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是不是——從前的自己很喜歡這位夫君,逮著每一個機會都要與他同進同出? 思及此,聞人椿忽然昂頭,喊了聲“夫君”。那聲音,就像雪落在花上,落了好多好多,直到裹成一朵軟綿綿的白茫茫的絨花。 霍鈺應得很快,下意識地低了下巴看她。 太久未有的目光相接,在漆黑的夜里,隔著肆虐的風,如電光火石,需要屏氣凝神。 聞人椿終于相信從前的他們有過兩情相悅。 心跳得好快。 三分心動,七分卻是害怕。 有個遙遠的聲音在高呼:“不要愛上他!不要愛上他!”呼得她心房砰砰響。 聞人椿天性聽話,先挪開了目光。剛好額前有一縷散開的碎發飄到了霍鈺的臉上,給了她一個分心的借口。 霍鈺看著懷中的聞人椿,一瞬間的明媚是她,一瞬間的內斂還是她。 “小椿?!彼胱プ∷氖?,想逼問,又不敢,只能壓著內心激動問了一句,“你,想說什么?” 她想問她從前是不是很愛他,是不是時時刻刻都要纏著他,可現在不敢了,只好扯些沒有意義的廢話,就譬如—— “去年冬天也這般冷嗎?” 去年冬天。 比今年冷太多。 霍鈺沒有答,只是將懷抱收得更加緊,緊到聞人椿都有些發疼,疼到忘了顫抖。 早早睡下的當鋪掌柜被伙計催著醒來。他老眼惺忪,滿肚子火氣,幸好“霍府主君”四個字分量夠重,讓他一下子清醒,換上生意人的面孔。 只是這霍府主君與他們當鋪能有何瓜葛,惹得這位大人物連覺都不想睡了。 掌柜的想破天也絕對不會想到那塊碎玉,直到他看見聞人椿的臉從霍鈺的身后慢慢探出。 他,她,它。 若是霍府的大娘子和小娘子,他都是打過照面的啊。這位——難道就是被拐走又救回來的那位?短短幾個月,將養得可真好,若不細看,實在看不出受苦受難的模樣。 當鋪掌柜干這行當也有數十年了,當即想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事后諸葛亮,就和碎掉的玉一樣毫無價值。 他只好嘆自己是陰溝里翻了船,等著人家發問。 霍鈺是真著急,越過禮貌的寒暄,直問:“今日我娘子是否將一塊玉佩當在你鋪中?” “是?!辈砰_始,掌柜的就冒了冷汗?;舾骶@位失而復得的娘子真是比傳說中還要親切,那,那怎么能給她戴一塊碎玉呢! “按我娘子說的,這玉佩大抵是做了死當。你們的規矩我是知道一些的,若真是尋常東西,再貴重也不該強你們所難,可它于我們意義非同一般,還望掌柜的歸還,我霍府必將十倍報償!” 十倍吶,十倍吶。掌柜的想得直搖頭。今日的自己到底為何如此勤勞,非得把所有死當的東西都處置了去。 本能結下一段緣,如今要成一段仇。 “實不相瞞,鄙人……瞧它碎得厲害……這位娘子,我還請你看過的對不對,它真的碎光了?!闭乒竦囊贿呎f一邊盯著聞人椿,此刻也只能指望她了。 聞人椿自認始作俑者,鼓足勇氣點了點頭。 可霍鈺并不想知道這些狗屁倒灶的東西,他幾乎是猜到了掌柜的后頭的話,然而不死心,非要他親口講。 “你只消回答,這玉到底在何處!” “……” “熔了?” “是?!?/br> 最后一點奢望破滅了,事情永遠向著他最不渴望最厭惡最恐懼的方向去。 霍鈺哀傷地閉了閉眼睛,終于知道當年聞人椿被人剜去手腕上的椿花、失去最后寄托是什么樣的心境。 他沒有發火、沒有質問,也沒有再說一句話,整個人僵直著,聞人椿連勸都不知如何勸。 回程的車廂竟比來時還要冷三分。 冬夜寒風獨自吹了許久。 “夫君,對不起?!甭勅舜恢鲃诱J錯,怯弱的可憐甚至都不需要粉飾。她不喜歡虧欠的感覺,她想要彌補,于是明明身體在抵觸,她還是靠近了霍鈺。 而霍鈺仍蜷著身子,半個腦袋都埋在了懷里,聽見聞人椿的歉意,他只是在原地搖了搖頭:“不怪你?!?/br> 至于方才的發火,他不敢再做第二遍。他憑什么責怪聞人椿,希望她知道的人是他,不希望她知道的人還是他。 他還是怪自己吧,把他們一起困在了迷局之中。 無處可逃。 “小椿?!彼徚丝跉?,抬頭,剛想說什么,他的小椿居然就抱上來了。 這是夢境吧。 只有在自己編纂的白日幻夢里,才有擁抱自己的聞人椿啊。 即便將信將疑,霍鈺還是無比歡喜地張開了手。 不要緊,就算是幻夢,就算是假的聞人椿,就算下一刻她要拿刀捅死他,他也不會拒絕的。 他真的等這個擁抱等了好久啊。 第94章 示弱 小椿, 小椿。 小春,小春。 在那些低沉的呢喃中,顫抖不知怎么停了下來, 曾經相擁的記憶一潮一潮地涌來。羞澀的,纏綿的, 不舍的,苦楚的, 她在這個懷抱里似乎待過三千回。 他真的是她的愛人吧。 倚在他肩頭的聞人椿漸漸松了力氣, 一雙手軟軟地搭在他背上, 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它對你這么重要, 原諒我吧?!?/br> 說完,她側過腦袋, 鼓足勇氣親了他一下。雖然是親在眉心,雖然像在親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狗,雖然兩片嘴唇緊繃得厲害, 不過是在他的肌膚之上輕輕地擦過。 可她還是親他了。 霍鈺立馬調轉了姿勢, 從被抱的那一個變成了抱人的那一個, 他想好好親親她, 把他們錯過的時光都用親吻彌補回來??蛇€沒湊到她鼻尖, 聞人椿又渾身緊繃了起來。 對著那副悲憫而惶恐的眼睛, 霍鈺實在不好繼續自欺欺人。 她只是在可憐他,就像她對天下所有可憐人一樣。 沒有男女之愛。 要什么男女之愛!小椿能平平安安地留在他身邊已是萬幸。 他收起吻, 收起旖旎的心思,與她依偎著。不會太緊,不會太近,不會讓她感到不安。 風可以從他們中間輕巧掠過。 “其實看透了,不過就是件身外之物?!被翕曉噲D說服自己, 只要聞人椿在身邊,那塊玉在哪里又有何要緊。 聞人椿知道他是在安慰,苦著小臉低頭不語。她臉上新長了一兩rou,凝在一起,嫩得像豆腐。 霍鈺想要捏一捏,又怕她逃,還是將手留在了原地。 “別難過?!彼林曇?,“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再尋一塊更好的玉,雕一塊更別致的送給你?!?/br> “那是你親手雕的?”豈不是意義更重大了。 霍鈺故意同她打趣:“看來是嫌棄為夫的手藝啊?!?/br> 聞人椿斜著眼睛睨了他一眼,把下巴收得更低了,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從縫里鉆出來的:“夫君,你能不能同我講講以前的事情呢?或許你講得多了,我就能記起一些。我……不想再干出今日這樣的糊涂事了?!?/br> “……我一時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講啊?!被翕暿钦娴牟恢?,也是真的不太想講,它怕所有事情都像一串繩上的螞蚱,有一就有二。 “就從椿花開始講起吧!”聞人椿是不知者無畏,雀躍地往他心口撒鹽。她拎了拎他袖口的一截布料,問道:“你手腕這兒是不是曾經有過一朵花?那朵也是椿花嗎?” 霍鈺忽然緊張,連抱著她的胳膊都木了:“你怎么知道?”他勉強克制,才沒讓自己的語氣露出破綻。 “我看到它的輪廓了?!辈贿^霍鈺的反應讓她覺得是自作多情猜錯了,便連忙改口,“不過世上大多花形好像都生得這般。夫君這般尊貴,應該紋的是牡丹,或者瓊花吧。瓊花不錯……” “就是椿花!”霍鈺出聲打斷,若任由她胡亂說下去,他這顆心就不是躺在鹽堆里,簡直是被浸在了陳醋壇子中。 “我是為了你才紋的?!彼盅a了一句。 聞人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為什么又不要了呢?” “……” “也是因為五行相克嗎?” 霍鈺發現失憶后的聞人椿有一張厲害的嘴,教人難以應對。 聞人椿卻還不罷休,她實在生疑許久了。因她手上也有塊疤痕,與霍鈺同一個位置,紋路雜亂無章,更加瘆人。每每拂在上頭,聞人椿都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人掐著,像是下一刻就要斷了呼吸。 他若愛她,怎么會讓她受這么狠毒的傷。 霍鈺亦是不敢多看,忙將手掌覆在她手腕上。他沒法解釋太清,只能一句帶過:“是我不好。小春,你信我,以后我都不會讓你再受一點點傷害?!?/br> 這話好耳熟。 “以前你是不是說過這話?” “說過,可我食言了。所以后來你都不肯再信我了?!?/br> 聞人椿在那夜做了一個夢,夢里有許多許多的霍鈺,每一個他都在說“信我”,有時喊她小椿,有時是小春。待最后一刻,那張臉卻變了,是一張陌生的干瘦的男人面孔。他也叫她小春,春天的春,沒有木字旁的那個春。 明明是聽在耳朵里的,聞人椿卻像是看到那個字。 像蟲子蠕動般丑陋。 拼了命地醒來,滿頭細汗,霍鈺比她更先察覺,拿了汗巾擔憂地替她擦臉。 聞人椿看都不看,一把奪到手里,面容是少有地兇悍。 “怎么了?” “別管我!”她起身,捂著胸口。雖然記不起來,但她知道自己很生氣、很煩躁,就像一只被人捉進茶盞里的蝴蝶,在黑暗里反復掙扎顛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