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不可不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們還是樂呵呵地先把安生日子過了,誰知道之后會發生什么呢?!被j兒連連甩頭,話畢,她將剩下桃酥一骨碌塞進嘴里。 聞人椿怕她噎著,往她杯中續了些茶水。 籮兒剛想道謝,又聽聞人椿說:“少吃些,吃胖了,明日霍府老爺還怎么一眼相中你?”她拿昨夜閨房小話揶揄籮兒,氣得后者臉都鼓了起來。 “聞人椿!我若真成了姨娘,我絕不讓你做我的女使!” “是婢子錯了!籮兒姨娘寬??!”她作出滿臉悔恨,卻還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其實絕非嘲笑,她是真心希望籮兒能被好人家收了。到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亦可以在高門大院里有個安穩落腳。哪怕無婚配子嗣,日日圈于院中,也算是得上蒼眷顧,免了奔波風雨之苦。 只是低微之人多如牛虻,人人存著這樣的心思,人人身懷獨家技藝,又如何能輪到她們。 第二日,霍府老爺大壽。 天公作美,風和景明,霍府從早至晚,吹拉彈唱,宴如流水,喧囂不停,連府里淌出的氣味都像染上了金子的尊貴。 許是金先生用了心,使出看家功夫十八般本領,叫來客都看了個過癮,霍府待戲班子客氣得很,時不時派人送來精美吃食。連畜生的,都盛在雕花木器之中。 吃飽了,便興沖沖想走動。 這一點,狗同人不一樣,至少聞人椿此刻只想癱坐。 可她的用處便是照顧畜生,只能意興闌珊、半打著哈欠帶它去院子里。 真可謂投胎投的好,做狗都比做人強。 另一頭,許還瓊看了小白狗鉆鐵圈、叼彩球、拱手作揖的表演,惦念不已??纱蠹议|秀禮儀不可廢,她只好將喜歡不動聲色地放在眼底。 直到臺上演到西洋幻術,手藝人憑空抓出兩只鴿子。 那是霍鈺特地請來的,他自以為豪,跟著眾人鼓掌喝彩后,歪過頭來沖許還瓊低聲請功:“是不是聞所未聞,新鮮得很?” “唔……還是小白狗可愛些?!?/br> 霍鈺無可奈何地“呵”了一聲,捧著胸口大受挫傷。 “哎,不就是條狗嗎?我給你討過來便是了?!?/br> 許還瓊一時樂得忘了姿態,可想了想,還是忍痛拒了:“算了,爹常說畜生有礙觀瞻,怕是不會讓它進門?!?/br> 許大人的脾氣,霍鈺是有所領教的,典型的規矩比官帽大。幸好許還瓊沒沿襲他的脾氣。 “大不了放我身邊養著,你想它了來看它便是 ?!?/br> “唔……”許還瓊知道霍鈺并不愛貓貓狗狗,于是說道,“還是讓它跟著戲班子吧?!?/br> “也好,戲班子里的出身不明,等你嫁過來了,我再給你挑一條好的!”霍鈺挑眉,故意取笑她。 許還瓊到底是閨閣女子,被他惹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 “作什么!”她覺得霍鈺年紀越大越猖狂,若是被人瞧見他們拉拉扯扯,爹又要不悅了。 霍鈺還算識趣,松了手,老老實實背在身后。 “還瓊meimei,鄙人現下要去看那小白狗,你去不去?” 她沒說好,腳步倒是輕快跟了上去。 聞人椿便是在那昏暗的四方院子里遇到霍鈺的。 他生來富庶,要什么有什么,二話不說直接將小白狗抱了起來。 聞人椿受驚,下意識將他當作搶匪,可走到近處,看他劍眉星目,衣裳又繡有金銀絲線,正映著薄光發亮,便將怒目圓睜的一張臉撤了下來,彎腰躬身,乖乖候在一旁。 “眼力見不錯!”霍鈺本就是性情中人,看聞人椿變臉如同變戲法,覺著有趣得緊,又說:“叫什么名字!待會兒讓人好好賞你!” “聞人椿?!?/br> 第4章 玉狗 誰都沒有料到一條小白狗會成為霍家人的香餑餑。 不僅霍鈺和許還瓊對它心生念想,連霍老爺近來至愛的四娘都想將它占為己有。 霍老爺遣人討要的時候,金先生大喜,以為琴苑或沈蕉得青眼相看,都想著賞錢得要幾何了,結果人冷冰冰來了一句“不,主君要的是那只畜生”。 多少是個活物,大可隨他心意開價。 金先生自我安慰一番,立馬賠上笑臉,派手底下的人速速去將那畜生領來。 小白狗還在許還瓊的溫柔懷中歇息,它不怕生,尾巴愜意地晃來晃去。若是能說人話,它定會將許還瓊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然后再將聞人椿從頭至尾數落一遍。 譬如聞人椿言辭不綿軟、態度不可愛。 聞人椿才不想綿軟可愛,她日復一日伺候各等畜生,早已身心疲憊,故而弄不明白上等人是怎么想的,莫不是被人伺候得煩了,也想找點能伺候的。 因金先生派人討要,聞人椿只好硬著頭皮從許還瓊那兒抱回小白狗。許還瓊好說話得很,當即松了手,還說“是我耽誤你們正事了”。反而霍鈺不樂意了,嚷嚷著要找金先生買下這只狗。 金先生的手下不想惹事,腆著老臉作了作揖,賠罪道:“這位哥兒,這畜生已經被貴人定下了。哥兒若是喜歡,不如瞧瞧別的?” 他們府上還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貴人? 霍鈺嘴角輕佻一撇,眉眼一下子聚了起來。 許還瓊看出幾分意思,扯了扯他的袖擺,道:“鈺哥哥 ,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去吧?!?/br> 霍鈺也知道自己的氣不該朝無辜人身上去,便只沖著聞人椿懷里的狗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白狗被嚇得再也不嫌棄聞人椿,瑟縮著往她胸口鉆。 再回到霍府花園,壽宴已到末尾,隆重奢華盡數到了極致。 砰。 西邊天上不知何時燃起花千樹,如星如縷,如光轉,如龍舞。聽一旁人閑話,說這是四娘拿私房錢采買的焰火,只圖霍老爺一樂。 成效頗豐。 霍老爺大喜之下竟越過規矩請四娘坐在自己身旁。 四娘本就是霍府最受寵,習慣了府里的獨一份待遇,便也不加推脫,直接坐于霍老爺腿上。她此刻嬌縱得意,實在是聞人椿見所未見。 “呀,我要的就是這狗?!彼哪镆谎矍埔娐勅舜皇掷锏男“坠?,興致沖沖,便如二八少女拎著裙擺而來??尚“坠肥懿涣怂砩现畚秲?,鼻子噗嗤噗嗤哼個不停。 聞人椿雖不愛它,倒也不想這畜生受罪,她立于四娘身后,脊背彎彎弓著,囁嚅的嘴唇邊憋了許多話,可直至最后都未開口。 這讓她想起沈蕉曾說過的一句話:“你定是個窩囊鬼投胎!” 一語中的,分毫不差。 小白狗沒得挑,這一抱便被四娘抱回了屋。 聞人椿亦沒得挑,她忽然之間就成了班子里吃白食的那位。好在金先生剛收了霍老爺的賞金,眼下沒空同她計較。 躺在廂房的通鋪上,聞人椿無心入睡,一雙眼睛定在窗外圓月上,看灰色云霧遮掩它又放過它。她在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過,金先生會給她再領一個畜生回來嗎,還是交代她去做新的活計。 安穩日子里橫生枝節,真是叫人心煩。 有人用指尖掐了掐她的手臂。 聞人椿皮糙,只捂著痛處沒有叫出聲。她映著薄弱月色看出一個輪廓,竟然是與她交情淺薄的沈蕉。 沈蕉是班子里公認的美人,盼麗風姿絕不輸霍府四娘。只是她少了出身做跳板,又缺了幾兩運氣,只好同她們這幫凡女子為伍至今。 記得四年前,又或是三年前,沈蕉初初冒尖便得臨安城一位公爺歡心,奈何公爺有多喜歡她,公爺的娘就有多厭棄她,公爺幾番求情更是惹得公爺的娘差些將整個班子趕出臨安城,遂恩情作罷。 再往后數,便是去年那位從四品的大夫。聞人椿見過他一回,頭上只剩薄毛幾根,算不上青壯,親娘小娘想必都已入了土。人人都以為沈蕉此回求仁得仁,不曾想贖身前一日,那位大夫心痛難忍,在家中熬了兩日終是去了。 也難怪沈蕉的唱腔愈發惹人憐惜。 夜里起了一絲涼意,兩人出門前各披了罩衫。 她們沒什么嫌臟的習氣,就在院子里找了處石階就地坐下,四周蛙鳴一片,此起彼伏,想是霍府的草木營養豐沃,連蛙蟲都趨之若鶩。 “你養的畜生被抱走了?” “是呀?!?/br> “往后你要做什么?金先生可有同你說過?” “不曾講過?!?/br> “那你自個兒怎么想呢?” 她能想什么,從家園被占、家人離別那天起,她就已經明白人之卑微無用。尤其像她們這樣的人,活一天便是在奔涌洪水中掙扎一天,水靜下來,就偷著喘口氣,一旦湍急,便又要動魄驚心。 想想也是辛酸,光維持這口氣怎么就能費盡心力。 “你就不想往上夠一夠?” “摘月?還是摘星?”聞人椿昂起頭,脖子伸得又直又長。 沈蕉被她逗笑:“都不是?!闭f話間,她微微抬高身子,伸手折下了一片葉。 葉子上已經凝了顆露水,隨沈蕉的動作滑落,打在聞人椿的膝蓋上,激起冷顫連連。 “我也不同你繼續打暗語了。剛從金先生那兒聽說,霍府想要將你一道討去,好照顧那只畜生?!?/br> 所以——得留在霍府了? 聞人椿心中頓時像是落下無數顆露水,心尖兒顫動不已。說不上是喜是憂,畢竟豪門世家一朝傾塌的故事,她在臨安城也算見過不少。 “蕉姐可知這兒月俸多少?” “總不會比金先生給你的少?!?/br> “唔?!?/br> “原以為你會十分歡喜?!?/br> “……我自小只會伺候畜生,入了霍府,雖說仍是伺候畜生,可總歸還得兼帶畜生的主人?!庇绕淠俏凰哪锶缃竦脻娞鞂檺?,怕是稍有閃失都能將聞人椿大卸八塊。還有那兩位郎君、姑娘,雖看著正派道義,但同她畢竟是天上云與地上泥,總不如班子里的人來得簡單。 沈蕉瞧她細細沉思的模樣,不禁說道:“我瞧得沒錯,你雖是窩囊鬼投胎,卻心思九曲,著實不傻?!?/br> “傻人才有傻福?!彼詈米约和j兒一般,有飯就吃,倒頭就睡,渾然不顧明日波濤。像她這般擔憂波濤又攔不住波濤,只是徒徒消磨時光。 “小椿?!痹S是心情激動,沈蕉忽然揚聲,緊緊抓住了聞人椿的手腕,“眼下我有個法子,可教你也得一回福氣。你只需拿出勇氣,同我一博!” 那一刻,聞人椿被沈蕉眼中的光照醒了。 *** 轉眼在霍府做工已是第五日,聞人椿盤算下來,日子過得還算閑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