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不必旁人指路, 只需向著有人魚貫而出的地方走去便可。 聞人椿走了幾步便隱入其中。她起初還是有些姿態的,可總覺著背上壓了點什么,越走越佝僂, 到了屋外,她幾乎又回到了剛進府時的畏縮模樣, 怕一點點差錯就會害自己無處可去。 候在門外侍奉著的,是霍鈺口中那個機靈的小女使。 聞人椿聽婆子叫過她的名字, 小梨。 近來坊間小詞最愛用這個字, 前些日子一句“梨花帶雨, 仿佛霓裳初試?!眰鞅槊髦莩?。 “椿姑娘, 主君在里頭的?!毙±婷髁怂囊?,為她掩開一個小口子, 而后附在聞人椿的耳側悄悄說道,“您別擔心,大夫說了, 主君的表妹并無大礙?!?/br> “那這些人?”聞人椿指了指偏房, 好些個郎中打扮的人, 有貧有貴。 小梨搖了搖頭, 模糊其詞:“似是主君還不放心, 想多請些人瞧瞧?!?/br> 竟慎重至此, 聞人椿心頭滑過一絲苦味。 小梨又講:“不過主君的表妹瞧著確實可憐,我昨夜為她擦身, 那胸前骨頭都快要戳破皮了?!彼疽馐亲屄勅舜粚捫?,然南轅北轍,聞人椿此刻的心就像被一個鐵塊綁住,不得輕松。 許還瓊為何就不能過得好呢。 她那般溫婉、聰慧、識大體,擁有著令人艷羨的家世, 為何還是落到這般下場。 若她——若她一直不能過得快活,聞人椿不敢想下去。 她從小廝手上接過送湯羹的盤子,終于還是推開了門。 許還瓊仍睡著,白日光芒透過簾子,使她的臉上泛出顯眼的青紫,幾乎要與那床被褥染成一般模樣。 明明她們幾日前才見過。 那日亦是陽光大好,許還瓊倚著窗戶,半邊臉上被照出淺淺的金箔色,不知怎么就說起去尼姑庵修行的事情。 “待你們成完親,我便動身?!?/br> 聞人椿大驚,她自認沒有佛根,覺著年紀輕輕便要斷去七情六欲實在是苦惱,且不說朝暮誦經、日日食素,終其一生的孤寂便是世上最難熬了。 她想勸幾句,又聽許還瓊哀哀講道:“在父親眼中,表哥是棋子,我何嘗不是。不如削發為尼將事情做絕了去??上蘸笤俨荒芴姹砀缣降绞裁聪⒘??!?/br> “還瓊姑娘……” “小椿,這是眼下唯一能解脫的法子。修得成,便不痛不惱,不擾無辜人。修不成,也算保全自己?!?/br> 聞人椿看出幾分出塵的姿態,又見她笑得淡然,便不再多嘴。 到底是天難遂人愿。 許還瓊還沒踏過尼姑庵的坎,便落入了霍鐘的手掌。 霍鐘。 聞人椿一想到他便心口直跳,那日他們走出霍府之時,他于混亂中附在她耳邊陰惻惻講過一句:“小椿,你不要嫌我惡毒。終有一天,你會被這些個骯臟蠅蟲逼得同我一般?!?/br> 當時聽來想要作嘔,再回想竟奇怪地覺出一絲悲愴。 她慌得直搖頭,怎能憐憫那連親生子都不顧的霍鐘。 霍鈺本在床榻的邊緣趴睡,他在睡夢之中也不得安寧,嘴唇干涸,緊緊地抿著。 聽見腳步聲,他很快醒來。 “小椿?!毖劬镞€未透過光,不過僅憑氣息他也知道是她。 “是我吵醒你了?!甭勅舜幌肟拷?,不敢靠近,多少有些不知如何自處,于是她又干回老本行,端起湯羹問道,“廚房煮了湯羹,要不要喝一些?” “你過來?!?/br> 聞人椿記得,昨夜他對許還瓊說過一樣的話。 “小椿?!彼謫疽宦?,聞人椿這才端著湯羹走了過去。 可他要的顯然不是什么果腹之物,他不過是想抱著她,不過是想眼見之處、口鼻聞見之處全是她。 聞人椿猝不及防,手上端碗的功夫再熟練,還是撒了幾滴。她連忙用袖口替他去擦,卻被他抱得更緊了。 身下的圓凳傾斜了,霍鈺整個人幾乎都要躲進她的懷里。 “怎么辦?”他在她胸口發問,既脆弱又無助。 聞人椿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人刺著,那一根根針,細得教人看不見,只要人長久地發麻發澀。 她忍著疼拍了拍霍鈺的后背:“還瓊姑娘會好起來的?!?/br> “我答應娘要照顧她,卻害她這般痛苦。小椿,我是不是很沒用!” “怎么會呢,你已經將還瓊姑娘救回來了。還瓊姑娘不是常說,表哥是世上待她最真心的人嘛。你待她真的很好?!甭勅舜徊恢约菏侨绾蜗氲竭@些話的,大抵是許還瓊常常講,講得感恩戴德、動人肺腑。聞人椿雖不在意,卻早就刻在心里。 霍鈺嘆了一聲“小椿”,嘴唇張了幾次,還是欲言又止。 “好了,先喝些湯羹吧,別誤了自己的身體?!?/br> 聞人椿在他身上拍了拍,待他松了手便蹲在他身前,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若是不說些別的,這一幕還是溫馨的、寧靜的。 聞人椿更不會將脆弱眼淚落進湯羹里。 “我讓你受委屈了?!?/br> 湯羹快要見底時,霍鈺忽然沉著聲音沖她說道,若他不刻意說起,聞人椿還能囫圇應付,可他這般慚愧地望著她,情真意切,實在讓人招架不能。于是淚珠子就像發了瘋,大顆大顆往下砸,聞人椿抹到最后,索性將湯羹塞到了霍鈺的手里。 “小椿?!彼?,撫著她的臉,要她看他的眼睛,“你信我,我不會拿你去換還瓊的?!?/br> 便是昨夜,聞人椿都沒有心酸至此。 她試圖咬住嘴唇,可嘴唇還是忍不住地發抖,她想跟他講那些大度的寬慰的話,但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她其實就是個小心眼的人,面上多無謂,心中便有多害怕。 霍鈺未給出的答案,她實則在意得不得了,今日醒來反反復復猜過千百遍,恨不得將霍鈺拖出門外義正言辭問一遍。 可她不敢啊,怕他跟爹娘一樣久而久之棄了她…… 那連綿淚水一時沒有盡頭,落在碗里、打在地上,最后齊齊撞在霍鈺的心頭。他不能自已擁她入懷,一分分收緊。 “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小椿,你也要信我?!?/br> “嗯!”應得清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哪怕會很難,哪怕已經變難,只要霍鈺要她、愛她,她就可以撐下去的。 聞人椿待在藥材鋪的時候愈發多了。不想躲在府里胡思亂想是為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以為霍鈺處處受制于霍鐘,有時還要被許大人牽制幾分,都是根基尚淺、生意不穩的緣故。 若他的實力凌駕于他們之上,救出一個許還瓊何須傷了她和霍鈺的情分。 故她做起生意來,比從前少了些優柔寡斷的意思,該得的利、能得的利絕不讓出一分,而那些稀罕藥物更是全聽霍鈺安排,統統束之高閣,非能人貴人不能得。 籮兒有時胡言亂語:“小椿姐,你板臉談買賣的時候好像二娘啊?!?/br> 她搖頭,是霍鈺愈發像他娘親,而她愈發像他。 籮兒脫口而出:“小椿姐,那你可賺了,二少爺……不對,主君長得多俊啊。待你們成親后,朝夕相對,那小椿姐得成仙姑賣相了?!?/br> “不準再胡說!” “我哪個字胡說了呀?!被j兒鼓嘴,難不成還真要如了某些人的意,讓那許家姑娘先進府做大娘子? 切,有個好出身便能橫著爬人頭頂??! 有她籮兒在,絕對不許她的小椿姐受這檔子委屈。 她不知道的是,聞人椿早就生了給霍鈺做妾的念頭。哪怕霍鈺一個字都沒講過,她也愈發曉得,就算不是許還瓊也會有旁的人給他做大娘子。 畢竟放眼明州城,要博個出彩地位,誰還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娘子呢。 而她嘛,莫要說背景如何了,連爹娘族親都是沒有的。 萬千思緒被街上出殯的人擾得更亂。 那一個“霍”字寫在白色麻布上,觸目驚心。 “大娘可知這是哪一家的?”聞人椿一邊問,一邊起了寒顫。 “是霍府。哦,不是新起爐灶的那位,是老霍府,就是那個瘸腿大兒子的。哦,聽說如今小兒子也是拄拐杖的……”大娘扯得遠了些。 聞人椿瞧著隨行祭品,在此刻聰明得有些過分,她直截了當地問:“可是霍大少爺的兒子夭折了?” “是啊,你怎么也知道的啊。聽我一個在老霍府當差的親戚講,是被什么人拿刀驚著,寒熱半月不退,就這么走了。你聽說的是什么???” “喂,喂!你套我話呢!跑什么??!” 聞人椿也不曉得自己在跑什么,就跟身后追著那個小孩子的亡靈一般,拼了命地往前跑。 “小椿姑娘?!庇质顷愲h。 他常年習武,身材高闊,聞人椿繞不過去。 “可是有事發生?”他知道多嘴,卻還是厚臉皮地問了出來。方才在人群中看見她,他本來只想遠遠望著,卻見聞人椿忽地煞白臉色,于是一雙腳便自己追了上來。 聞人椿此刻不怎么想同人說話,低著頭說了聲“沒事”,又說“我回府里還有事”。 “那與你無關!”他邁開步子,又堵了去路。 “你什么都不知道?!?/br> “霍先生同我講過的,我知道?!标愲h說了謊,可他見不得聞人椿這幅自我愧疚的模樣,更見不得她把什么心事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為自己是多精明的戲子,每日沉于賬本,抹去心緒一絲不茍,卻是連籮兒和他都瞧出她的重重心思。 “我……是不是我把這個孩子給害死了?!甭勅舜华q記得它的分量,不是很重,抱起來像個頂軟頂軟的棉花枕頭。 它的臉蛋很嬌嫩,出娘胎雖然時日不多,眉毛卻粗得很。 可因為她,它這一世結束得太早。 “小椿姑娘,你不要胡思亂想?!?/br> “我用刀子捅了它的!” “那定然是被逼迫的!你這樣溫順,不是受了脅迫怎么會出此下策?!?/br> 聞人椿有些恍惚,她不記得旁人是如何脅迫她的,只記得孩子的血流到了她的手上,溫溫的,她卻沒有因此想要收手。 “你沒有捅它的要害,對不對?” “我沒有,我沒有?!甭勅舜豢偹慊亓它c神,停不下地搖頭,“我不是要它死,我只是要霍鐘住手,我只是想幫霍鈺救出還瓊姑娘。我,我不想要無辜的人枉死??!”她最知道性命的重要了,她怎么會害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