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舟應聲，雙眼微斂，打量對方的背影，突然道：“云師姐，我一見你就有種熟悉感，我們以前是否還曾在哪接觸過？”

    云知仙腳步一緩，轉身道：“謝春風善畫美人圖，曾將我入畫，繪了不止一幅畫作。你與他同吃同住，親密無間，定然見過我的畫?！?/br>
    “師姐……”凌飛航使眼色。

    云知仙自知失言，顰眉懊惱道：“師弟好好休養，切莫太過悲痛。你身子弱，經不起情緒太大波動，自己要保重才是?！?/br>
    顧青舟五指攥成拳頭，身子靠在軟墊上，握住胸口輕喘，“勞煩師姐掛心，在沒抓到摘心手前，我撐得住。近日來靜養，我身體已經恢復了一些，對那日發生的事，也漸漸理出思緒，說不定很快就能想起摘心手的模樣?！?/br>
    “我很期待?！痹浦陕暤?。

    第二十二章 以神傳神

    云知仙一走，顧青舟雖靠在軟墊上，卻已不再是虛弱到隨時會暈倒的模樣，眼眸凝聚出一道審視的銳光。

    “看來摘心手，并不打算離開畫院，拋棄現有身份?！鳖櫱嘀鄯治龅?。畢竟五大畫院弟子的頭銜，在遇上外面的野路子時，還是很吃得開，也是最好的偽裝。

    對方殘害他后不走，現在又試探他，明顯舍不得經營多年的身份。

    顧青舟很想指認對方就是摘心手，可第一本命靈圖的效果不曝光前提下，他對那晚記憶迷糊。對方那晚穿什么衣服，什么鞋，是否蒙面，用的何種手法，這些特征他一樣都說不清楚。而且對方在畫院素有淡薄不爭的好名聲，又已經成為畫師。

    他雖為畫君墨雪濤的徒弟，一個沒了繪心，眾所皆知的廢柴，對上前途無量的仙子師姐，就算師父偏袒他，漏洞百出的證詞只會自取其辱。

    如果自己透露第一本命靈圖，一切都能解釋的通，但表情包的畫風……又勢必暴露他葉墨凡的身份。師父墨雪濤為他遮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化為泡影，他自己也必將前途盡毀。

    為了摘心手，值不值得賭上前程？以前繪心健全的顧青舟敢賭，沒有表情包一無所有的顧青舟也敢賭，但現在的他不愿意。正因為失去繪心，他才更珍惜當下的機會。

    就算恢復不了那晚的記憶，他一樣能逼得摘心手，狗急跳墻。

    顧青舟思考了一陣，身體又聚起了一些氣力，讓他臉色轉好。

    云知仙來得湊巧，他下午練習了兩個時辰基本畫技、手法，正是體力耗盡虛弱之時，臉上的虛汗都不用刻意裝。

    顧青舟起身走進書房。今天的基本功練習已經做完，他卻沒放松對自己的要求，又練了會兒書法，這才攤開一張宣紙，開始嘗試畫表情包。

    【來呀，快活呀.gif】

    由數張表情包組成的動圖，顧青舟這是第一次嘗試制作，連下筆都沒了以往的肆意揮毫，落筆慎重了許多。

    【來呀，快活呀.jpg】

    【來追我呀.jpg】

    【如果你.jpg】

    【追到我.jpg】

    【我就讓你.jpg】

    【嘿嘿嘿.jpg】

    一組圖片完成，并沒有過去那種一揮而就的順暢感。

    放下毛筆，顧青舟陷入思考。似乎失敗了。這些表情包畫完，靈氣沒有涌動，顧青舟連“點睛”之技都未施展，就知道沒成功。

    不過他依舊不死心，用手指在其中一幅表情包上輕點。

    “點睛！”毫無反應。

    半晌之后，顧青舟接受現實，將它們都丟進火盆里毀尸滅跡。重新攤平一張宣紙開始作畫。這次將它們按照腦海里的出現循序，依次兩兩排列畫出。

    【來呀，快活呀.jpg】【來追我呀.jpg】

    【如果你.jpg】【追到我.jpg】

    【我就讓你.jpg】【嘿嘿嘿.jpg】

    依舊毫無靈氣涌動，顧青舟知道自己又一次失敗了。

    或許要把它們畫成一排？比如【】【】【】……？

    半個時辰后，顧青舟抱著一沓廢紙，帶著火盆去院子里，一疊一疊燒表情包，如果待在房間燒紙，容易引發火災，濃煙也嗆得他要斷氣。

    顧青舟一邊燒紙，一邊回想自己到底失敗在什么地方？為什么畫不出gif表情包？這時候，他聽見院外有人進門，腳步聲伴隨著玉石相擊，是師父來了！

    墨雪濤進門就聞到了焦味，看見顧青舟蹲在火盆前，頓時面露同情之色。

    “在給謝春風燒紙？”他問道。

    “……”顧青舟捂住胸口。

    【扎心了.jpg】

    來自異域的靈感在腦中一閃而過。表情包上的小人，同樣捂著胸口，不同的是胸口插刀，跪在地上歪斜著身子，雖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臉上的表情卻猥瑣到讓人想上前抽一巴掌。

    顧青舟暫時忽略腦中翻騰的靈感，解釋道：“我在燒廢棄畫稿?！?/br>
    丟進火盆的畫紙四角被火舌卷起，中間的墨跡還未毀滅。墨雪濤只看了一眼，同樣握住胸口。

    【扎心了.jpg】

    顧青舟默默為對方的動作配上表情包。雖然這張圖還未畫出，以他對這些表情包的尿性了解，必然又是一件極具有強殺傷力的大殺器。

    墨雪濤展開手中的扇子，眼不眨盯著扇面上的滿山桃花好一會兒，才吁了口氣，再看向火盆里被烈火吞噬成灰的粗鄙畫作。表情更加輕松愉悅，輕笑道：“燒的好?！?/br>
    “……師父?！鳖櫱嘀塾脑沟?。仿佛在說，師父連你也不支持徒兒的創作生涯了嗎？

    “咳——”墨雪濤扇面遮臉，擋住了嗆人的氣味，又離了自家徒兒五步遠，免得煙灰沾染衣袖。言不由衷道：“為師受不了這味，被嗆得眼睛不適，可不是嫌棄你的畫。這些紙灰，你埋了當花肥吧?！?/br>
    “嗯?！鳖櫱嘀埸c點頭應道。

    墨雪濤又道：“若不是上面沾了墨，紙灰氣味甘平無毒，倒可當藥用于止血?！?/br>
    “紙灰還能止血？”顧青舟第一次聽說。

    墨雪濤神采奕奕，帶著點小驕傲的賣弄道：“《本草綱目》紙釋名一節里記錄了很多方子。比如竹紙，包犬毛燒灰酒服止瘧；藤紙，燒灰敷破傷出血；白薄紙，五張燒灰水服治吐血不止。里面列的藥方，若有興趣不妨去為師的書房翻閱?！?/br>
    “對了，你今天怎么燒了這么多表……表情包？”墨雪濤還不太習慣這種叫法，回憶了一下說道。

    顧青舟正為此苦惱，向師父求教道：“我今天想要畫表情包，與以往不同，想讓它動起來，卻怎么都做不到?！?/br>
    “動起來？”斗圖大陸的畫作，點睛后都會動。旁人也許不理解顧青舟的意思，但墨雪濤是畫君，悟性奇高，思索片刻就理解了徒弟的話。

    “畫不成形，無非是兩種原因：一是方法不對，二是境界不夠?！蹦患膊恍戽告傅纴?，“境界需要循序漸進，為師暫時幫不了你。但方法不對可以嘗試改進。你以往擅長畫青綠山水，并不擅長人物畫，這表情包，也……勉強算人物畫吧？”

    “師父說的是?！鳖櫱嘀叟鯃龅?，忽略對方提到“勉強算人物畫”時的一臉嫌棄。

    墨雪濤搖了搖扇子道：“人物畫講究的是氣韻生動，畫中人的姿態、表情……算了，為師不指望你‘以形寫神’追求形象逼真了，但內在的氣韻，卻可以嘗試‘以神傳神’?！?/br>
    “以神傳神？”顧青舟思索。

    墨雪濤道：“‘傳神’關鍵是對眼睛的處理?！稌x書·列傳》卷六十二記載：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梢娧劬θ宋锂嫷闹匾??！?/br>
    顧長康就是繪《洛神賦圖》的顧愷之，水墨畫鼻祖之一。雖然“點睛”已經變成斗圖大陸所有畫者必須掌握的一種技能，但它真實意義，似乎因為太斯通見慣，反而被忽略了。

    顧青舟回想這些來自異域的表情包，雖然外形一言難盡，但眼睛都極其傳神。他接收到那縷意識后，只是照葫蘆畫瓢，并沒有掌握其精髓，如今一想，果然很受啟發。再往深了想，便頭痛欲裂了?？磥硐胍治霰砬榘鼮槭裁从羞@么強大的威力，不管是方法還是境界，都是他現在所欠缺的。

    墨雪濤見徒兒努力思索想破腦袋的模樣，實在認真到可愛，笑出聲來，“畫不出來是好事。見你也有挫敗畫不出表情包的時候，為師就放心了?！?/br>
    “師父？”

    “太輕易掌握的力量，就像小孩子舉大刀，容易傷到別人，更容弄傷自己?！蹦Φ?，“如今這力量有了限制，讓你在使用前多一份思考，這是好事?！?/br>
    墨雪濤合上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道：“哎呀，為師差點忘了是來給你換藥的！先進屋去，院子一會兒為師讓墨女收拾?！?/br>
    墨女上回被顧青舟噴了一身藥，躲在畫卷中不肯見他了。沒想到待遇直線下降，以前還可以在屋內端茶遞水，紅袖添香，如今卻被派去收拾院子里的火盆殘灰了。

    也不知道墨女收拾紙灰的時候，有沒有膽戰心驚，畢竟她是畫中人，紙是她的載體。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回到房中，墨雪濤對著銅鏡，解開了纏在顧青舟額頭上的白布，仔細打量。傷口好得比想象中快，結痂脫落，周圍皮膚平滑，這傷如同用胭脂在眉心點了一筆。說是傷痕，現在更像是一個印記。

    “為師從明天開始，教你畫墨梅吧？”墨雪濤突然道。

    顧青舟點點頭，疑惑師父為什么盯著他眉心的傷口打量一陣，突然就想到要教授他畫梅。師父肯教，徒弟開心還來不及，哪里會拒絕。

    “梅，方位屬東，而東方屬木，多畫梅花能滋養徒兒你的青根繪心，散肝氣郁結，這樣你的情緒會越來越好?！蹦Φ?。

    “師父到底想說什么？”

    “師父想說的是，這傷好像去不掉了，為師本以為是傷口深，現在看來，是摘心手留下的印記。除非你修補好繪心，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這個印記就會一直留著告訴同伴，此人已被摘心，無需在你身上浪費精力?！?/br>
    “……”欺人太甚！

    【這仇我記下了.jpg】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涉及繪畫知識點較多，我自己讀完了畫論，也在寫時重新對照百度，但畢竟不是繪畫專業擔心出錯，大家都當我胡編，別信我，會誤人子弟。

    《本草綱目》紙釋名沒百度到，我是看的其他資料書。

    第二十三章 交淺言深

    梅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清雅淡泊，以高潔的品質而被畫家文人鐘愛，常畫的有紅梅、粉梅、白梅、綠梅這幾種。

    顧青舟以往用沒骨畫法繪綠梅，起筆藏鋒側入，在紙上落下不等大的圓。一筆便成似圓非圓的花瓣。五點繪成一朵梅花。

    師父這次教的卻是勾勒法。想來是照顧他如今眼睛無法分辨色彩，有意傳授水墨技法。

    墨雪濤這些年的作品，以色彩濃艷為代表，畫起水墨卻信手拈來。

    水墨所用的墨，分焦、濃、重、淡、清五色，以清水調制濃淡。用色與青綠不同。師父傳授勾勒法，也區別沒骨畫法，不再壓筆便成一花瓣，而是蘸清墨勾畫花瓣，中間留白。

    勾圈花瓣的圓圈，莫名讓顧青舟想起摘心手臉上，被他的本命靈圖所標出的圓圈。

    梅有五瓣，如果摘心手和四個同伙站一起，便是一朵勾勒法畫出的梅花了。

    “專心！”墨雪濤靈活運筆，卻能一心二用，見徒兒這時候還能走神，抬手就用象牙骨扇敲了對方一下。

    顧青舟連忙集中注意，不敢再走神，全神貫注汲取師父的作畫技巧。牢記師父在宣紙上運筆靈活勾勒出的一朵朵墨梅。

    墨雪濤畫完花瓣，蘸濃墨繪梅枝。一筆畫成而不缺頓挫。又以筆肚蘸少許清墨，筆尖蘸重墨，自下往上運筆畫梅干。樹干線條勁健，光潔挺拔。筆斷意連，柔中寓剛。（引用國畫基礎知識點）

    墨雪濤畫的輕松，顧青舟在旁邊學習，卻已經耗費大量心神，臉上溢出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