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池衍方步入,里邊隨即便揚起了此起彼伏的恭迎聲。 廳閣是精心布置過的,一方戲臺,有琴師鳴奏絲弦,有美姬隨之翩然展袖。 正對戲臺的席案自是主座。 池衍甫一入座,方世堯便恭迎席下,堆起笑臉。 “池將軍和表姑娘愿駕臨,下官不勝榮幸,此處酒肴不比楚京,望將軍不棄!” 他殷切得像是巴不得跪下當牛做馬。 錦虞輕嗤一聲,拂衣在池衍邊上坐下。 方世堯略感尷尬,但還是笑著。 隨之,方汐容款步上前來,身邊跟了個緞袍男子。 “池將軍,這是犬子,曾任王都騎尉?!狈绞缊蛐Φ?。 緞袍男子上前拱手道:“屬下方汐晟,久仰池將軍大名?!?/br> 方世堯緊接著又是百般好話,最后賠笑著,隱晦說了句話,是個人都能聽出來,是求池衍引薦的意思。 畢竟東陵亡國,他這太守遲早要被楚人所替代。 故而今晚這處心積慮的宴席,就是為了自家兒子能從池衍這兒得到機會,謀個好官職,以保方家權譽。 方世堯諾諾恭順,然而池衍始終神情淺淡,慵然把玩著指間玉盞。 錦虞隨意抬了下眼皮,正巧撞上那方家大公子投來的視線。 只見方汐晟向她微一頷首示意,看面像倒是彬彬有禮。 不過,錦虞自然是冷眼相待。 他一介小小騎尉,王城覆滅還能全身而退,想來和謝懷安是一路貨色, 而這邊,心知今夜關乎兄長前程,方汐容笑意盈盈:“汐容替將軍布酒吧?!?/br> 她正想跪坐到案側,就被侍立身后的元佑攔了下來,“不必,將軍不飲酒?!?/br> 方汐容微愣,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這方家兒女,一個卑躬屈膝,一個以色侍人,為人父者以此求榮,豁出尊嚴也要諂媚討好。 有這樣一個唯利是圖的城守,難怪潯陽投城得最是果斷。 錦虞又是憎惡膩煩,又是百無聊賴。 她單手托腮,提著小金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瓷盤上。 看出她不耐煩,元青想著她或許是餓了,便提聲道:“我家將軍喜靜,各位無事便退吧?!?/br> 方世堯不敢違抗,也知急不得,便馬上帶著其他人退至兩側席案。 總算是清靜了。 錦虞忍不住蹙了眉,搞了半天今晚的筵席無關攻城,她早該想到的,真是白費心思。 錦虞煩躁無趣,索性將肚里的氣撒給邊上那人。 “明知那家伙有所圖,你既然不幫,干嘛還要答應來赴宴???” 放下茶盞,池衍漫不經心瞟了她一眼:“分明是你應下的,怎倒怨起我來了?” “……” 錦虞張了張嘴,啞口無言,仔細一想還真是如此。 她埋怨咕噥:“……那也是你默許的?!?/br> 臺上清歌妙舞,臺下醇酒香茗,珍饈美饌,一場夜宴,華盛至極。 眼前一案的珍鮮佳釀,尤其那道橫跨千里才得以制成的金齏玉膾,色澤鮮美,rou汁飽滿。 雖如此,但和宮廷御宴還是沒法比。 故而錦虞沒勁地挑著筷箸,磨蹭半晌,只揀了兩塊魚rou吃。 她口味一向刁鉆,若非餓了,絕不愿委屈將就,從前就時常愁壞御膳司。 “小姑娘,揀衣挑食可不好?!?/br> 身邊那人緩緩說了句,錦虞側目望去,見他輕撥盞沿浮茶,不斂一身恣意好閑。 錦虞不假思索否認:“我不是挑,我只是不愛吃?!?/br> 她頗為正經,理不直氣也壯。 池衍似笑非笑:“哦?差別何在?!?/br> 錦虞斜他一眼,微抬下頷:“不然照你的意思,你不愛飲酒,也是挑剔咯?” 這是正兒八經地在同他胡纏,池衍揚眉輕笑:“歪理?!?/br> 錦虞低哼,不再和他較真,隨即想到什么,又突然好奇。 “都說戎馬一生的男人,極少有不飲酒的,”她清澈的眼睛里攜了一絲嘲笑:“難不成……你不勝酒力,一聞即倒?” 池衍默了默,唇邊笑意猶在,眸心卻漸邃。 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瓷盞。 閣中燈盞萬千,一襲暖光碎碎點點,漾入他精繡暗紋的月白衣袂間,流逸雪色。 好半天,錦虞才聽他平靜說了句:“習慣了?!?/br> 他說話時,眼底深晦如淵,聲音淡然得仿佛是在和自己說。 錦虞微微怔住,“什么?” 就在她愣神間,轉瞬,那人斜斜靠向椅背,又成一貫的散漫慵雅。 好似前一息的清漠都是她看恍了眼。 池衍浮漫似真似假的笑意:“酒醉傷人,酒醒傷身?!?/br> 被那雙惑人的桃花修眸一凝視,他沒醉,她卻差點兒迷了眼。 片刻回神,錦虞故作鎮定一咳,滿不在乎移開視線:“……就是喝不了唄?!?/br> 池衍淡笑不語。 錦虞支倚腦袋,纖指無趣地撥著盞托,絲絲云鬢順著肩頭滑下來,逶迤落在她茜紅錦裙的柔紗上。 就在此時,方世堯再次走至案前。 他咧笑出聲:“池將軍,金吾衛謝統領不日前到達潯陽,下官想著他該和將軍相熟,不如一道聚聚,便請他進來了?!?/br> 此言猝然打斷了錦虞垂眸淺索的思緒。 她猛得抬頭:“你說什么?” 方世堯沒想到她會這么大反應,愣愣又道了一遍:“呃,金吾衛謝統領,就在門外……” 錦虞心中一緊。 謝懷安……他怎么也到潯陽來了? 驚詫片刻,錦虞微緩過來,睨了眼方世堯。 他自作主張請謝懷安進來,不就是想著依傍恭維么,畢竟謝懷安如今已是楚皇帝的親衛首領。 況且他們曾同為東陵人,想來攀附起來要容易些。 錦虞冷笑,兩邊依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她眸底透出寒玉般的冷意:“就這么迫不及待巴結,為官這么多年,只學會了溜須拍馬嗎?” 方世堯膽顫,都不及細想她的話,便慌慌然尋上托辭:“表姑娘,下官是想著攻城在即,謝統領或許能助將軍一臂之力……” 攻城…… 叛國不算,他竟還替楚國攻打臨淮cao心! 錦虞驟然發作,揚手便將面前的白瓷盞擲地而去。 “你身上東陵人的血,怎么不放了喂狗!” 她慍怒的語氣,裹挾著碎片迸裂一地的脆響,突如其來,方世堯徹底嚇懵住。 所有人一剎寒蟬若噤。 前一刻尚還鶯歌燕舞的廳閣,瞬間斷了弦般,再無人有膽吱聲。 側座的方氏兄妹亦是生生怔住。 方世堯惶惶不安原地站著,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招了這表姑娘的不快。 見主座那人似是縱著她的行為,始終旁若無事,從容品茶。 方世堯更不敢吭聲了。 直到陷入僵局,池衍才緩緩落下瓷盞。 輕輕喚了聲:“笙笙?!?/br> 錦虞一頓。 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如逆喧囂,恍惚似墜落一隅亙久的流光。 胸口紊亂的起伏漸漸舒緩。 錦虞從這奇異的情緒中回過神。 她迎上那雙滿含深意的眼睛,方才意識到自己失了理智,好在沒太顯露身份。 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帶著淡淡的笑,安靜而清寧。 錦虞下意識當他是友非敵。 冷靜下來,錦虞抿唇悶悶道:“你讓他們滾?!?/br> 帶了一絲委屈的語氣像是真的將他當成了哥哥。 她低垂眼瞼,羽睫在光影里落下淺影,激動過后,嬌容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