買了,也是白買吧,早晚被她扔在庫房的角落里。 房相如正打算要走,掃了一圈攤子,忽然見旁邊掛著好幾個漂亮的玉香囊,鳶鳥鏤紋,很是精致。 他定住了腳,抬手一指,問道,“那里面是什么?” 攤主順勢一看,趕緊摘下來遞給他,道,“郎君真是好眼力啊。這可是那頭老字號篆刻的玉香囊,里頭放的是零陵香,青桂皮,甘松香,安息香,”說著,他忽然低聲道,“里頭還有波斯的蓽撥,天竺的菩提香,這兩樣都是從黑市便宜弄來噠——” 房相如聞聲失笑,端詳了一會兒上頭的鳶鳥,栩栩如生,就是看著有點兇巴巴的,他不禁淡淡一笑,問道,“你這樣從黑市倒賣香料,不怕平準署的人來質問?” 攤主大驚,縮著脖子問道,“郎君是平準署的?那我不賣了!”說著,就要一把拿回來玉香囊。 “誒——” 房相如揚手一抬,沒打算還給他,道,“君急什么,我也未說我是平準署的啊。這個玉香囊我買了,勞煩替我包起來吧?!?/br> 東挑西揀半天,總算尋到了入了眼的東西。房相如將買好的玉香囊放入懷中,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府。 不想,剛回頭,就見身后不遠處有眼熟的幾位正目瞪口呆地看他。 房相如愣了一下,然后開口慢慢道,“君是……常平倉的那位……” 平署官尷尬地走上前來,道,“正是正是,屬下是常平監,今日來看看是否有糧油價位亂調的商戶?!?nbsp;他說著,猶豫地看著宰相,慢慢道,“房相不是平日特別忙嗎?為何此時在這里逛街呀?” 其實他都看見了,宰相站在賣女人物件的攤子前,東看西看,選來選去,負手挑了半天,然后買了個玉香囊。 房相如淡淡哦了一聲,放眼看向虛空,道,“某隨意出來看看?!?/br> 一向知道宰相是個光棍,而且也沒有什么相好的,方才所見之景,簡直叫他瞠目結舌。從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宰相,居然也會給女人買東西嗎? 平署監撞見了頂頭上司的私事,有點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房相這是……好事將近了嗎?” 房相如聞聲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平署監被宰相看得心里發毛,知道自己多嘴了,于是趕緊道歉賠笑,道,“屬下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嘴上虛應了幾句,慢慢退步,立即一溜煙地跑掉了。 逛了半天,也沒見什么其他特別之物。日頭高照起來,暑氣加重,宰相怕熱,趁著還不到午后最熱的時候,就回府了。 步行穿過大街,還不到宰相府,就見管家站在門口踹手踱步。 管家抬頭見宰相回來了,連忙上前驚嘆道,“主人,今日有貴客!有貴客呀!” 房相如疑惑,一面提衫往里走,一面問道,“哦?是誰來了?” 不等管家回答,房相如眼睛亮了起來——只見院中空地上,柳樹下,停著一輛極其眼熟牛車…… 果然,管家揣袖匆匆答道,“永陽公主突然來訪,奴說您不在,永陽公主說無妨,于是就先去廳室等了……” “她來多久了?” “大概有半個時辰吧……”管家還未說完,見宰相微微一笑,拂袖快步走了進去,仿佛有什么要緊事似的。 管家欲言又止,抬手想叫住,卻還是沒來得及,只好喃喃道,“公主叫了宋公子陪她說話……” —————— 房相如急急踏門而入,也不知怎么,在門檻處慢慢停了腳,伸手從懷里摸出那個玉香囊,停在鼻尖輕嗅一下,心里的雷鼓震天響。 他吞了下喉頭,眼睫因為緊張而眨了幾下,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總算平復下呼吸。 他垂眸片刻,終于鼓足勇氣向那頭走去。 廳堂不大不小,有些幽深,堂中無人,想來她應該是在里頭的茶室休息。 他輕輕走過去,慢慢靠近那展屏風,剛要環手行禮,忽然聽見里頭一聲輕笑。 房相如心頭一顫,聞聲抬頭,卻見屏風上她的影子旁邊還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