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見過主母!”這回,聞人椿不敢省卻禮制,連忙放下小白狗行了個禮。 自打進了霍府,聞人椿雖沒有同二娘見過幾回面,可她身上那股子下等人不可親近的氛圍,聞人椿還是深有體會。 想是二娘還有經商本事,同一般女子總是不一樣的。 二娘沒為難她,卻將矛頭對準了小白狗。偏偏小白狗不要命,還傻愣愣地往二娘身邊湊,一身臟毛立馬染灰了二娘的襯裙。 “在外頭野了兩個月的畜生,竟敢傷我們的主母!”二娘還沒發話,她身邊的婆子已將她心中怒懟說了出來。 霍鈺見此情景,立馬伸腳踹了小白狗一記。 那一晚被踹的往事涌了上來,聞人椿膝蓋抖得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跪下求情,卻被霍鈺一個眼神鎮了回去。 顧此失彼,霍鈺沒想到許還瓊也要為小白狗說話。她不嫌臟,甚至蹲下身要抱它。 “你是大家閨秀,弄臟了怎么同你父親交代?!倍镆话褜⒃S還瓊拉到了自己身邊,“這種畜生,也就是上不得臺面的嬌嬌娘子才會喜歡的東西。因著平日不學無術,只好以逗樂畜生打發時間。你可不要學了去?!?/br> 婆子也圍上來,提點許還瓊:“姑娘不曉得,外頭世界又臟又亂,保不齊這畜生身上被傳了什么虱子跳蚤。你是千金之軀,可耽誤不起啊?!?/br> 話說到這份上,許還瓊只能作罷??伤共皇菬o所作為的,順著二娘的話繼續道:“姑姑,那我們還是回你屋中吧。方才那盞茶好喝極了,我想再品品?!?/br> “喝茶自是可以?!倍锿熘S還瓊的手,側頭吩咐起身邊的婆子,“去找個看畜生的,好好查查有沒有虱子跳蚤?!?/br> “霍鈺!”最后她又連名帶姓地叫道,“你還呆在這兒做什么!得了外頭帶來的臟病,連考場都別想進去?!?/br> “是,娘?!彼麘艘宦?,有些無奈,有些無力。 而聞人椿直到此刻才配出聲,她說“二娘走好”、說“還瓊姑娘走好”、說“二少爺走好”。等到所有人只剩一個黑乎乎的背影時,她才敢松了眼睛,任憑眼中珠子一顆顆落下。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哭。 小白狗身上沒有跳蚤沒有虱子。 然,“它懷孕了?!”聞人椿難以置信,甚至大聲地極為無禮地重復了一遍。 “這月要落崽的?!惫反蠓蚩谝艉苤?,他后面還說了一長段話,聞人椿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惴惴不安,掐著掌心,算不出二娘知曉了這件事會有何cao作。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小白狗睜著天真稚嫩的圓圓眼睛看向她,她卻沒法甩掉憂慮。 有了剛才那一遭,聞人椿絕對不相信二娘會將此當作什么天降的喜事。 “居然有了野種!”二娘一行人還在走廊,她身邊婆子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聽在聞人椿耳朵里,簡直是索命的咒語。 婆子見無人駁斥,繼續說道:“主母,雖說是個畜生,可我們大戶門楣,約束畜生的規矩也該是嚴明的。否則難免有人推及主人家,說主母治理不周?!?/br> 二娘“哦”了一聲沒言語,走了幾步才問:“按府中女使的規章,該如何做?” “賜酒一杯?!?/br> “鈺兒,你意思如何?” “……好?!被翕曊f出這個字的時候,他正踏在廂房的門檻上,男人腳步聲重,發出鈍鈍的聲響。聞人椿覺著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人踩過一腳。 明知道他是無意踩到,可她還是心酸至猙獰。 第17章 墓碑 聞人椿一直跪在角落里,她做不了旁的,深知多求情一句便會將自己的命搭進去。 怎會如斯懦弱呢,她叩心自問。 “等等?!倍锖龅亻_口,在毒酒倒進小白狗口中前。 聞人椿心中燃起希望,以為是許還瓊的低聲啜泣終于起了作用??啥镏皇敲蛄嗣蜃齑?,沖婆子使了個眼色:“讓她喂?!?/br> 二娘口中的她便是聞人椿。 努力逃避的事情一下子□□裸展開在她面前,聞人椿沒時間惶恐討饒,她站起身,還不忘謝二娘恩惠。 可她的道行還是不精,拿起碗的時候竟止不住哆嗦,毒酒還沒喂進小白狗口中便已灑出小半。 聞人椿啊聞人椿,你能不能爭氣些、果斷些。 要么陪小白狗一齊赴死,要么就好好活。 她這么想著,便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在碗邊。 都說狗鼻子好,方才還躺著不動奄奄一息的小白狗見毒酒愈發近了,突然掙扎起來。它一動,聞人椿才鎮靜下來的心便盡數亂了。 她沒法抓著它拼命喂進去。 眼見著二娘要發話,霍鈺先開口了:“娘,這畜生并非自甘墮落,何必如此殘忍?!?/br> “方才不是你要賜酒的嗎?”二娘不動聲色,將話拋了回來。 一旁的許還瓊早被這場面嚇出了滿臉淚痕,她顧不得閨秀禮儀,抓著霍鈺的手求他手下留情?;翕暽裆粍?,只將手穩穩地按在了許還瓊的手上。 “賜酒歸賜酒??梢惨母是樵负认??!彼f。 “二少爺說的是,是我這個老婆子做事不精,差些作孽了!我這就讓人和些骨頭湯進去,讓這畜生好做個飽鬼?!?/br> “做好了就放在地上,讓這畜生自個兒吃下。省得傳出去,說我們大戶門楣連只畜生都要強迫惡待?!?/br> 霍鈺今日頂撞得多了,不止婆子,連二娘都不禁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何嘗在意過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但他做得又淺嘗輒止,很快又說:“娘,還瓊從前心悅小白狗,看不得此等慘事,我先送她回府了?!?/br> 許還瓊順著他的話,抬起朦朧淚眼看向二娘。 “罷了,回去吧?!倍飺]了揮手。她這個表侄女就是心軟,想做穩當家主母還是缺些磨煉。 二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沒了看客,新調的rou湯又未配好,她也嫌無趣,便將婆子留下,自己先回房了。 狹小的廂房忽然空曠起來,只剩小白狗亂跑不停的腳步聲。它比人天真,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樂得不停地去蹭聞人椿的小腿。 它大概是疑惑的,為何聞人椿此刻凝著一張臉,不哭不笑,比平常難看好幾分,卻也——深情好幾分。 何必如此煽情呢,它想。 它一直都知道她是愛它的呀??偸潜持鸢嘀髯屗祽?,總是拿私房錢給它買rou包,怕它瘦、怕它餓,有時候多掉幾根毛,她都緊張極了。 記得今早她在后門找到它時,雖然罵得好狠,卻也抱得好緊。它很篤定,此生再不會有一個人會將它抱得這么緊。 為了安慰聞人椿,小白狗乖乖地趴在了她的腳背上,它露出大大的肚皮,沖她示好。 聞人椿才摸了一下,送rou湯的小廝便進來了。 小白狗立馬聳了聳鼻子,確定聞到了rou味,確定聞人椿沒攔著,它便一骨碌起身蹦過去。很快,一整碗rou湯便被它嘬了下去。 為什么要回來呢。 此處根本不是歸處。 聞人椿盯著它的肚子,感覺眼前一切漸漸花了。趁婆子不注意,她趕緊背過身抹了抹眼睛。 文在津一收到聞人椿傳來的紙條便往霍府趕,可進屋的時候,毒藥已經開始發作。 痛楚的小白狗不自覺地團成一團。 婆子將他攔在門外,文在津厲聲道:“我同霍家主母已經說好,要將它帶回醫館超度。您若不信,大可自己去問問?!?/br> 婆子面有難色。 “莫非您覺得我有起死回生的本領?還能耽誤您的差事?” 婆子連說“不敢”,但還是亦步亦趨跟在文在津身旁,又謹慎地拖了些許時光。 到底是身處別人屋檐下,文在津也不能任意妄為。他只好同聞人椿一樣,靜靜地看著小白狗掙扎,由著它赴死。 唯一能多做一些的,便是捻動佛珠默念佛經。 佛法佛法,應是無邊。 聞人椿卻不見小白狗的痛楚因為文在津的出現而減少一絲一毫。 她其實不敢看了,但不能不看。 她知道,等小白狗真的歿了,她再想看就什么都看不著了。 真的能去極樂世界嗎,聞人椿跪在小白狗的墓前誠心發問。 她在醫館后面的小山丘上找了塊干凈地方,親自挖土埋坑,親自捧著它落葬。她削了一塊木頭作為它的墓碑,題字的時候卻發現不知道要寫什么。小白狗還沒有名字,人們要么叫它小白狗,如同叫世上任何一只白色的狗,要么稱它為“畜生”,時刻提醒它種類低賤。 “給我?!被翕暡恢螘r來的,亦不知他是怎么知道這個小山丘的。 聞人椿大抵是因為出了霍府,竟犟了起來,抓著那塊木板不肯松手。 那是一塊新鮮的木頭,聞人椿削得拼命又焦急,留了許多倒刺。有那么幾根戳在她手里,也有那么幾根戳在他手里。 “我沒有踢它?!彼麤]頭沒尾,嘆著氣說道,“我答應過你的,不會再踹你,自然也不會踹它?!?/br> 聞人椿卻聽懂了,默默松了手。 霍鈺于是蘸了蘸墨,思索片刻后,幾筆便將小白狗的模樣畫了出來。 惟妙惟肖,尤其是那雙笑眼。 可是這雙笑眼卻讓聞人椿想起那雙被痛楚折磨得發了紅的眼。她咬了咬牙,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聞人椿將木板插進了小白狗的土墳,然后不斷地修整著土墳的形狀。 要圓,要很圓很圓,家鄉的人都說,墳越圓,下輩子越圓滿。 她想得認真。刮得手都紅了,指甲里戳進了許多爛泥,她都沒有發現。 “小椿?!?/br> 聽見霍鈺的聲音,聞人椿才想起他還沒走。她知道自己不該將一切怪在霍鈺身上,更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怪罪霍府二少爺,于是起身,回了一句:“謝謝二少爺?!彼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是一樣的,沒有怨懟、沒有悲痛、更沒有脆弱。因為那些不會是主子們想要的。 “要哭就哭出來!”他卻說。 強壓著的悲慟難熬就這么涌了上來,像突來的漲潮,將來不及逃走的人統統卷了進去。 出乎霍鈺的意料,聞人椿仍舊忍住了,她死死地咬著唇、不斷地眨動眼睛,一張臉壓抑得通通紅,但是沒哭。 “過了今日便不準再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