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說了那是毒藥?!?/br> “方才您與大夫的話,我無意聽了一些?!?/br> “那你還問,大難不死便可膽大包天了是嗎!” “我總要知道是什么藥,吊精氣神的?活血化瘀的?” “你無需知道。反正百日后,保你筋骨通暢、無病無痛?!?/br> 僅憑那位連自己都信不過的大夫?她不是很信,下意識拱了拱鼻子,看得霍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罷了罷了,總歸是我踹了你兩腳。我還是聽還瓊的,忍著?!?/br> “還瓊姑娘?!甭勅舜贿@才想起她,默默問道,“她還好嗎?”那日亂哄哄一片,她都未來得及看許還瓊的傷勢。 “比你好?!被翕暡恢约撼缘哪拈T子酸味,總覺得自己成了傳話小廝,正在替她們兩個還未結契的主仆聯絡情誼。 聞人椿點了點頭。想來也是,許還瓊有許府的女使婆子照料,許大人又會給她請城中名醫,該是很快痊愈的。 提及許還瓊,屋里又歸于平靜。 聞人椿喜愛平靜。 她閉上眼,沉下身子,感受這床褥松軟、夜風爽快,若是臥榻邊上沒有一個目光如炬的二少爺,那真是再好不過。 房外小廝輕輕叩門,說是藥煎好了,霍鈺回了聲:“送進來吧?!?/br> 聞人椿這才睜眼。 “瞪著我做什么?還不趕緊喝了?!被翕暵N著一只腳,連打了兩個呵欠。若不是許還瓊千叮萬囑,他早將聞人椿扔給婆子照料了。 聞人椿只好斂起眼神,顯得不那么怒目圓瞪:“二少爺,我,起不來?!彼X著自己說得很虔誠了,但換來霍鈺一句“你可是得寸進尺,要我喂你不成!” 他是瞧大娘小娘爭風吃醋的戲碼瞧多了吧。 聞人椿只好身體力行,拼死撐起。 “麻煩?!毕訔墯w嫌棄,霍鈺已將大半個聞人椿扶在胸前。 “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喝了!”若過幾日還無好轉,他定要將文在津也扔往地上踹兩腳。 第10章 死契 隔了四五日,那位文大夫的藥才起效。 想來也是哭笑不得,第三日的時候,文大夫見聞人椿還是不見好轉,索性破罐子破摔,朝霍鈺撒火道:“我都說了我初初入門、學藝不精,你看,治不好吧?!?/br> 到了今日,聞人椿能自行落地、穿衣做飯,他又滿是得意:“我果然有天資,天下蒼生從此有救了!” “好,那我也不便留你。再會?!被翕暟醽韴A凳,向小廝揮揮手,示意送客。 “誒——過河拆橋?” “你看中的佛龕已經送到醫館?!?/br> “哪個?是那個前朝鎏金的?還有雕有阿難和伽舍兩位侍者的?” “你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br> “呵?!蔽脑诮蛑浪荒茉谧焐蠙M,也搬來一個小圓凳。一旁小廝你望我我望你,沒人上前服侍,他便自己上手,親自盛了一碗蓮心粥。 “妙!難得有人能將苦澀蓮心做出回甘之味。小椿,我那兒有些從廟里抄來的素齋方子,改日拿給你,你好好琢磨一下?!?/br> 聞人椿還沒回應,霍鈺已不耐煩地往桌上敲了兩記:“她是我屋里的女使?!?/br> “我知道啊。要不是你的人,我還不敢治她呢。你們怕是不知道,前些日子,秦大夫不在館內,求診者在外頭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我便大發善心替他看診,說好了藥效慢、需細心調養。他當時點過頭,第二日卻因只恢復了八成,便叫上左鄰右舍來鬧事,說我草菅人命黑心腸,只知道挑貴的藥材給他。若不是我在廟中修行過,早被氣煞!” 只消給文在津一個開頭,他便能對你說叨一整日。 怕是當年沒有文夫人阻撓,廟里也不會收下他。 霍鈺受不得聒噪,斜過腦袋,將一只手抵在耳朵上,終于遮去一半聲音。 “嘁,我又不是說與你聽的?!蔽脑诮蚺み^脖子,看了眼聞人椿。不曾想仆隨主人,她雖沒有無情地捂住耳朵,卻是在光明正大地發呆。 明明這碗白凈的蓮心粥,她是煮給自己吃的,怎么現在碗底朝天,她卻一口沒吃上。 是不是該提點二少爺和文大夫,眼下她恢復不少,無需再為她掛心。 自作多情。 聞人椿都能想到霍鈺會接什么話。她小小的腦袋不禁又沉下幾分。 “怎么看著不高興呢?我華佗在世,將你治回原本模樣,換了旁人,定是日日喜笑顏開?!?/br> “你做了別人府上的奴役,你能高興?” 啊,她心中所想怎么有了聲音。 哦,原來是二少爺在直抒胸臆。 她挪過視線,對上霍鈺寬闊的后背,他又穿了那件黑衣裳,復雜的紋飾爬滿整背,走遠了卻是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清。 繁復,不可捉摸。 霍鈺同文在津每日頂多只在這里耽擱半個時辰,留下一桌殘羹剩飯便雙雙跑路。 送人出門時,聞人椿欲說還休,嘴唇張張合合,甚至還磨了兩回牙齒。 “要說什么快說!”霍鈺又變回兇巴巴面孔。 “你今日吃的什么炮仗,還爆個不停??!”文在津才不會像聞人椿一樣怯弱,他挺身而出,主動拯救苦主,“小椿,要不你棄暗投明,來醫館做我的跟班?;钣嫴欢?,只要日日做素齋,我就……” “她同我簽的可是死契!” 聽聞死契,文在津總算罷休,揮袖怒斥:“怎地如此剝削?!?/br> 聞人椿亦是頭一回知道自己是死契之身。 難怪金先生臨走前說她是金餑餑,為班子賺了許多錢,還難得大方提點,要她好好侍奉、攀個明主。 原來她這一生已被永久賣出,從此以后就要寄托于主家之上。無論婚假、轉賣,甚至生死,她的命運都會被主家牢牢攥于手中。 那若是有朝一日,路上遇到家中失散親人,也不可被贖回嗎? 既然贖不回,又何必重逢。 霍鈺見她一副苦楚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快說!到底何事!別教還瓊知道,說我惡待你?!?/br> 聞人椿回過神,搖著頭道:“沒什么。只是有些擔心還瓊姑娘傷勢?!?/br> “這個好辦?!?/br> “嗯?” “嗯什么?還有其他要辦的事?” 聞人椿被他眉眼嚇住,連忙驚恐地搖搖頭。 “那便不要掛出這副面孔,楚楚可憐、唯唯諾諾,我最是不喜歡?!?/br> 霍鈺辦事極快,第二日晌午,聞人椿剛啃完一個饅頭便被兩個小廝提到了許府。 許府不及霍府闊綽窮奢,灰墻黑門,入府后遍地都是方方正正,好像一塊塊長毛的豆腐疊在一道。 許還瓊的閨房在最里處,院內種了三色芍藥,從緋紅到鉛朱再到絳紫,流水般漾開,如黃昏時分將落未落的霞光,又如正在洗染的絲綢、上色輕重不一。聞人椿恨自己詩賦學得少,一時半會兒難以言明。 見聞人椿來了,許還瓊遣人備上瓜子小果,鋪于芍藥花前的方桌上。 一切布置妥當,女使菊兒問道:“姑娘,今日要配什么茶?” “溽暑擾人,便飲梅子綠茶吧?!闭f完,許還瓊折起裙擺先落了座?!靶〈??!彼龁玖艘宦?,朝聞人椿指了指對面的圓凳,“眼下只有你我,坐吧?!?/br> “那我便僭越一回?!痹S是這些年做慣了下等人,聞人椿總覺得這石凳不知何時會咬人,滿臉寫著誠惶誠恐。 許還瓊沒想到那一層,問道:“是否我們許府太不活潑,嚇著你了?” “不,不是的?!?/br> “父親為人深沉,家教極嚴。連這府邸都是厚重規整,一里一寸不可偏頗?!?/br> “便要這樣才能成就通判大人啊?!?/br> “也是,若像鈺哥哥那般,怕是一生只能做個祠祿官?!敝v到這里,許還瓊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郁色。 聞人椿斗膽,醞釀了一會兒才問:“可是許大人要一個能在官場幫襯的女婿?” 許還瓊不作聲,長吁一口氣,默默剝完兩個核桃后才說:“此事不怪父親?!?/br> 也是,本朝人素來奉行“商不如官”,金銀徒添銅臭,唯有一頂烏紗才能光宗耀祖?;衾蠣斉c二娘如此屬意許還瓊同樣是想綁定許家這條關系。 “不過還瓊姑娘不必如此擔心,以二少爺的才智,科舉應當并非難事?!?/br> “你倒是為他說起好話。小椿,你可知鈺哥哥怎么說你的?” 定是壞到不能再壞的話吧。 聞人椿不敢直言。 “他呀,說你懷恨在心、保不準伺機報復,要我離你遠些,免得同他一道身陷囹圄?!?/br> 可真是夸張至極。 聞人椿多希望自己的主子只有還瓊姑娘一個,沒有霍鈺,更沒有霍府那葡萄串一樣錯綜復雜的人和事。 許還瓊以為她面色忽地不佳,是真的怕了霍鈺,連忙解釋道:“你別放心上。鈺哥哥是這樣的,他待身邊人難免會不一樣些。那日他傷你,也是情勢所逼,若被他父親瞧見你與我們關系親近,怕后頭的事更難收場。他以為你會躲的,可你愣是生生挨了一腳。他其實真的是個沒有壞心的人?!?/br> 聞人椿雖點頭如搗蒜,頗有感激涕零的意思,但心中只信了七分。 沒有壞心的霍鈺。 恐怕此生只會出現在許還瓊一人面前吧。 “唉?!痹S還瓊沒來由長嘆一聲,“就怕鈺哥哥這性子,哪怕過了科舉也是步履艱難?!?/br> 許還瓊自小跟著許大人,沒入官場卻也算耳濡目染,其中能屈能伸的官場道理顯然不是霍鈺所長,加之父親心性強烈,霍鈺日后做什么官、交什么友難免都要按著他的意思,可霍鈺又不是人云亦云、溜須拍馬的后輩,總有一天要生出不可調和的矛盾。 她凝眉之時,桌上梅子綠茶已煮沸,香氣隨水霧傳至鼻尖。聞人椿借機岔開沉悶氣氛,握著茶柄替許還瓊倒了一小盅:“這茶應是極品吧,光是聞聞都覺得舒心?!?/br> “不必拘禮?!痹S還瓊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上好質地的棉麻料子滑過,像猝不及防的涼風教人神清氣爽,“鈺哥哥與我選了你,便是看中你還保有天性,既受過管教又受得不多,還懂戲班子玩樂那套?!?/br> “實則,唔,我也并不太懂玩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