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頁
棕色的箱子堆在角落里,上面照例貼著厚厚的膠帶,她找了把刻刀干脆利落地劃開。畢業照放在最上面,是春天的時候拍的。阿比蓋爾剛染了紫色的頭發,臉龐也沒有現在憔悴,摟著她笑得很開心。 謝宜珩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到一邊。箱子的底部是她高中時候的筆記本,墨綠色的麂皮封面邊角泛著灰白,里面的紙頁發黃發脆,好像她稍微一用力就會破碎。 她坐在地上,耐心地一頁一頁往后翻。最后的幾頁都是大量重復的計算過程,水筆的印子很深,力透紙背,像是監獄里絕望的囚徒不甘心地在石壁上一遍遍刻劃著毫無邏輯的數字。 謝宜珩看了很久,像是一尊靜止的石像。她太多年沒學物理了,這些數字公式陌生又熟悉,某個符號彎曲的弧度正好能和記憶里的片段斗榫合縫地對上,然后一點一點地復蘇。 直到譚向晚來敲門,氣定神閑地問她:“要走了嗎?家里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你了,你再不去機場,錯過這班飛機,你爸就要回來了?!?/br> 謝宜珩回過神來,喊了句“來了來了”,隨手把筆記本往包里一塞,拎著包就出去了。 不知道今天的北美對流層在刮哪陣邪風,飛機隔三岔五就遇到氣流顛簸。謝宜珩整個人頭昏腦脹,譚向晚又把她的安眠藥沒收了,她睡不著,也不想吃點什么。發呆了很久才打開電腦,找到哈維發過來的數據分布。 之前裴徹跟她提過的模型精度問題還沒解決,她又仔細看了一遍模型,確認是動態信息的捕捉問題。于是把她認為有問題的信號捕捉結構摘出來,給萊斯利發了一封郵件,相當委婉地問他:“您看這里是不是有些問題?” 她發郵件的時候順便抄送了亨利一份,也不知道亨利每天到底在醫院里干嘛,郵件回得比萊斯利還要快。謝宜珩點開來一點,是很熟悉地風格,老教授又在狠狠地夸她。 贊美她有上進心,明明在假期還要堅持工作;表揚她堅持自我,開始學會質疑權威萊斯利了。 郵件的末尾,亨利還勉為其難地解釋了一下:“雖然萊斯利根本不算什么權威,但是你也很有進步了?!?/br> 謝宜珩現在精神層面上和物質意義上同時飄在云里,合上電腦,看著矩形窗戶外毛茸茸的云層,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被亨利洗腦成功了。 這個認知實在太可怕,就像有個人突然告訴她,能量是不守恒的一樣。謝宜珩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認真地反思了很久為什么自己開始進入到這樣的一個思維怪圈,等到飛機落地的時候也沒想出答案來,只好沮喪地把這個問題擱在一邊。 謝宜珩沒拖行李箱,只背了一個包,隨著擁擠的人潮出去,在接機口看到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九月底的西雅圖滿是蕭瑟的秋意,裴徹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里面是襯衫領帶,筆挺地杵在人群里,像是戰爭年代一身軍裝,氣宇軒昂的英國士官。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像是在炮火紛飛,硝煙四起的戰場上,每一秒都是事關生死的驚心動魄,而她遙遙地一眼望過去,卻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姿。 像是亞瑟王那把鋒利的石中劍。 四目相對,他也看到了她,快步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 謝宜珩慢慢地走出去,正好在出口的地方遇到他,抬起頭問道:“現在回去么?” 她昨天和阿比蓋爾玩得太瘋,回去的時候又淋了雨,很順理成章地感冒了。雖然睡前吃了藥,但是精神還是不太好,說話的時候帶著一點不太明顯的鼻音。 裴徹的臉色也說不上好,臉龐蒼白瘦削,鼻梁似乎更高了一點,下頷的線條清晰可見,眉眼之間都是掩不住的倦色,不知道是被愛德華瘋狂剝削,還是因為別的瑣事憂心忡忡。 他聽著她含糊的尾音,眉頭明顯蹙了起來,問她:“你生病了?” 謝宜珩說:“有點感冒,但是沒發燒,沒關系的?!?/br> 他只是微微彎著腰,琥珀色的眼眸專注地盯著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密匝匝地撇下來,掩去了眼底的情緒。分寸拿捏的很好,手也沒有落到她的額頭上來:“那這兩天我把模型發到萊斯利那邊了。你好好休息…” 哪有讓七十多歲的老教授熬夜干活的道理,謝宜珩趕緊打斷他:“沒事,你直接發給我吧,萊斯利要做的工作也很多,不要再麻煩他了?!?/br> 裴徹說了聲好,看她兩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沒帶,是真的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笑了笑,問她:“亨利教授什么時候回來?” 眼看著負責機器學習的三個工程師就要病倒兩個,還有一個每天只想著和康妮約會。謝宜珩自己都開始心虛了起來,亨利的那封郵件上沒說,她也不是很清楚,于是很誠實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他沒有跟我說?!?/br> 他遷就她的步子,兩個人一起慢悠悠地走著,把機場逛成了菜場。謝宜珩悶著頭走了許久,直到出了航站樓,才問他:“你怎么會突然去華盛頓大學?” 華盛頓大學并不是LIGO的合作院校,和裴徹八桿子打不著,她實在不相信愛德華的學生空得可以在工作日開車往返一趟西雅圖。 謝宜珩兇巴巴的,像是南方公路上不講道理的警察,又添了一句:“說實話?!?/br> 她光顧著擺架子,心思都不在看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就是車水馬龍的路口,她差點撲到一輛灰色的轎車上。裴徹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擋了她一下,謝宜珩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