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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春花與玉在線閱讀 - 第24節

第24節

    水從四面八方灌入,眼耳口鼻在一瞬間被窒息感充盈。聞人椿嗆了好幾口,終于在急濤中撿起自己的水性,她下意識地往前游,手臂推得頎長而有力,越游卻越沉。于是想起同她系了死結的霍鈺。

    他正不斷地往下墜著,閉著眼睛,失了精神,烏黑頭發散成無根海草,臉龐漸漸變得透明,如同聞人椿幼年時期見過的澄澈水母。他原本的衣衫都臟了,污漬被海水沖到了表面,右腿膝蓋出不斷映出血色,黑的紅的,拉扯出一副凄苦絕美水墨畫。

    就那樣一起死去也甘心。

    神識徹底斷開前,聞人椿抓著那個結,一度這樣想。

    聞人椿還在消化這幾日的動蕩,胸口起伏遲遲不退,房里已經來了個人。聞人椿裝著假寐聽了一會兒,才認為對方是在同自己說話。

    那是一種更扁平的語言,字節之間短促,有些詞她能聽得懂,有些詞又完全沒有頭緒。不過對方語氣很輕柔,聞人椿愿意相信她是沒有惡意的。

    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聞人椿朝對方無辜地眨了眨眼。

    對方是個同聞人椿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黑頭發、白皮膚、眼睛水汪汪,乍眼看去同明州城里的姑娘差不多長相,只是作了不同打扮。女孩并沒有束發,任由一頭及腰長發垂到腰間,俯身查看聞人椿傷勢的時候,那頭長發便像波浪一般順滑地散開,渾然天成。

    “這是哪里?”聞人椿摸著發腫的嗓子問了一聲。如她所料,女孩似乎聽不懂,一雙眼睛立馬不轉了,直愣愣地頓在原地。

    聞人椿暗嘆不好。她要如何才能問到霍鈺的下落。

    “你是宋人?”女孩又動了,用古怪的語調回了聞人椿一句,眼神里卻多出一絲防備。

    聞人椿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慌亂,怕女孩與宋人有過節,不免打擊報復,但也只是猶豫了一下,仍舊誠實作答。

    她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櫻桃小嘴翹得很高。聞人椿誠惶誠恐,虛弱的同時又分出一些眼神去瞧女孩。細細打量,聞人椿倒是發現此處的裝扮略像前朝,烏發朱唇,明艷而濃烈。

    估摸著女孩的生氣是沒有深意的,聞人椿大膽問道:“姑娘,同我一起的那個人也在這里嗎?”她剛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遠處晾衣架上掛著自己之前的那身衣服,打了死結的地方被剪得干凈利落,顯然是人為。

    “死了?!迸⑦@回的發音很清晰,還贈了聞人椿一個驕縱的白眼。

    “不會吧?!甭勅舜毁r著笑,不敢相信。胸口傳來悶悶的鈍痛,好像有人不停地往里塞著棉花,塞得呼吸無處可逃。但她又必須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女孩又翻了個一個白眼,用不熟練的口吻補充道:“他傷得那么重,腳都斷了,治不好肯定要死掉的?!?/br>
    “真的嗎?真的嗎?”聞人椿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她甚至沒了剛才的分寸,翻身而起抓住了女孩的胳膊,“你帶我去見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見他!”

    “死都死了?!迸⒁驗樗臎]分寸更惱怒了,往她的手上亂拍了好幾下,“你再這樣,我也不管你了?!?/br>
    “沒有他,我也不要活了!”她急了,近乎吼了出來,狹小的磚瓦縫里都是她的余音,一遍遍回放。

    女孩還未知道男女情愫的復雜糾葛,瞪大了眼睛,面目都不知如何擺放。在她眼中,聞人椿簡直同瘋子無異。

    怎么能為了另一個人不要自己的性命呢。

    “不就是一個男人嘛?!痹S是怕觸怒聞人椿,使她真的發瘋,女孩只是輕輕地自言自語一聲。她想方設法將聞人椿的手拂下??赡请p還算纖細的手就像是長在了她的胳膊上,不至于弄疼她,但就是絲毫掰不動。

    “就你力氣大!”女孩不服輸,與聞人椿僵持不下。

    可惜最后還是女孩咬著牙先放棄了:“我認輸!他沒死!沒死沒死沒死!”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女孩氣得哇哇叫,等到聞人椿松了手,更是叉著腰呼哧呼哧嘆著氣,“都說你們宋人男尊女卑,我算是看明白了!”

    不是的,這絕對不是因為男尊女卑。

    聞人椿很想告訴她。

    耐不住軟磨硬泡,女孩當日就領著她去見了霍鈺。

    女孩走路姿勢很不雅觀,兩只腳尖一顛一顛的。聞人椿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女孩兒氣,不像許還瓊那樣溫和內斂,也不像籮兒,天真卻不帶筋骨。

    如果家鄉沒有被炮火染指,她也能這樣肆意長大嗎。

    也能這樣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不必自我壓抑、不必強加束縛。

    “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啊?!迸⒉恢翘煨院闷?,還是有心打探,一路上總是東一茬西一茬地問她問題。窄窄一段路,被她撐得漫長無邊。

    而人在屋檐下,聞人椿只要能作答的都會坦誠相告。

    她想過隱瞞,又怕說了謊圓不回來。

    女孩這次的問題是:“你跟那個男人是什么關系???”

    聞人椿被問倒了,臉色青紅不接。

    若以事實作答,她怕女孩討厭尊卑階級,繼而對霍鈺不利,但除卻主仆之誼,她和霍鈺又算什么呢。

    “他是我的恩人?!甭勅舜徽业搅撕线m的描述。說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似解決了一個積年累月的困惑。

    女孩轉轉眼珠,不解地追問道:“什么恩???”

    “他教我讀書寫字?!?/br>
    “他是私塾里教書的?”

    聞人椿搖搖頭:“他沒收錢?!?/br>
    “噢,那也不必這樣報答吧。還是說,你們宋人的規矩如今這般大了?”

    聞人椿被她講得尷尬,眼睛都不知該落在哪里。

    幸好女孩不在意,她捋了捋自己的長發,若有所思:“他讀書讀得很多嗎?”

    “嗯!”聞人椿想得深遠,她以為霍鈺的一身才華或許可以在此處重新開光??膳⑾胍矫鞯恼嫦嘀皇恰澳悄銈兊暨M海里前,他沒告訴你不能把衣服系在一起嗎?”

    “連活命都不會,白讀書了!”女孩數落完這一番,又加緊了步伐,一蹦一跳地走到了聞人椿的前頭。

    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又心生羨慕。

    收留霍鈺的屋子同她住的那一間形制相同。似乎此處所有屋子都是照著一個板式建的,不過是有些造得尖、有些造得平,有些留著磚瓦的本色,有些刷了清漆、圍了竹林。

    它們無論遠近,皆有一脈相承之美。

    不似臨安、明州,白丁鴻儒涇渭分明,朱門右拐便是凍死骨。

    女孩將聞人椿送至門口,便說:“怎么回去知道的吧?!?/br>
    聞人椿點頭,她確實記了路。

    剛被父母賣進戲班子的時候,她還不情愿、不懂事,想著要自己跑回父母身邊,可她抹著眼淚走啊走,發現自己連戲班子的大門都找不到。從此以后,她無論去了哪兒,都會下意識地記住每一步。

    她怕不知何時,又入了逃不出的境地。

    “那你去見你的恩人吧。不過……”女孩抿了抿嘴,還是提點了一句,“最好別教人瞧見。我們這兒不興男尊女卑。若不是父母雙親、兄弟姊妹,也就只有夫妻才會貼身照顧?!?/br>
    “我……”

    “你可別說你是他的jiejie或meimei?!迸⒉[著眼,精明了起來,“若是的話,你方才便會直說。若不是,撒謊在這兒可是重罪 ?!?/br>
    聞人椿訕笑著進了屋。

    霍鈺躺在床上,身上的薄被幾乎快要將他的臉都蓋住了。逃離霍府的時候,聞人椿沒能好好看他,如今坐在他床邊,一雙眼里只留下他的臉,才發現他瘦了那么多,顴骨下方都陷出了一片陰影。

    聽那個女孩說,他一直沒能清醒,他喊過“娘”,也喊過“還瓊”。

    聞人椿知道他意難平,只要活著一刻,便難平一刻。

    “二少爺?!彼皆谒?,低低地喚了一聲。

    他紋絲不動。

    于是她才敢直呼其名。

    “霍鈺?!?/br>
    “霍鈺?!?/br>
    “你快醒來好不好?!?/br>
    她聲音婉轉輕柔,似連綿的吟唱。日復一日在他耳邊響起。

    可這般呼喚沒有被霍鈺聽見,也沒有被老天爺聽見。

    她不氣餒,仍是一日不落,拿精衛填海的本事、夸父逐日的執著,終于教霍鈺從病痛昏迷中醒來。

    他微弱地開口時,聞人椿正在擦桌幾,上頭有條斑痕不知是何時弄上的,怎么使勁都擦不掉。因而霍鈺喊了她兩次,她才后知后覺地扭頭。

    “你醒了?”她求了這么久的愿望,等到實現時竟不敢置信。

    “是?!被翕曔€沒什么力氣,費力地眨了眨眼。

    這是真的!聞人椿激動得不能自已,她連忙丟了抹布,也不再去想禮制教條,喊著霍鈺的名諱,直接奔到床邊。然后她做了一件于她而言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兒——她毫不猶豫地張開雙手、用盡所有力氣抱住了霍鈺。她甚至感受到了霍鈺的心跳、霍鈺的氣息,哪怕那時的他身上還包著一層厚被子。

    他好像低低地嘆了一句,聞人椿只聽出一個“傻”字。

    于是她變得更忙了,除去一日三餐、洗漱伺候,還要煎煮藥材,吃的藥和敷的藥得分開,前半個時辰要急火,后一個時辰要慢火,往往料理完這些,大半天工夫就過去了。

    那個女孩看不過去,總是用纖細食指恨鐵不成鋼地戳她:“你欠他的到底是什么恩!不用這么報吧!”她自小生長在系島,見不得別人沒有自我地無私付出。

    聞人椿則總是淡淡回一句“你不懂”。

    “我是不懂。男人有什么好的。你這般貼心衷心,說不準來日被他當作軟肋捏在手里?!?/br>
    “蘇稚?!甭勅舜谎鹧b不悅,連名帶姓稱呼她,“你不要總是拿戲說的本子來看真實人心?!?/br>
    “嗯!真實的人心一定更殘酷,殺人誅心不帶血!”蘇稚眨眨眼,一頭烏發晃到左邊又晃到右邊,她似乎很喜歡和人唱反調。

    聞人椿不怒反笑。

    大抵是處久了,她對蘇稚沒了戒心,羨慕都嫌來不及。她也想要那般果敢又直率的個性,帶些不經世事的幼稚,很多時候哪怕口無遮攔,都顯得順理成章、發自肺腑,絕無絲毫刺耳。

    “那你說桑武士的心是殘酷還是柔軟呢?”階梯走到一般,聞人椿停下步伐,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聞人椿口中的桑武士是系島為數不多的武者,刀槍劍戟,無所不能,能遠攻,亦能貼身近搏。系島男女老少都對他青眼相看,想著法兒地要與他沾親帶故,偏偏自小沉穩寡言的桑武士大膽放話,此生非蘇稚不娶。然郎有情妾無意。蘇稚惱他斷了自己的姻緣,更惱他將自己變成眾矢之的。

    時至今日,光是聽到他的名字蘇稚都能心生窩火。

    “不準你提他!”蘇稚齜牙咧嘴,一臉嫌棄,“都說了幾萬遍我不喜歡他了,他還要纏著我,跟個狗皮膏藥一樣!”

    “我倒覺得桑武士保家衛國、英勇威武、丹心赤誠,是個良配!”

    “那你跟我換!”蘇稚叉著腰,指著聞人椿身后的磚瓦房,“我上回隔著門縫偷偷瞄了一眼,你那恩人粉面書生、文質彬彬,倒是我見猶憐!說不準同我會有好姻緣呢!”

    蘇稚一句妄言,竟傳到了霍鈺的耳里。許是他屋中太靜,聽什么都格外清晰。

    “方才那人是誰?”他今日胃口不佳,吃了三口粥、兩片魚,便擺擺手將碗推到了一邊。

    聞人椿怕他身體撐不住,又舀了一小口送到他嘴邊:“再吃一口。就一口?!?/br>
    霍鈺的嘴角向下壓了壓。他從來沒有說過,他討厭聞人椿哄他的樣子,這讓他覺得自己窩囊,如同曾經他最看不上的那類吃軟飯的廢男子。

    “你若是想知道就吃下去?!甭勅舜换蛟S是被蘇稚耳提面命太多回,不禁將語氣削得利了去威嚇他。倒是有用處的?;翕曋苯觽阮^,迅速地將半碗粥滾進喉嚨。

    “說!咳咳咳?!彼鹊锰珱_,嗆到了自己。

    聞人椿見狀,立馬收了那一點點可憐的架勢,緊張兮兮地往他后背輕拍起來?;翕暡挥X寬慰,只覺得胸口煩躁。他雖一只腿動不了,手上力氣倒是養得比從前還好,抓著聞人椿的手直直地就將其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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