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顧青舟也在好奇一件事。

    他問道：“陶楚，你為什么一個人出行？”

    他見過世家公zigong爍出行的排場，同樣是乘坐馬車出行，不說身后跟著大部隊，光是畫家就有兩名隨行，馬車也有車夫駕駛，哪需要親力親為？

    陶楚獨子而行，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帶。他猜道：“你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當然不是！”陶楚一口否認道，“我只是出來尋一件東西，不想讓旁人知道，所以誰都沒告訴?！?/br>
    “那不還是偷跑出來嗎？你這樣會讓家人擔心的?！鳖櫱嘀酆眯Φ?。他沒問對方在尋什么東西，連家人都沒告訴，怎么可能告訴路上偶遇的人？

    “家人？”陶楚輕哼一聲道，“會擔心我的父親已經故去，家中幾個叔叔不待見我，欺我年紀小，處處壓制我，唯有祖父待我還算好?！?/br>
    他說到這兒，停頓了一會兒道：“告訴你也無妨。過些時候是我祖父生日，我想找一樣東西，當作他的生日賀禮。所以才來到這兒?！?/br>
    “原來如此?！鳖櫱嘀埸c點頭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干脆不提及對方的傷心事?！捌鋵嵞阕陨砥桨步】?，就是對長輩最好的禮物?！?/br>
    陶楚笑道：“我總不能空著手，把自己的平安健康送給祖父吧？”

    “那倒是?！鳖櫱嘀圯p翹起嘴角道，“你是畫師，可以送一幅自己親手畫的作品作為壽禮?！?/br>
    “去年已經送過畫作了?！碧粘?，“我祖父不是一般人，今年再送畫作，展示身為晚輩一年來的進步，對旁人或許有用，但我祖父在我這個年齡已經是畫家，我的進步在他眼中太可笑渺小，反而會讓他失望?！?/br>
    而且……他想要得到更多，光送畫作這種不功不過的壽禮可不行！

    不管陶畫尊是否滿意，他陶楚是決不會對自己滿意的。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兩人一路繼續前行，瞧見前方有一家茶棚。

    顧青舟停下來。離前面的城市，大概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稍作休息，不會影響在天黑前進城。

    他這一停，陶楚已經干脆的將毛驢收入畫中，從徽章里取出整套茶具和茶葉，要茶博士替他泡茶。

    顧青舟有幸蹭了陶楚帶來的好茶，味道果然很好，不過他向來不重視口舌之欲，不挑剔好壞，只要能解渴，好茶粗茶都能入口。

    在休息的時候，顧青舟聽到喝茶的人當中，有人提到了鬼大家公羊漪，不由凝神細聽。

    “我大舅中邪，日日鬼壓床，就是靠著那一幅畫作治好的?！币粋€商人打扮的人道。

    與他同行者驚奇道：“鬼大家的畫作真有這么神奇？不用像畫師一般會點睛才能用？只要將畫貼在床頭就能辟邪？”

    顧青舟突然聽到了陶楚的咳嗽聲，他轉頭一看，陶楚握著茶杯，漲紅了臉，被茶水嗆得直咳嗽，顯然對方也聽到了那兩名普通人的對話。

    顧青舟拍了拍對方的后背，幫著陶楚順氣。茶棚里的對話還在繼續。

    鬼大家的名號，在靠近渭龍城一帶，明顯路人皆知。

    茶博士上去給商人添水，還插了一句道：“鬼大家畫的鬼怪，辟邪是真靈驗！上個月渭龍城柏城主家的小孫子夜啼不止，也是將畫作貼在床頭，立刻就治好了?！?/br>
    “真這么靈驗？”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道，“聽說柏城主是二品畫師??！他難道自己畫的不頂用？”

    茶博士笑道：“您這消息滯后了，城主四年前就已經是畫師巔峰了，離成為畫家也不遠了。不過鬼大家可是畫家巔峰呀！再進一步就是畫君！畫的又都是鬼神，術業有專攻?！?/br>
    在顧青舟的順撫下，陶楚總算緩過氣來。聽了眾人的對話，小聲道：“看來這鬼大家，也不是徒有虛名?！?/br>
    能成為畫家，至少作畫上是真才實學，欺騙得了世人，也欺騙不了畫道。

    顧青舟道：“鬼大家公羊漪的名號我聽過。雖還未見到其人，已經對他的作品心生向往?！?/br>
    陶楚知道民間畫師拜師不易，卻也不希望顧青舟誤入歧途，以為對方動了尋訪民間師父的念頭，勸阻道：“這等畫作終究是小道，小顧應該聽過那句話吧？畫鬼神易，犬馬難！”

    陶楚說著從徽章里取出畫卷，展開一幅駿馬圖，圖上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黃犬蹲臥在馬蹄旁。

    圖上的四匹駿馬，毛色光亮，四蹄矯健，或臥或立。如同別人形容畫馬的詩里所寫：立馬而有走勢，臥馬則有騰驤起躍勢。一看就是好畫作。

    “若想尋訪名師，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更高明的師長。就算你想要當畫君之徒，也不是不可能?！?/br>
    陶楚說得自信，在他不遠處的茶棚一角，坐著一位身披黑披風的男人。

    在聽眾人對鬼大家的夸耀時，他藏在兜帽下的嘴唇不自覺上翹，等聽見陶楚突如其來潑冷水，說什么終究是小道，什么請更高明的師長，連畫君都搬出來了，他暗自冷哼了一聲，觀察起這兩名年輕畫師，將顧青舟和陶楚的相貌，仔仔細細記下。

    披風之下，他胸前位置，正佩戴著一枚畫家徽章。

    第六十五章 公羊前輩

    我家主人喜潔。

    顧青舟婉拒了陶楚的好意, 他已經是畫君之徒，哪里會對陶楚的提議動心？況且不管陶楚是何身份，他都不勞煩對方，更是從開始就沒將對方的話當真, 靜靜看陶楚眉飛色舞侃侃而談。沒解釋自己找鬼大家另有目的, 不是為了拜師。

    喝茶休息夠了, 顧青舟揉了揉顛得酸痛的胳膊和腰, 就重新點睛了毛驢。陶楚趕緊停下吹噓, 跟著他一起上路。

    等顧青舟和陶楚兩人離開茶棚, 那名全身籠在黑披風中的畫家, 才結賬離開。

    他似乎腿腳不便, 露在斗篷外白皙的手指按在畫作上, 點睛招來了四只長相丑陋的惡鬼，將他抬上一只步輿。

    那步輿四周沒有帷幔遮擋，椅子鋪有舒適的緞墊。這名畫家就坐在上面, 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由著四鬼將步輿抬在肩上招搖過市。

    周邊的人對此情景見怪不怪。這里靠近渭龍城, 是鬼大家定居二十多年的大本營，所以鬼神畫風盛行。就算是普通人, 也不會把大白天點睛鬼怪的畫者, 當作是邪畫師。公羊漪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顧青舟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城中, 謝絕了跟陶楚一同投宿的建議。

    他微笑道：“陶楚，多謝你這一路照顧。天下無不散筵席, 既然已經進城, 我們就在此分別吧?！?/br>
    “此處就是你目的地嗎？”陶楚反問道。

    顧青舟搖搖頭道：“我和你目的不同, 不要耽擱你為你祖父尋找壽禮?！?/br>
    “但是……”陶楚糾結。他剛要說什么，顧青舟就點睛了表情包。

    【不了不了, 這個真的傷身體.jpg】

    使用效果：百分百成功拒絕對方任何要求，對方將完全贊同你的拒絕。（不可對級別高于自身者生效）

    陶楚雖已經是畫師巔峰，表情包默認的高于自身級別，卻是從畫家開始算起。

    所以原本打算相伴到底的陶楚改變了主意，與顧青舟分別道：“好！不過以后我若想見你，小顧，我該去哪里找你？”

    顧青舟灑脫道：“有緣再見?！?/br>
    陶楚莫名就贊同了這個說法。他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地圖上被畫圈標記出的渭龍城。

    “謝小顧，我相信我們是有緣分的。這張畫作你收好了?！碧粘贸鲆环嬜?，交給對方道，“只要點睛這張畫作，你就能隨時隨地到達我的家。遇上有人盤問，只需要說是來找我陶楚的，自會有人帶你來見我?！?/br>
    顧青舟接過畫作，打開一看，這不正是晉江在他家門前用過，卻被從天而降的馬車正好打斷的《神行千里圖》？陶畫尊的成名代表作！

    《神行千里圖》不管人在哪，都能被傳送到風云府。

    風云府、陶風云……陶楚！

    顧青舟一瞬間聯想到了許多，推測出了對方的身份。他將畫作收入徽章。沒想到在無意之中，再次與風云府產生交集。

    在不久將來，顧青舟的確有意去一趟風云府，不過不是要見陶楚，而是去找那位頗受陶畫尊器重的食客晉江。

    或許從對方口中，他會獲得奪心那晚出現在他畫室男人的線索。顧青舟能想到的仇家，排除云知仙，也就只剩下這么一個了。寧可錯抓也不能錯放。

    顧青舟辭別陶楚后，找客棧修整了一夜，第二天就直奔渭龍城。因為不久之后有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前往渭龍城的路上，出現了許多畫師的身影，所以這一趟走得很順利，沒遇上劫匪或者邪畫師。

    當初師父提到鬼大家公羊漪太過風輕云淡，就仿佛對方是個無名小卒，不值一提，等到了渭龍城，顧青舟才體會到，一個盤踞此處多年的巔峰畫家，有怎樣的聲望。

    對方畢竟離“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畫君，就只差一步。若一腳踏入畫君之列，將天下皆知。怎么可能是小角色？

    公羊漪的府邸，比顧青舟想象中好打聽，因為渭龍城中無人不知，哪怕攔住一個孩童，都能輕易指對路。

    顧青舟敲響了式樣古樸，不失氣派的大門，說明自己的來意，開門的門房雖只是個普通人，每日接待畫師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板著臉沒一個好臉色道：“我家主人不在家，改日再來吧?！?/br>
    他嗓子有些啞，不知道對多少人重復過這句話。

    顧青舟道：“敢問這位小哥，鬼大家何時回來？”

    也許是見顧青舟的相貌出眾，說話語調又客氣。雖沒像其他求見者一樣，塞錢給門房，他依舊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明日未時，你再來拜會吧?！遍T房打量顧青舟，語氣放柔道，“我家主人喜潔，見他前需焚香沐浴，這樣你明日進去以后，見到他面的幾率會更大一些?！?/br>
    “多謝?！鳖櫱嘀鄣?。鬼大家不愧是師父曾經的摯友，連習慣都差不多。

    顧青舟身為墨雪濤的徒弟，能隨時去見墨畫君，但外人如果不焚香沐浴，師父根本不會相見。不是講究排場，而是墨雪濤同樣喜潔。連掉在地毯上，未沾染上灰塵的新扇子，說不用就不用，哪怕價值不菲。

    “我明日再來，勞煩了?！鳖櫱嘀鄣?。

    在回客棧的路上，顧青舟察覺到一絲異常，暗中點睛了表情包。

    【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jpg】

    在《白鷺探危圖》的效果下，他不好的感覺果然沒出錯，有人在跟蹤他！

    原本顧青舟還在想，既然鬼大家不在，他可以趁這段空檔，先去渭龍城附近的纏身村踩踩點，尋找自己家族的那件至寶，當即就打消了念頭。

    “陰魂不散?！鳖櫱嘀劾浜?。

    他已經從畫院遠赴天邊，宮家人竟然又跟上了。

    ……

    宮家老宅。全身墨氣翻騰的老嫗，閉著眼冷道：“顧青舟去了渭龍城，這次不能讓他再從掌控中溜走。宮爍，你親自去將這位我宮家未來的賢婿接回來?！?/br>
    “是！老祖宗?！睂m爍頜首。

    老嫗睜開無感情的雙眼，眼眸中寒光如刀鋒利刃，刺在了族中小輩身上，“如今已到我宮家生死存亡之際，宮爍，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人弄回來。若這等小事都辦不好，你便不用回來了，你母親自會有人照顧?！?/br>
    宮爍掩在袖中的手捏成拳頭，面無表情道：“定不會叫老祖宗失望。最遲半月，顧青舟必會出現在我宮家?！?/br>
    ……

    第二日，顧青舟再次拜訪鬼大家公羊漪的府邸。

    這次順利進門，但在墨女幾乎嚴厲苛刻的觀察后，才允許進了內堂。地面鋪設著潔白的地毯，哪怕輕輕踏上去，都會產生灰塵。

    顧青舟停下腳步，沒有踩上去，覺得只要自己敢踏上去，就會被趕出府。這種沒來由的認知，卻格外強烈。

    “晚輩顧青舟，拜見公羊前輩?！鳖櫱嘀坌卸Y，低頭看到鬼大師深色的衣著下面，赤著一對腳。

    “晚輩是來送信的?！鳖櫱嘀厶痤^，平視對方，順便也打量對方的模樣。

    公羊漪面容秀美，頭發微卷，幾簇卷毛不服帖的翹起在頭頂和耳朵旁。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干凈凈，手指白皙。周圍為他捶腿敲背的，都是生得極其丑陋的惡鬼。美男與惡鬼這種反差組合，更襯托得公羊漪十分俊美。

    “顧青舟？嘿嘿嘿——”公羊漪邊笑邊說道，“畫鬼神易，犬馬難。這等畫作終究是小道?！?/br>
    顧青舟聞言一怔。

    公羊漪繼續笑道：“若想尋訪名師，那渾身金燦燦的小子，知道哪里能找到更高明的師長。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