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事不宜遲,待雨勢稍稍放緩,聞人椿和旁的幾位年輕人將大娘姆媽們趕成一排,而后拿一根長棍,由年輕的、體壯的站于一前一后,領著人淌水回去。 她心中只想著別人,自己的罩衫已經濕了大半截。 一個回神,立刻起了哆嗦。 “船回來了!”只聽一位大娘中氣十足地喊道。隊伍即刻散了去,同三位武士有血緣愛情的跑在了最前頭。 潑天的雨水、震耳的雷鳴都無法讓人卻步。 聞人椿看著那小船上跳下一個一個人。 都不是他。 直到——“霍鈺!” 她看見自己的心里也起了電閃和雷鳴。 第38章 非分 那一聲“霍鈺”, 炙熱明亮?;翕暡坏貌怀姓J,他聽懵了。 腳上的傷不痛了,在臨安思量妥當的安排也逐一沒了蹤影。 眼里心里只有從雨中跑來的她。 傘跟不上她的步伐, 一件白灰色罩衫早被浸透,里頭那件裙子似是鑲了小紅花, 若隱若現,在黑夜之中艷麗異常。 離他跟前還有兩步的時候, 她卻停下了。 她改了稱呼, 叫了聲“二少爺”。然后將那把東歪西倒的傘撐到了他頭上。 “不成體統?!彼樕峡囍? 眼睛嘴巴都拉成一條長長的線。她未來得及低頭認錯, 已經被他整個擁進懷里。 是風塵仆仆的味道,被暴雨雷鳴沖了一半, 留下劫后余生的慶幸。 她忽然覺得好熱,明明正在淋雨。 “怎么我不在,變得這么笨?!被翕暠蛄? 松了手, 將傘接到自己手中, 然后自然地牽著她往島中走去。 那傘不大, 他們擠得很緊, 濕透的衣衫如若無物, 聞人椿甚至能感到霍鈺手臂肌rou的走向。這種隔了一月有余的親昵讓她不禁小鹿亂撞。 “以后這種天氣,要在屋里躲雨?!?/br> “我是怕……”越解釋越亂, 她啞了聲,“嗯”了一句。 “真是的,衣服也不好好穿,頭發也亂七八糟?!?/br> “我剛才睡著?!?/br> “那起來做什么?” 他問的每句話都不好答,聞人椿嘟囔著嘴, 覺得自己大概是自討苦吃。 “是不是怕我不回來?”霍鈺注意到她還有小半個身子留在傘外,便將她直接攬了過來。聞人椿不自在地忸怩了一下,女子獨有的柔軟清香在他懷里蔓延發酵,竟讓他生出綺思。 “小椿?!?/br> “嗯?” “我答應過你的,就一定會回來?!?/br> 她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不再同他過不去,乖乖與他同撐一把傘。 不知道是不是雨聲太大,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心靜了下來。 這雨實在稀奇,頗愛落井下石。待眾人各回各屋,它便收了力氣不再發威,只留稀稀拉拉的幾滴雨聲。 霍鈺身子弱,被聞人椿先推去沐浴更衣。聞人椿自己則用干布擦了一把,勉強套上了他屋中的舊衣服。 他此回收獲不少,帶出去兩個包裹,又帶回三個鐵箱。 聞人椿怕方才的大雨淋濕了里頭的重要物件,忙不迭地一一打開,樣樣擦了一遍。 霍鈺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拖著一件大大的袍子,往左往右,忙碌地像一只螞蟻。 “怎么穿我的袍子?”他出聲。 聞人椿正彎著腰搬書,背脊凹出一條圓滑的曲線。她騰出一只手指了指袍子邊緣:“這下頭被蟲蛀了,索性我將它穿去最后一回。若是回屋換衣裳,耽誤工夫?!?/br> 霍鈺沒再就此發問,他隨手拿了塊布,擦起頭發。 “布怎么是濕的?”越擦越不對勁,霍鈺猶疑地問了一聲。 聞人椿順著看過去,倒吸一口涼氣,下一秒,整個人都像是從熱水里撈出來的。那是她方才用來擦身的布頭。 她連忙從他手里搶下,然后跑進屏風后頭,將早就替他備好的干布拿了出來。 “你用這個?!睅缀跏莵G到了他手中。 “哦?!彪y得地,霍鈺沒有追著說她愚鈍不仔細。 鐵箱里裝的最多的便是書。從四書五經縱橫韜略到新近臨摹的雙程理學,還有一些是山水拓本、醫草藥經。 聞人椿將它們一一摞好,竟有小半個人高。 “這些都是要賣給系島嗎?”她記得里頭大多數,都是霍鈺早就熟讀的。 “給你的?!?/br> 聞人椿心尖一動,閃著眼珠子看了眼霍鈺。 “是文在津要我帶給你的?!?/br> 緣是如此。聞人椿收了表情收了心,兀自點頭說道:“文大夫真是個好人?!?/br> “他想娶你?!?/br> 許是沖擊大了些,聞人椿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正搬著的那卷輕薄佛經直接砸在她腳上。 一整卷散開,似是風在讀著每一章。 霍鈺的肩膀不由向下沉了沉,繼續說道:“他潛心向佛,又想同父母有個交代,想來想去還是屬意你?!?/br> 霍鈺要把她送給文在津不是一日兩日了,只不過從前是去做女使,如今是去做娘子。 聞人椿已將佛經拾起,她用力地將卷冊收緊,隔了一會兒才說話。 “二少爺,小椿待您是否還算得上忠心?” 霍鈺束發的手頓了頓,沒料到自己會處于下風。他從鏡中看向身后的聞人椿,黃銅鏡里只有一個背影,鏡邊繁復花紋將著他舊素衣的聞人椿襯得單薄委屈。 她的手蜷著,留出兩個手指尖滑在某一卷卷冊上。 他回了一個“是”字。 “那——”聞人椿使了很大的決心,連貫地說道,“等回了明州,或者去了臨安,小椿可否自己挑夫婿。我這一生,已有了好多身不由己,被戰爭牽連,被送入戲班子,被賣給霍府,我也想自己選一回,行不行?” 她鮮少拒絕他,還說這么多真心話。 “是有意中人了?” 聞人椿搖頭:“不知會不會有。若是沒有兩情相悅的,小椿可以自己過,就像陳大娘一樣?!?/br> “明州不是系島?!彼胨麘撛俣嗲么蛩恍?,免得她變成系島女子。 聞人椿仍舊搖頭,未來得及拾掇端正的頭發徹底散了下來,披出一片黑色的海。她抽出搖搖欲墜的簪子,叼在嘴里。 話從她齒縫里一句句地往外蹦:“那等二少爺報了仇奪回霍府,小椿便回系島好了?!甭勅舜幌牒昧?,她沒資格去求鏡花水月,但也算有幾份苦勞,求一個自由身,霍鈺應當能答應的。 “就這么喜歡系島?”霍鈺的聲音幾乎貼著她的后脖子。 她下意識地扭頭,被霍鈺一只手定在原地:“連頭發都扎得愈發散漫了?!彼麖乃熘谐槌瞿侵銖娍梢苑Q之為簪子的木棒,而后利落迅捷地給她束了一個男子發式,配她一副上挑眉峰,英氣極了。 霍鈺滿意,聞人椿卻面露異樣,避著他,避著鏡子,說道:“以后無人的地方,二少爺就不要這樣做了?!?/br> “這樣是怎樣?” “……” “是我不能對你好嗎?” “是。小椿怕自己會起非分之想?!彼餍蕴拐\,迎上他的目光。 “怎么會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一個人對一個人太好,很容易就會有非分之想?!?/br> “那你之前對我那么好,是否也是要我對你——?”霍鈺沒把話說完,只緊緊盯著她,害得她目光閃爍起來,再也無法平靜敘述。 “我……我沒有?!?/br> “聞人椿,月余而已,你嘴皮子倒是好了很多!”霍鈺往前逼了兩步,聞人椿整個人都倚在了那一摞卷冊上。木簡摩擦出聲,歪了好幾卷。 大廈將傾。 而當霍鈺整個人壓過來,聞人椿猝不及防,再三退讓,那些可憐的卷冊徹底傾塌。稀里嘩啦,和著外頭還沒散場的雨,落滿一地。 “沒事吧?!甭勅舜贿B忙撐起身子,她不知道霍鈺究竟在折騰什么,逼她無處可退的人是他,將她攬在懷里護著的人還是他。 霍鈺不答,只是皺著一張臉,手不由自主地摸在右腿膝蓋上。 “要不要緊,我去給你請大夫?!?/br> “你可以走了?!被翕暲渲?,“不用對我這么好?!?/br> “……” 聞人椿氣結。他博覽群書,心思聰慧,明明就該知道自己所指為何,卻偏要逮著幾個字向她發難。 “那我走了,二少爺早些休息罷?!?/br> “聞人椿!” 她被他再度拖了回去。 霍鈺生氣了,怒不可遏,屋子里的所有氣息都變成他一個人的。聞人椿只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地方,叫不出聲、睜不開眼,耳朵里、鼻尖上、還有唇齒之中,只有霍鈺、霍鈺、霍鈺。 他的怒氣在消失,溫柔灌了進來,終于給了她一絲喘息的機會。聞人椿這才意識到身上的這個男人是在親吻自己,他的吻像細小的蟲子,唇上漸漸傳來細細麻麻的痛楚。 “霍鈺?!彼Φ匕l出聲音,試圖制止他,“放開我?!?/br> 可惜霍鈺的吻纏綿不絕,將她所說的每個字都打碎了,聞人椿甚至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么。都是些咿咿呀呀叫人臉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