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他上午送信給對方提示的。

    現在他們都已經知道千面幻姬就是宮婉, 但若說對方與顧家有什么聯系……難怪叔叔會生氣。

    顧有枝一手捏著自己寬大的白袖, 端莊而立道：“閻鴻遮遮掩掩雖沒說完, 吾卻已經聞到了陰謀的氣息。本君與宮婉清清白白，奈何逝者已逝, 活著的人還不是憑一張嘴說什么就是什么？何況……這諸多誤會, 連她們自己都沒理清楚。侄兒, 吾心中苦?！?/br>
    葉墨凡提氣咳嗽兩聲，他還從未見過叔叔這么委屈的模樣, 莫名想笑。

    壓下不厚道的笑意。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自家叔叔，干脆就一帶而過道：“不管有何陰謀，既然已知事實是什么，就不會順了他的意，他的計劃唯有落空的份?！?/br>
    顧有枝對這種有明顯指向性，一看就要拉他躺槍的算計，極其反感，頜首附和。叔侄兩關起門來，把閻鴻從頭到腳罵了個遍，叔叔終于氣定神閑、人淡如菊了。

    葉墨凡道：“閻鴻的反應，著實奇怪。讓我摸不著頭緒?！?/br>
    顧有枝道：“若知道他的目的，反推就不奇怪了?！?/br>
    葉墨凡心中有了明悟?！八贾昧四敲炊?，唱了一出大戲，等待收尾，偏偏找不到臺上的角兒，這場戲演不下去了。他想引出顧青舟！”

    “再想?！鳖櫽兄c撥道，“顧青舟也只是達成他目的的一個過程?！?/br>
    葉墨凡明白了?！八胍迳c睛筆。不管態度如何改變，坑蒙拐騙也好，強取豪奪也罷，目的只為這件至寶?！?/br>
    顧有枝點點頭道：“你曾說在渭龍城見過那條天眼龍，既已被它感知到五色點睛筆封印已解。你事后不久就進階成為畫家，它必會推斷你以至寶補心，才有了如此成就。下一步，我猜它會以你被摘去的繪心為餌，將你引出。這是好事?！?/br>
    葉墨凡勾唇冷笑道：“的確。他們有所求，就會做出讓步，主動權會落到我手中。不過先祖能看到未來片段，它也能。這種仿佛偷看劇本能力，讓人覺得就算機關算盡，也躲不過天意。隨意泄露天機，真是一種討厭的能力?！?/br>
    顧有枝道：“我們能想到的，相信先祖也能想到。他離世時的狀態……定然已經為此殫精力竭。我們全力做好自己的事，剩下的就看天意站在哪一邊?！?/br>
    他話語頓了頓，接著道：“其實無需太過焦慮，既然天眼組織與摘心手有關，有藺盟主和催畫尊在，你不是孤軍奮戰，完全可以借助他們的力量。這趟他們進谷查探情報，我們只需配合，將掌握的消息告訴他們，這件事很快就能結束了?！?/br>
    葉墨凡低頭望著手中的表情包，它讓他獲得了半個畫尊的能力?！叭绻刑煲?，定然是站在我這邊。不過我更相信人定勝天?，F在呀，得讓謝春風早點睡，多入幾次畫中界，見一見顧家的大家長，看還有什么信息要告訴我?！?/br>
    心頭壓力一松，葉墨凡說笑道。揮袖驅散結界，就聽見女子曼妙的歌聲由遠及近。

    云知仙從外面回府，手里還拎著一個空籃子，哼著一首鄉間小調，顯得心情很好。

    “你去哪兒了？”葉墨凡道。目光投在對方手里的空籃子上，閃過一絲好奇。明明胸前佩戴畫師徽章，卻像個普通人將東西拎在手中，而不是納入空間里。

    “去見我弟弟了?！痹浦甚谄鹉_尖，原地轉了個圈，將籃子隨手就收進徽章里。說到弟弟時的語氣，此刻她就是一位賢惠溫柔的jiejie，“天冷了，他說喜歡狐裘，要白狐貍皮的。我挑了最好的皮子，今天店里剛做好。我弟弟身子弱，怕他凍著就趕緊給他送過去。還有上次他看中的一套金器，也一并送去給他?！?/br>
    “金器用竹籃子裝？”葉墨凡疑惑道。

    云知仙搖搖頭道：“自然是指揮葉宅的人抬過去。我弟弟是個不能修煉的普通人，所以我在他面前從不使用‘胸有成竹’裝東西，怕勾起他的自卑心。這籃子是用來裝水果的，我上午不是摘了一些新鮮的蘋果和山楂嗎？想到弟弟就多摘了一些給他送去，還做了他喜歡的核桃酥、山楂糕。我弟弟最喜歡我做的這些點心了?！?/br>
    “呵?！泵髦朗莻€假弟弟，難為對方演的這么姐弟情深了。

    葉墨凡冷道：“你現在住在本君府中，連吾都沒吃上你的點心，你這侍女做得不合格?！?/br>
    “我做你敢吃嗎？”云知仙反駁道。

    這個真不敢。誰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葉墨凡見對方神情張揚，挑眉道：“看你這么高興，你不會給他下毒吧？”

    云知仙隔著面紗輕挑嘴唇，笑容隱約而現，“你放心，只要你們還在谷中一天，我就待他如親弟，倍加疼愛！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要想方設法給他摘下來?！?/br>
    她撥了撥手上新涂的蔻丹，嬌媚如嗜血的妖精，“可惜他只想要金銀珠寶這些俗物，太容易滿足了?！?/br>
    這女人……

    葉墨凡仿佛聞到了對方話語中的血腥味。假弟弟好走不送，不知道墓碑預訂沒有。

    “不說我那體虛的弟弟了。葉哥哥，我回來路上遇見郁南元，他叫我好好伺候你?！痹浦梢浑p纖纖玉手不老實，手指纏繞著自己一縷漆發打轉便罷了，還非要去撥弄葉墨凡面具邊的一串串珠鏈，玎珰作響。她踮腳將嘴唇湊到對方耳邊道，“順便監視你?！?/br>
    “意料之中?！比~墨凡說完將對方推至一旁，就要離開。

    “你去哪兒？”

    “去準備要用的禮物，明天拜訪催畫尊?！比~墨凡說到這兒，轉頭對云知仙道，“你的演技，留著有人時再用吧?！?/br>
    “你這是對我心動，落荒而逃了？”云知仙笑道。

    “不，你香膏擦太濃了，本君要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比~墨凡道，“而且論美色，你是比得上謝春風妖孽，還是比得上顧青舟顏好？”不要臉暗搓搓夸自己一把，毫無壓力。

    云知仙氣得跺腳。因為比不過才更加憤怒。

    “死基佬！”

    ……

    第二天，葉墨凡帶著厚禮去拜訪催時羽，感謝對方贈丹救命之恩。正常禮尚往來，仿佛兩人從未合作過。該演的戲還得繼續演。

    他在幽幻谷也是有身份排場的人了，所以帶了多名新收的屬下同行。

    催時羽所居之所，安置了他的一百多名弟子。葉墨凡到的時候，看到他們在布置成學堂的屋子里作畫。

    他們努力學習的模樣，讓葉墨凡回想起青云畫院的生活，腳步頓了頓，就被年輕的學子領進了催畫尊的所在處。

    葉墨凡讓其他人在外面候著，只帶了兩名“親信”來拜會催畫尊。

    在外人看來，對方以前因皇甫君的關系，對他頗為不友善，如今收下禮單也沒多親近幾分。

    催時羽邊翻閱禮單，邊道：“現在，知道謝了？你那天，當著本尊的面，干嘔。分明嫌棄！”

    葉墨凡孤冷而不失禮貌的聲線，流露出知錯能改的真誠?！笆峭磔吺ФY，不懂事。不過催前輩，那丹藥真的是五色補天丹？”

    催時羽道：“除此丹藥，還有何靈丹……有這樣的，奇效？你倒是，給吾，說一個出來?！?/br>
    “我說不出?！?/br>
    催時羽斯文儒雅的臉上，露出一縷笑容。這是對自己專業水平舍我其誰的自信。他放下禮單道：“謝禮，本尊收下了。若無它事，你自行離去吧?！?/br>
    葉墨凡穩穩坐在椅子上，未有離去的打算，嘴唇微勾道：“前輩，這保命良藥，不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再求一顆？”

    催時羽抬眼瞥了對方一下，笑容溫和，說出的話卻凌人?！耙活w丹，五條命。生命無價，你付不起。吾不缺俗物，五色補天丹，只贈不售?！?/br>
    但這并沒有打消葉墨凡的念頭。只聽他淡淡道：“不知催前輩贈丹的標準是什么？葉某如何能再次成為這有緣人？”

    “看吾心情?！贝邥r羽眼帶笑意。

    葉墨凡還想要詢問，他已經徑自起身，離席向門外走去。主人家離開，客人自然不能賴在原地。

    葉墨凡跟隨對方出門，看到催畫尊走到了一間學堂的窗前，打量里面弟子們的作畫情況。

    雖然催時羽面容溫和，但是當發現他的窺視，里面的弟子身子一僵，個個強忍住手抖，含淚作畫。

    看到這一幕，在葉墨凡眼中，此刻催畫尊的身影，與畫院嚴厲的師長重疊，像極了教導主任，讓他倍感親切。當時只道尋常，可是離開畫院后，午夜夢回，他時常能夢到自己在學堂上課的情景。

    只是這群都已經被迫進了幽幻谷，還免不了學習的前五院弟子們，對催時羽的懼怕，比十個教導主任站成一排還要大。

    葉墨凡淡笑道：“催前輩的教導手段出色，這些學子手抖的連筆都握不住，卻還堅持臨摹畫作，一刻都不敢松懈，是如何做到的？”

    “每月排名，倒數前五，拉去煉丹?！贝邥r羽道，“至今，已少了些許庸才?！?/br>
    “妙哉?！比~墨凡殘酷無情道。這幅模樣是做給外人看的。

    兩大影帝對戲，都因對方的演技惺惺相惜。表面上看，催畫尊被對方的話打動，語氣暖了一些道：

    “葉墨凡，你有興趣，當臨時師長，給他們，上一堂課嗎？”

    “這會讓前輩心情好嗎？”

    “吾不知?！贝邥r羽道，“不過，對你，沒有壞處?！?/br>
    雖然不知道催畫尊打什么主意，這種要求事先沒和他通氣。不過葉墨凡輕笑一聲，踏入學堂。

    想不到謝絕了師父的招攬，沒去青云畫院任教，他先在幽幻谷教起弟子了。難道他是為人師表的命？

    教什么好呢？他這個假墨院弟子，雖也習了一手水墨畫法，但學堂里坐著的有真墨院弟子，李逵遇上李鬼，肯定能看出差異來。

    若是葉墨凡這個身份最拿手的表情包，他覺得在沒打牢靠基礎前，教他們畫表情包是把人帶進溝里，誤人子弟。

    從畫中乾坤里拿出一幅拓本，懸掛在堂中央，葉墨凡已經有了腹稿，環顧堂下眾弟子道：

    “此為《高山流水圖》，本君今日同你們講解，何為抱石皴技法?！?/br>
    窗外，催時羽看著這一幕，露出笑容。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有教無類

    辦學宗旨唯有四字。

    《高山流水圖》本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學識這項財富，就算換了馬甲也不會弄丟，更何況為了便于推廣“抱石皴”這種新繪畫技法。此畫有教學版，對繪畫過程有全程的演示。

    這幅畫已經面向整個斗圖界推廣, 正是最熱門當紅的時候, 葉墨凡不清楚這些五院弟子的教學進程。抱石皴作為一種改良筆法, 掌握不難, 難得是畫好。拿來教導學生正適合, 不怕掉馬被人懷疑他就是顧青舟。

    唯一問題是, 顧青舟在外界搶了他的風頭, 取代他成為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 連將他趕出師門的墨畫尊也夸獎對方。當初葉墨凡剛收了一群窮兇極惡的手下, 讓人放出自己再度突破成為二品畫君的消息，不落自己的氣勢，隱約跟外界較量。

    在幽幻谷的一堆人看來, 兩者在較勁。

    不過又有什么關系呢。作為天下皆知的畫君，擁有的心性氣度, 豈是一般人能比？就算普通畫師之間，若存在較量, 對方創出了一種全新的畫技, 所有人都學習了, 你會因為慪氣不學嗎？

    那必須得學呀！

    不但要學會，還將顧青舟的技法, 掌握的爐火純青, 別人只會夸葉墨凡天賦好悟性高, 而不會想到，此人是個精粉, 是顧青舟假扮的。

    所以葉墨凡的這場教學異常精彩。顛覆了外界對他在畫風上另辟蹊徑投機取巧，畫技卻奇差的謠言。

    溫故而知新，在教授別人時，葉墨凡自己也有所收獲，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等他授課完畢，出了學堂，已經隱隱感覺瓶頸松動，似有再度突破的預兆。他看向站在窗口的催畫尊，已明白這是對方的提點，催畫尊給了他這場機緣。

    催時羽修為高他二重境界，稍一點撥，已讓他受益匪淺。就如幽幻谷中人，最希望的就是得到兩位谷主指點是一個道理。

    “為人師表的感覺，如何？”催時羽問道，語氣比對方進學堂授課前，顯得更加和悅。但這種溫和，也只是對比之前糟糕的態度。

    葉墨凡閉眼體會片刻，朝對方拱手道：“謝前輩指點?！?/br>
    催時羽身子側移一步，避開了他的這一禮?！拔嶂粏柲闶谡n否。你教不教，教授什么內容，都在你，自己的選擇。決定在你，而非吾?！彼皟鹊茏觽円驗閷W了新技法而高興埋頭作畫的情景，一派從容悠然道。

    “本尊未指點你，莫攀關系，以為如此，就能，得吾賜藥?！?/br>
    葉墨凡收回拜出的兩手，站直身子道：“看來晚輩做得還不夠，給他們上的這一堂課，不足以讓前輩的心情更好?！?/br>
    “此課，你亦有收獲。所以……”催時羽沒有說下去，給了對方一個自己去領悟的淡笑。

    突破境界，本就是玄之又玄的感覺。說得太明白，反而失了意境，讓人體會不出縹緲虛無之感，領悟不得要領。

    不過已經指點完畢，還語焉不詳，就是故意不好好說話，吊對方胃口。在葉墨凡這次帶來的一批屬下眼中，催畫尊明顯是不愿意輕易將丹藥贈給他們老大，因為葉墨凡付出的“誠意”還不夠。

    只有兩名當事人自己心里清楚，玩這招欲擒故縱，只是要讓同樣煉制五色補天丹的摘心手組織知道，葉墨凡很搶手，再猶豫就要被搶走了。

    所以，爾等還不速速自己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