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漱鳶想到此可真不是滋味。宰相雖不是俊朗少年,可英姿翩然,腰身精堅,難免引人遐想……上次她趁機那么環手一撲,已經更加確認了幾分。平康坊里紅巾翠袖環繞,真難以想像一向疏離淡漠的房相如是如何自處的! 宋洵摸不清公主的脾性,再三詢問后也不得答案,只見她拂袖轉身,恍恍惚惚又沿著原路回內廷去了。 房相如在燭燈下寫完最后一行字正在審讀,聽見有人輕輕走了進來,喚來一聲義父。 他沒抬頭,依舊目不轉睛地掃視著剛寫好的治胡論,道,“片刻就好。你隨處坐?!闭f著,虛空里一指,示意他再等等。 中書省里只剩下房相如沒走,安靜得很,重重垂簾在收斂了一切聲響,只有燭花偶爾跳出來噼啪一聲。 孤家寡人的沒什么早歸的心情,一門心思撲在大業上,也算是他對得起旁人稱他一句“房相”。社稷如一口鼎,固然屬于是君王,可鼎下比要有人支撐著王朝的重量,才可保起不輕易傾塌。 他和那人說過,此生要扶持大華江山永固。 燈火一晃,房相如忽然抬起頭看向宋洵,見他就坐在旁的案幾之后,神色自若,房相如凝視片刻,問道,“你今日見到城陽康晉兩位貴主了?” 宋洵說是,然后把對二位娘娘的恭賀之詞及賀禮一并說了,“一切按照義父吩咐的去做?!?/br> 房相如看著他,又問,“沒別的了?” 宋洵垂視下去,回答道,“沒有別的了?!?/br> 房相如將視線移回奏章上,卻再也沒有心情看下去了。 此時鼻尖縈繞著再熟悉不過的翠云香的味道,那是李漱鳶才有的,此時卻出現在宋洵的身上。一切不言而喻。 看來,他是去見李漱鳶了,而且也不想讓自己知道。 房相如盯著未干的墨跡一陣一陣的走神,終于將奏章團成一團扔了,徹底放棄了似的道,“今日就這樣了,回吧?!?nbsp;他不忘吩咐宋洵,“你去叫那邊的高內侍過來熄燭吧,就說這里沒別人了,他方才見我留在這,還特意添了一圈燈。如今空了,要謹慎火燭?!?/br> 他說完,拾起外袍起身,獨自快步穿過外堂,也不知為何一路越走越緊,直至門口,見橫道上往來的只有寥寥宮人內侍舉著螢黃的宮燈緩緩行走,別無旁的,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仰頭看向蒼穹,不知不覺,漫漫長夜又要來臨了。 漱鳶大概是聽了平康坊的事情有些介懷,幾日來夜里在榻上都是輾轉淺眠,不曾想,卻是迷迷糊糊地接連做了個不可說的夢…… ** 大概是夜里的夢太銷人魂骨,像一雙手臂似的緊緊環繞著叫人起不來床。 夢里的她像吃多了酒,正昏天暗地的撐靠在軟榻上聽琵琶,還有紅巾翠袖的美人殷切地給她捏肩捶腿,簡直舒坦極了。難怪聽聞那些京都俠少,考生選人皆喜歡聚集此地。此等飄飄然的享受,能不樂不思蜀嗎。 有一翩然身影從后頭走出來,待近了一瞧,竟是房相如。只見他單手調開珠簾,立在那對她笑得溫柔和睦又意味深長,唇角一動,低聲說,“今日臣來侍奉主上?!?/br>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陪伴~感謝閱讀~ 漱鳶不可說的夢請自行腦補,不過房相日理萬機風寒剛好,切忌過度…… 第15章 侍奉?怎么侍奉。她才醒過神來,又驚又喜,卻又有一絲緊張。他一步步逼走過來,叫她身邊的人看得都知趣地退散了。 然后,眼前就是鋪天蓋地的紅,連綿而起伏地糾纏在彼此的周身,她仿佛掉進了他的紅衫朝服之中,并且在里面迷了路。無論她怎么用力向上使勁,終歸又沉進了他的臂彎。 冬鵑喚她喚得殷切,始終不聽聞里頭有動靜,只好小心地伸著脖子往里頭瞧,卻見公主在重重簾幔里依舊睡得香,只是懷里環抱著錦被一臉正嘿嘿地笑著,也不知夢到了什么。 今日有授業。公主曾吩咐過,但逢上弘文館的日子,一定要早些叫她起床。眼下雞鳴過了三巡,再過兩個時辰,恐怕房相早已放仗等候了。 或許是近日看了幾本不該看的奇書,入了夜后漱鳶總覺得頭腦昏沉,夢境連連。就算早上被幼蓉冬鵑拉扯著起床了,也依舊覺得渾身不大爽利,滿頭薄汗,有熱氣從胸口直往上冒。 朝參快結束的時候,她到底還是勉強醒過來了,宣徽殿的宮人忙成一團,為她梳洗盤發,為她遞送早食。內侍仰頭打升起簾子,光線猛地照了進來,漱鳶的睡蟲才被外頭的日光照散。 她這才絕望的意識到今日又要遲了,清明了幾分的眼終于有些急色,顧不得嘴里含著一口的餅,趕忙含含糊糊地叫人拿床頭的幾卷書簡給她。 “公主莫急,” 冬鵑一面將書簡遞過去,一面安慰道,“房相不會走的。就算公主遲了,他也不忍心罰?!?/br> 這話多么貼心,漱鳶聽著就覺得歡喜幾分,有時候她真想試試挑戰一下宰相的底線,看看這人怒極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樣子。 一路穿過宮門往南去,過了崇明門就到了東庭,就著筆直的宮道往西邊日華門看過去,有零零散散的朝臣往外頭走??礃幼咏袢辗耪踢t了一些,定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商討。漱鳶看了片刻,也沒想太多,自己抱著書拐進弘文館。 繞過稀稀落落的竹群,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往里看,那個熟悉的位置上卻空空如也。 漱鳶左右瞧了瞧,慢慢走了進來,一步步踩在地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極靜的內室,似乎真不見房相如的身影。正以為是他還未到,她四下檢查的視線剛好又落在案幾前的憑幾上,只見房相如的青色外衫卻還搭在上頭。 怪了,衣服還在,人卻不見了。難道是有人把他叫走了嗎? 漱鳶期盼弘文館的日子,如果今日落空,那又要重新等待。想到此她有些沮喪,可還是決定要再等等他??帐幨幍臅^,連外頭的鳥雀都顯得熱鬧得很,她走了過去,拾起那青衫看了一會兒,然后又抖開在自己身上比劃起來。 他的衣衫可真大啊,若不是她高高舉著瞧,那衣擺幾乎要層層疊疊落在地上。這畢竟是男人的衣服,需得寬肩修腰才可挑起來。房相英姿,除了人清冷了點,其他地方沒得說。 她越想越開始后悔上輩子自己的不開竅,人活一張臉,可在喜歡的人面前,何必故作瞧不上呢。 搖著頭嘆了口氣,她鬼使神差地旋身穿上了房相如的外衫,輕紗薄料披在她肩上,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心動。果然,廣袖是太長了,就算收卷一大部分到手腕,可還是交疊著累贅在手臂上,像倒掛的云山似的,從她的雙腕垂下。 也不知道房相如用的是什么香,聞著像青蓮,卻又有些冷冽,總之很好聞。她提著衣擺兜轉一圈,開心不已,大概快樂來的就是這么簡單。 她占據了他的衣服,就好像暫時占據了這個人,內心有一種膨脹之意,忍不住學著他的樣子做了個大大的環手禮,肅著聲道,“今日臣來侍奉公主……” 夢里上演的場景此時從她嘴里說出來,居然有一種滑稽之感。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禁哧哧地笑出來聲,低頭掩嘴,直到笑彎了身。誰想,等再抬起頭的時候,一眼瞥見了偏室門口站著的人,負手而立,滿目不解,正皺著眉頭瞧她。 漱鳶瞬間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她回頭看看敞開的大門,又看了看那人,沒看錯,確實是房相如。 誰能想到他始終都在屋里,只是一直在拐角的小偏室寫奏章,居然不動聲色地等了那么久,也不出來說一聲。 漱鳶頰邊轟然一熱,一股子火流從脖頸竄到耳根。方才她那句自言自語,他怕是全都聽見了吧! 她愈發慌神起來,一瞬間沒了主心骨,低頭見自己身上還穿著人家的衣服,簡直沒有理,更說不清。 “房相……我……” 抬手要說些什么,可腳卻不爭氣地往后退步,眼見房相如慢慢逼近走來,眉間鎖著一股陰沉,實在叫人害怕。 她眼神發虛,只顧著想個妥帖的理由,情急之中誰想一腳踩在了那長長的衣擺上,一股力道纏著身子,連衣服帶人一同朝后踉蹌了過去。 房相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臂彎將她扶穩,她晃了幾下,總算站住。 漱鳶覺得簡直丟臉極了,頭頂上一道低沉的視線壓著她沒臉抬頭。大概房相如把她當做了輕浮放蕩之人,以后連管教她都懶得再多言了。 她雙手慢慢尷尬地垂了下去,耷拉著腦袋也不說話。 房相如垂眼看著他那件對于李漱鳶來說過于寬大的外衫袖子頹然及地,云云散散,一如她喪氣的臉。 為臣者除了為君分憂,更要讓君免于這種情況的發生。他本想責她幾句,可見她滿臉的羞愧之色,忽然又覺得于心不忍,她還是太年輕,胡鬧慣了的性子,顯得偷穿宰相的衣服也變得理所應當。 他點了頭,改口問了一句,“公主很冷?” 她不知道他的視線已經在外衫上游走一番,將她看了個明白,此時聽見他還心平氣和的講話, 漱鳶心里松了口氣,喃答道,“現在不冷了。有勞房相?!?/br> 他心照不宣地嗯了聲,這種時候就不必再追問什么了,否則彼此都尷尬。公主如今是大姑娘,臉子也薄些。他想起從前的自己總是禮法擺在最前頭,有點沒人情味。如今她也有了羞愧之心,得過且過,和一個孩子計較什么。 漱鳶見他沒再追究,底氣足了幾分,眼神一抬,笑著轉移起話題,道,“說起來,房相讓讀的文章,我都一一看了,今日帶了寫的一篇心得,房相來看看?!?/br> 說完,她也不知是走還是逃的,趕緊轉身往內室走去。 房相如皺了下眉,似乎還有話要講,來不及開口,只見她一道浮香倩影已經從眼前飄了過去。 第16章 他的那件外衫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奇異,寬大的衣服罩著那么纖瘦的一個人,挑不起來的袖子垂在地面,她必須反覆揚手將袖子滑到半臂處,這樣的場景很是微妙。 房相如喉頭一動,望著那背影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其實只是想教她把外衫脫了還給他,可是這話不好開口。說得不美了,有冒犯貴主的嫌疑;不說,也不知她要穿到幾時。難不成,她還真的要這么穿著他的衣服招搖出去,搞得人盡皆知? 漱鳶早已神色恢復如初,畢恭畢敬地把書簡擺在房相如面前,“房相瞧瞧吧,我熬了好幾個晚上才寫出來的?!?/br> 天知道這是她昨晚才趕出來的,那題目出的沒什么意思,從女則女誡的題目又扯到了忠君。父親會choucha皇子公主的課業,做少師的總要有些準備的授業成果。 她說得很認真,叫房相如以為她真的是思前想后才寫出來的。他見不是時機,只好跟著過去坐下,淡淡嗯了聲,說了句好。然后解開束簡的帶子,平鋪開來,提筆正要細看。 “我若是哪里寫的不對,還請房相指點………” 她偷眼瞧他,剎那間,只見房相如臉色大變,紅一陣白一陣,極其古怪。他雙手緊緊握了拳,似乎怒極,眉間忍著好大一股陰沉之氣,猛地將筆擲在案子,斥道:“主上??!” * 城安與康晉公主如今是待出降之身,雖未出降,但也托了親信宮人弄來幾卷嫁妝畫偷著看。漱鳶上次去翠微閣拜訪兩位jiejie的時候,碰巧瞧見這些奇書奇圖,大為所驚,吵著也要看,這才悄借回來兩卷。 嫁妝畫,其實就是避火圖。宮外民間的書畫鋪子里,只要說幾句暗語,店主就會心領神會將人領到后頭看。 這些畫精美巧思,也有些故事性,大都出自本朝不得志的文人手筆,大概是為了賺些租錢在長安度日,謀個生路。 漱鳶被震得腦中發懵,盯著木案上攤開的火辣辣的工筆畫默然不語。明明記得那兩卷就放在床頭暗角,怎么又會被冬鵑誤當作她的課業拿了過來。 她燒著熟蝦似的臉低頭木然看著桌角裝死,余光瞥見畫上的人栩栩如生,你儂我儂,好在還不是太過分的姿態。 宰相氣壞了。大逆不道,簡直大逆不道!如今這境地,成何體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仿佛要把釘在青榻上好好審問一番。 其實她真的是無心之過,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用這樣的方式調戲朝臣。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她還是要臉子的。 房相如氣得抖著手一把將那書簡推在旁邊,驚怒道,“公主從何得來的這些書?可是身邊有不守規矩的宮人唆使?” 前些日子她還想著試探房相如的底線,今日一見他果然是怒了,心里又慫怕了起來。 從前只聽聞他喜怒不形于色,殊不知越是這樣的人,發起火來的時候越嚇人。她只覺得案幾對面的又陣陣陰風發散過來,若不是他依舊強忍著,恐怕那書簡就要被他丟在墻角散了架。 她不說話,房相如目似寒星地瞧她,冷聲問道,“公主近日來三番五次不守規矩,臣念在公主年少,一心想著教于主上??扇缃窨磥?,公主似乎并不受教?!?/br> 漱鳶聽在耳朵上,依舊在那坐著裝死,發滯的目光垂凝著一言不發,腦袋上頂著房相如的訓誡,只覺得脖子快要撐不住了。 她嘴巴咬得緊,無論他說什么都半句不回應,房相如覺得有時候她可真能氣死人,嗓子里輕呵一聲,低沉著聲道,“罷了。公主的私事臣管不了,唯有交給陛下斷決?!?/br> 漱鳶知道他慣會拿陛下壓人,聽見了房相如把圣上又抬出來了,她走投無路,低著頭幾乎真的快悲痛欲絕,一咬牙,終于大聲嚎道,“我實在是不知道這怎么回事,就算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在宮里私藏這種書?,F在一想,大概是前些日子去城安和康晉兩位jiejie那邊弄混的。我冤枉啊?!?/br> 房相如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滋味,搖著頭嘆氣,“公主身邊的人也太不謹慎了!此等yin巧怪書,出現在宮中已是大忌!先不說城安公主與康晉公主是否是從教習侍女那邊提前得來的。貴主還未出降也未訂親,這些東西此時看不得!” 說起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城安與康晉兩位公主這個月里緊鑼密鼓地搶著選定駙馬,但凡了解些情況的人,也知道她們是為了逃避和親才出此下策。房相如說完看了漱鳶幾眼,不禁皺眉,奇怪她為何當日沒有找個退路。 “也罷。今日臣就將這污穢之書帶出宮去,總之留在宮里是斷斷不可的……” 他怕再說下去又聽見了她的哭腔,于是也沒了心情去繼續責她,緩言警道,“公主還是謹慎些好,行為不端易招來他人話柄,若是流于市井之中,那就不可收拾了?!?/br> 上輩子她那驚為天人的風月往事依舊在腦中揮之不去,街坊百姓對天家秘聞最感興趣,但凡三人成虎,流言不絕于耳,于她于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 房相如居然有點慶幸做她的少師了,天知道她這個炮仗什么時候炸,就這么在身邊盯著她,隨時指點糾正,也算及時。這輩子別再讓那種事情重蹈覆轍,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蚊子似的應了聲,手在案幾上悄悄將環佩握出了汗,半晌,她才憋出來一句話,“說起市井之言,房相常去平康坊一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