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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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立雪說的輕描淡寫,岑矜卻不作聲了。 走了約莫七八百米,程立雪總算停下來,她指指小坡上一戶人家,“就那間,李霧姑姑家?!?/br> 岑矜舉目,映入眼簾的是間平房,與這個村子大多屋舍一樣,門高窗狹,不規則的石塊壘出墻面,青瓦之后是濃綠到近黑的高聳霧巒。 兩人穿過一爿蔥蘢的菜園,停在這家門前,木門大敞著,只隱約聽見交談,卻不見人蹤。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兩下門,“有人嗎——” 很奇妙,看似青澀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適的位置,高昂聲腔里平白生出幾分威懾:“有沒有人呀!” 岑矜注視著她側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內有人回話:“誰啊?!笔桥?,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辦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應答,說完長呼口氣,回眸看岑矜一眼,無奈道:“他們都這樣?!?/br> 岑矜頷首:“嗯?!?/br> 屋里人忙迎了出來,是位身著紅衣的短發中年女人,她身壯面寬,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擠壓在一起,延伸出縱橫溝壑,看起來不太舒服。 她笑著喚:“小程書記?!币浑p眼順勢將程立雪身后的岑矜從頭掃到腳。 岑矜被這樣失禮的打量,卻未展露不適之色,只靜立著,面龐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懸的睥然。 女人莫名覺得來者不善,斂起一些笑:“什么事啊,進來說,吃晚茶了嘛,小程書記?!?/br> 程立雪沒立刻進去,只問:“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么?” 程立雪讓開身,示意岑矜:“這位女士是從宜市過來的,想看看他?!?/br> 女人收聲:“她誰啊?!?/br> “資助他的人呀?!?/br> “啊——?”李姑姑張了張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話靠攏:“就是你啊,還是第一次見你這位大善人呢。怎么突然就過來了,也不提前說聲?!?/br> 岑矜沒空閑扯寒暄,只問:“李霧呢,應該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機上一掠而過:“今天周六?!?/br> 女人說:“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頭喊:“李霧!李霧?有人過來看你了!” 少頃,屋內并無動靜。 女人讓她們進門,跑向隔間著急攬手:“叫你出來呢,起來!別喂了??!聽不聽我講話啊?!?/br> 她的口氣近乎斥責。 岑矜跟在后頭,停在同一扇門前。 與此同時,灶臺邊的少年也擱下手中瓷碗,偏頭看過來。 他眉心微皺,視線觸及此處的下一秒,濃眉之下本無焦距的大眼睛,變得異常錯愕起來。 岑矜靜靜看著他,少年的面孔與相片里的有所重疊,卻也有了區別,似乎更加銳利了,又或者該說,他的面貌,已變得與那雙不屈的眼睛更為相匹。 少年迅速站直了身體。岑矜以為還要跟過去一樣平視他,但很快,她就在自己不受控制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起來: 原來,在她、在他們根本不以為意的時間里,柏木從未停止過生長。 第3章 第三次振翅 電話里一去不返的人,忽然從天而降,李霧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時感受。 可能不再僅止于感激,更多情緒在翻涌、高漲,以至于他在頃刻間面紅耳赤,背脊也開始隱隱滲汗。 他對資助人的印象其實不深,只記得是一對年輕夫妻,氣質高知且不易親近。走完程序后,他們再沒來過山里,唯有每半年按時進到爺爺賬戶的一筆金額提醒著他與他們之間尚有系帶,他必須學有所成,涌泉相報。 報恩的前提是走出這座山。 如果一直留在這里,他將被土石掩埋,至死都無法生芽見光。 李霧胸腔起伏,只緊盯著門口的女人。她在昏靄燈盞下如籠柔光,亟待確認是實體還是幻象。 姑姑的大嗓門及時將他喚醒:“傻站著干嘛,叫姐啊?!?/br> 李霧唇微啟,半晌沒擠出一個字。兩次見面,他們話都不曾講上一句,遑論這樣親近地稱呼她。 走流程那天,他就跟個木偶人似的被袁主任扯來扯去,只簡單答了些問題,最后是道謝、合影,全程同他好言好語的只有她丈夫,而她意興闌珊,從不插話。 見李霧一直悶那,姑姑躁得責罵起他來:“你這小孩怎么回事!人都不會喊了?” 她語氣一重,方才由李霧喂食的小孩,也在板凳上啊啊怪叫起來。 周圍大人林立,卻沒一人看他理他,他終于找準機會刷存在感,立馬動用全部肺活量,聲嘶力竭,不見停歇。 李姑姑走上前去佯裝要打,小孩哪能善罷甘休,繼續尖叫,屋里頓時嘈雜到極點。 岑矜長時間未得到休息的大腦幾臨炸裂,她太陽xue突跳,急劇脹痛起來。 多虧程立雪當機立斷一聲吼,才使屋里重歸平靜。 謝謝。岑矜發自內心地感激,如果沒遇到這女孩,她今天可能就要交待在這里,不是沿途深陷泥潭,就是要被此刻的噪音激出心臟病。 姑姑扯起孩子,回身陪笑:“嗐呀,孩子還小,擾到你們了?!?/br> 岑矜挽唇,只牽動皮rou,并無切實笑意:“他是你的孩子嗎,多大了?!?/br> 姑姑道:“八歲?!?/br> 岑矜一掃灶臺上的碗,音色綿軟,卻話里有話:“都八歲了還要人喂飯呀?!?/br> 姑姑聞言頓生不快,但不敢發作,只討巧道:“這小孩不聽話,老不好好吃飯,這不,就讓他哥哥喂了撒,他哥哥制得住他?!?/br> 岑矜不再搭理,視線回到李霧身上。 她徑自往里走,最后停在少年跟前,如久未謀面的長輩那般評價:“長高了?!?/br> 是啊,來到近處目測,他已比她高出近一頭,岑矜不由再次感慨成長的力量。 只是——少年周身不見半分這個年紀該有的飽滿朝氣,他面頰微陷,拔高的體型只叫他看起來更加清癯貧苦。 對視于岑矜而言是社交禮儀,但李霧不行,他極快斂目,睫毛密密蓋過濃黑的眼睛。 岑矜只字未提電話的事:“不記得我了吧?!?/br> 李霧眉間緊了下:“記得?!?/br> 岑矜彎下眼角:“吃過飯了嗎?” 李霧說:“沒有?!?/br> 岑矜問:“方便跟我出去說兩句么?!?/br> 李霧點了下頭。 姑姑面色微變,當即松開堵孩子嘴的手,身子雖厚卻靈活地擠來他們身前,堪當一堵矮墻:“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話不方便講,我去盛粥,你就在這邊吃飯,大家邊吃邊說好了么?!?/br> 岑矜淡笑:“就單獨說兩句?!痹捖涮_就走,繞開她。 姑姑“欸”了聲還想攔,岑矜置若罔聞,只側身示意李霧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門,來到院子里。 此時已是傍晚,山間起了霧,海潮般氤開來,矮舍孤峰陡被美化,皆成云中仙境。 腳邊菜葉被打濕,綠靈靈泛著光,岑矜低頭看它們一眼,回過身問,“作業寫完了嗎?” 本打算恭肅相待的李霧,不料她開場白竟是嘮家常,一時愣了下,才說:“還沒?!?/br> 岑矜問:“沒空寫,還是不想寫?!?/br> 李霧靜立片刻:“沒空寫?!?/br> “因為要喂飯?”剛才屋里所見,已讓岑矜對他現下處境了然于心,他的求助也的確如他所言,是別無選擇,她接著問:“是不是還有別的家務農活占用了你課后時間?” 李霧抿了抿唇,頷首承認。 岑矜又問:“什么時候住過來的?!?/br> 李霧回:“這個月?!?/br> “是嚴主任的安排?” 李霧點頭。 “以前的房子呢,怎么不自己住了?!?/br> 李霧說:“村長說是危房,不讓我住了,我的監護權也轉給姑父了?!?/br> 岑矜頓了下:“你多大了?!?/br> “十七?!?/br> “高二?” “……” 李霧突而不語,視線越至她腦后。 岑矜跟著回頭,就見李姑姑雙手扒在門邊,吊著眼沖這邊張望,也不管此舉是否不妥。 岑矜呵氣,遞去一個無奈笑臉。 李姑姑也笑出幾分尬然,扭回身子,用不大不小的聲調對程立雪訴苦:“聊這么久,在家說不行?多重要的事非得站大霧天里聊?有什么不能說的,瞞著我這個親姑姑做什么?!?/br> 看似訴苦,實則挖苦,故意說給他們聽呢。 程立雪繃著唇,沒搭腔。 李姑姑壓低聲音:“小程書記,你知道這個女的今天過來干嘛的嘛?” 程立雪搖頭,只拉她進門。 見人回了屋,岑矜回頭接上之前的話:“你在濃溪高中讀高二,對嗎?” 李霧似有些詫異,總算抬眼看她。 讀出他的困惑,岑矜莞爾:“都是聽村委那個小姑娘說的?!?/br> 李霧再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