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不過總歸是要從酣夢中猝然醒來,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還不如不夢。 睡不著的聞人椿索性主動跑去書房催促霍鈺。 兩手空空總是不像樣,她便開了小灶熱了份紅豆白玉湯。那時的聞人椿沒料到今日的禍患,總以為大戶人家堅不可摧,總想著如何向霍鈺和許還瓊表衷心。 沈蕉說她狹隘而不知爭取,是一點兒都沒說錯的。 哦不,也算是有一點點錯。畢竟她將女使本分做得這么盡忠賣力,也是有所圖的——她要霍鈺另立府邸時給她放點權,教她做個高等女使。 夜風幽送三尺,將紅豆白玉湯的濃郁香甜吹得纏綿可人。 聞人椿到底是不一樣了,能忍住胃腸誘惑,絕不偷偷摸摸嘗一口。她想,霍鈺見了這甜湯會如何,饑腸轆轆忽遇美味佳肴,是否會大贊她手藝高超、心思細膩,是否又要給她加月俸。 誰知她的二少爺學得瘋魔了,聽不見敲門聲,聞不見紅豆湯。 見了聞人椿便拉著她的手,要同她講民生大道。 她聽得眼睛亂眨,好在多少聽懂一些,譬如窮苦百姓的教化、戰亂流民的處置。若朝廷大官人能有霍鈺的覺悟,她今日或許還是闔家團圓的。 那一刻,她當真希望霍鈺高中榜首、官運亨通。 “你可聽懂了!”霍鈺見聞人椿神思游走,嫌棄地將她的手甩到了一旁。 “聽了聽了?!甭勅舜贿B連點頭,“我是沒想到二少爺能這樣體恤貧苦百姓?!?/br> “呵,你能想到什么!” 真是夸不得、罵不得,難伺候。 聞人椿方才那點期待都成了空,便心無旁騖、老老實實地將紅豆白玉湯呈給他。 才舀了一勺,明明甜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霍鈺卻停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嗎?這……這該是好吃的啊?!?/br> “你——有沒有偷吃過?”他還記著她從小白狗嘴下奪食的事情。 “我沒有!你又不是……”還好她及時懸崖勒馬,沒把畜生二字一道說出來。但霍鈺的臉色已經是十分難看。 “二少爺,我如今是有分寸的,不會逾越規矩?!?/br> “呵?!彼謥硪宦?,不過最后還是端起了碗。 他曾那般用功奮發,懷揣滿腔抱負,要為天下謀福,最終竟是連州試都沒能參加。 聞人椿情不自禁嘆起氣。她手腳也不耽誤,趁還未生出亂子,將屋中珍貴物件逐一收了起來。 然整間書房值錢的不多,都是文人的物什,丟進街頭巷尾倒賣大概只能賣出一個零頭的價格。最值錢的居然是聞人椿的那張死契。它被放在屜子的最下方,幾方鎮紙將它壓得過于平整。 只是——它不該和其他女使婆子的奴契放在一處嗎。 第20章 荷包 文在津不知何時來的。 他平日語速就快,今日語速更快,往聞人椿的手肘拍了一記之后說道:“正好你找著奴契了。來,跟我走吧?!?/br> “去哪兒?”聞人椿瞪大了眼睛,不懂他突如其來的這一出。 “霍鈺沒同你說嘛。他要你往后都跟著我?!?/br> “可霍……” “霍府……”文在津幽幽地念了一句,沉重地好像對著一幢著了火的寺廟?;鸸馓咸?,如他心中急切,可惜救不了,“霍鈺自顧不暇,你顧好自己便是?!?/br> 聞人椿還是跟上了文在津的步伐,這是霍鈺的安排,她想她應該遵守??伤⌒〉哪X袋卻不聽話,三步一回。平日待在書房里不覺得,如今隔得遠了,這間書房竟在她眼中有了些許無欲無求的風骨。 “文大夫,你能幫幫二少爺嗎?”聞人椿說了不該說的話。 而文在津只是步子變慢了,卻沒回答。 “文大夫,我還能見到二少爺嗎?” 仍是沒有回應。 聞人椿罷休了。 直到在馬車上坐定,所有的簾子垂下,所有的光被奪走,文在津才極慢地說道:“小椿,你記住,世家皆無情?!?/br> 許府幫不上的,他文府同樣幫不上。 吃人世界,誰都不會拿自己血rou身家去救那大廈將傾。 “你也不需如此擔心,霍府根基深厚,只是這幾年會難過一些?!贝蟾攀锹勅舜坏哪樕y看,文在津多勸了一句。 其實聞人椿并不擔心霍府?;衾蠣斃p綿溫柔鄉,霍鐘陰郁無常,幾房娘子各有心機針鋒對麥芒,他們有什么值得擔心的,頂多是因緣造化。 除了霍鈺。 聞人椿實在不覺得他是個該有報應的人。他在意流民艱辛,不喜府宅內斗,脫掉那層刻薄冷面的偽裝,他其實同還瓊姑娘一樣淳善。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他會喜歡還瓊姑娘吧。 想到許還瓊的歸宿,聞人椿又是一口氣悶在胸口。 “霍鈺倒是沒看錯人?!?/br> “文大夫?!甭勅舜煌蝗幌肫鹗裁?,“這些值錢東西,有些是還瓊姑娘給的,有些是少爺屋里的,你可有辦法交給二少爺?” 文在津接過,清點了一遍,然后拿起其中一只粗布小荷包問道:“這是?” “這,是我攢的月俸?!甭勅舜磺忧拥卣f了一句。確實,這只荷包簡陋得過于明顯,同許還瓊的兩只金釵不好相比。 “要一同留給霍鈺?” 聞人椿點點頭,她在文在津面前并不避諱,直言道:“二少爺待我不薄。除此以外,我不知如何幫他?!?/br> “你身無分文,往后怎么辦?” “文大夫應是不會虧待我月俸的?!?/br> “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蔽脑诮螂m是揶揄著,卻也從自己的細軟中抓出一大把銀票??v使他知道,霍鈺若能轉圜,是不需要這些的,若不能,再加一些都無濟于事。 他們又去了一趟醫館。那兒有個文在津留下的粗使,他同聞人椿一樣,是死契之身。文在津不知用了什么條件,將粗使硬是從文老爺那兒摳了下來以免不時之需。這回,剛好可將金銀銅錢先交付于他。 “二少爺會有那么危險嗎?”粗使身長八尺,遠遠望去如魁梧巨樹。聞人椿大抵猜到了文在津的用意。 她又問:“二娘犯錯,不至于連坐二少爺吧?!?/br>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舾哪镉H素來是不怕結仇的個性,若要落井下石,霍鈺哪怕是砸也會被砸死?!?/br> “可——他是霍老爺的親生子啊?!?/br> “又不是獨生子?!闭f到這里,文在津忽然感觸頗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椿,你在霍府也有些時日,應該明白這里同你的家鄉是截然不同的。不用戰火刀槍,自己便可殺了自己?!?/br> “那二少爺怎么辦??!”她急得脫口而出。 “他在這里長大,自然會有辦法的?!?/br> 聞人椿不太信,二少爺可是連小白狗都保不住的人啊。 “我要在這兒等他!”她作勢就要跳下馬車。 “聞人椿!你這樣會浪費他的苦心!”文在津全然料不到聞人椿的這番舉動,她一向是聽話的,是隱忍的,怎么到了他身邊,竟這么剛烈。 “到時候霍鈺還要顧著你,你會拖累他的?!蔽脑诮蜃ブ勅舜坏母觳?,他不想辜負好友的囑托,更不想看著無辜的人卷入霍府的一團亂麻中。 聞人椿卻是鐵了心,目光灼灼:“我不會拖累他的!若是到時候成了他的絆腳石,我便一刀了結自己!”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 那么剛毅。 沒有任何余地。 一時間文在津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松手,嘆一句情深不壽。 “少爺,再不回,主君該要等急了?!?/br> “上路吧?!蔽脑诮蚴樟搜凵?。 一切都在往既定方向行駛,他從來都攔不住。 彼時,霍府叱咤前廳后院的二娘許梓君正在牢獄之中殘喘。 匿稅是真,賄賂是真,她沒什么好辯解的。只怨自己命不好,匿稅賄賂的商人那么多,偏她被拿出來作儆猴的那只雞。 外頭的獄司說又有人要來探她。 霍暉的虛偽情深她看夠了,霍鈺的孝順赤忱她不忍看。她閉上眼,擺擺手,一副憔悴不愿的模樣。 “二娘?!?/br> 這聲音,許梓君當即像是吃下靈丹妙藥,眼睛里發出異樣銳利的光。 來人正是霍鐘。 他站在獄門前,正午陽光大好,窗子漏出的那些光盡數打在他臉上。有半襲灰白色袍子也被一同照亮,泛出青色的光,就像人死之后的那種詭異膚色。 許梓君并不怕他,她連他母親都不曾怕過,一開口便是刺:“大少爺何時這樣有閑心了,無需看顧大jiejie了嗎?” “死到臨頭還這樣刻薄?!被翮娎湫?。他越長越不像霍老爺,也不怎么像他的娘親,仿佛是兩人生拼硬湊出來的,處處都是棱角。 時隔數年,許梓君竟因他的笑聲怕了。 “二娘,你可知這回我是來救你的吧?!?/br> “大可不必。是我罪有應得?!?/br> “娘從小教我以德報怨。二娘將娘害得半生流連床榻,又害我瘸了一只腳不能參軍報國,如此滔天怨恨,我可要好好地報?!彼f話的時候自帶陰涼氣息,許梓君頭一次覺得這牢獄難熬。 “不過我也不是無欲無求。只有二弟配合了,二娘你才有活路?!?/br> “不許你去找鈺兒!” 霍鐘大笑:“怎么還沒開始,二娘便像是受了虐待呢?!?/br> “霍鐘,若是沒有鈺兒,你當日何止只瘸一只腳?” “是啊,我該摔得同我娘一般。最好更重些,把腦子都摔裂,露出白骨、白漿,再熬成粥給二娘送去?!?/br> “夠了!”許梓君氣得胸口起伏不停,她就不該聽霍鈺的停手。斬草不除根,害的仍舊是自己,“當年的帳我來還。你應當很清楚,鈺兒從小都是將你當大哥看的?!?/br> “難道我沒將他當弟弟看!若是當日我選冷眼旁觀,許梓君,你要的就是你兒子的一雙腿!”憶及往事,霍鐘真想笑自己天真愚昧,“你就是利用我和娘的善心,才能輕輕松松將我們打入谷底?;翕曈心氵@樣心思詭譎的娘,活該拿一輩子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