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秦婉跟著太監往里走。 隔開一條河, 河對過就是貢院一條街,里面住了多少學子,白日里書聲瑯瑯,而這邊到了晚上吹拉彈唱,絲竹裊裊,一排排房子上掛著紅燈籠,倒也是應了紅燈區的名頭。 秦婉雖然穿著胡服,披著斗篷,那張臉,哪怕是這條街上的女人涂脂抹粉,也沒有人能比得上她。難免有登徒子上來對她動手動腳。 身邊的太監也不替秦婉擋一擋,梅花替她擋在身前,這也就是秦婉沒帶珠兒和環兒過來,只帶了身手極好的梅花的原因。她拉過梅花,在她耳邊說悄悄話,梅花連連點頭。 跟梅花聊完,走過一座拱橋,放眼望去火紅的燈籠映照在水中頗有趣致,聲色場所,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有。 橋下走上來一群人,幾個年輕男子,摟著女子,往上走來,秦婉往下走去。為首的一個男子,看向低頭走的秦婉,叫:“等等!” 秦婉側過頭去,看向那人,那男子立馬笑出聲來:“好標致的人兒,眉眼之間居然有那忠孝郡主的模樣?!?/br> 秦婉也不回她,看向邊上的太監,那太監壓根就不理睬,只是低頭看戲。秦婉又看了一眼梅花。 沒有人會認為忠孝郡主會出現在教坊,所以只當是教坊里來了一個跟忠孝郡主很相似的美人兒:“那個里的?告訴爺一聲,爺去光顧?!?/br> 說著就要對秦婉動手動腳,秦婉伸手推拒,那人還說:“賤婢,不要給臉不要臉!” 聽到這句話,梅花一步上前:“找死!”將那人,一把舉起往河里扔去,那一聲巨大的落水聲,惹得所有人都往這里看,跟著那個男子的家仆一個個撲到河邊,有人提著燈籠下去撈人。 秦婉要下橋,被人攔住,那男子的家仆叫:“不要走,要是我家爺有三長兩短,要你償命?!?/br> 秦婉挑眉:“償命?他對我不敬,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 梅花過來伸手一把扣住小太監,扯下他的褲子:“無根之人在此,誰敢放肆?”能用太監的,只有皇族,瞬間把人都鎮住了。 秦婉看河里的人已經被拉了上來,皇帝在遠處站著,他是白龍魚服,這個秦婉又把太監的身份給露了出來,他的身份豈不是大白于天下了? 秦婉快步走過去叫:“義父!” 秦婉是皇帝親封的義女,她這么叫是順理成章,再正確不過:“他們方才冒犯于我?您說怎么辦?” “來人!” “老爺!” “將他們送回去,交到他們父親手上?!?/br> “是!” 秦婉跟在皇帝身邊,聽他說:“不知道我們是便裝出行嗎?” “顯然,不是我不知道,是這位公公不知道。義父既然帶我來見識教坊司,也知道我是女子,難道就能容忍他人來調戲于我?”秦婉問他,“既然義父讓他來接,我想他應該知道,是為了護送我到義父身邊才是。否則義父為什么不直接讓我找進來?因此,我遇見這種事情,很明顯是這位公公失職,既然如此,我便讓他負起責任來,您說呢?” 皇帝早已知道她這一張利嘴,此刻也不是跟她辯駁的時候:“走!” 秦婉跟著他進了一個院子,院子里小橋流水,梅花暗香,一路走進去,里面早有侍衛和宮人在邊上站立伺候,秦婉跟著皇帝一起坐下,皇帝看了她一眼:“婉丫頭當日一曲琵琶讓宮妃落淚,不知道閔翩翩可有這等本事?” 邊上宮娥為秦婉斟茶,秦婉端起茶盞:“恐怕很難?!?/br> 閔翩翩進來,這位歌姬長得非常端莊大方,看上去倒似個大家閨秀,舉止也是進退有度,抱著琵琶坐下:“奴家見過兩位客人?!?/br> “我這個侄女,也癡迷于琵琶,聽說閔姑娘琵琶技藝超群想要來聽上一聽?!?/br> “是,不知小姐想要聽哪一曲?” “來一曲蘇大家的蝶戀花如何?”蝶戀花是這個世界詞人蘇大家的一首懷念亡妻之作,秦婉看向皇帝,“不知道是否能勾起伯父對伯母的懷念?” 閔翩翩還是撥動琵琶弦,來這么一首。曲子中失去心愛之人的情感也能體現,不算上那種音修對人感情引導的修為,這個技藝已經算是高超了。 一曲罷了,皇帝問秦婉:“不知婉丫頭有什么評價?” “不愧為大家?!?/br> 皇帝看向秦婉:“不如婉丫頭也來一曲?跟閔翩翩一比高下?” “義父,讓我在教坊彈琵琶?”秦婉看向皇帝。 “有何不可嗎?” “君無戲言,我怎敢不從?” 秦婉過去拿過閔翩翩的琵琶,開始試了兩個音之后,重新彈奏這一曲蝶戀花,從剛開始兩情相悅,夫妻恩愛,到后來的天人永隔,若說秦婉心中最大的傷痛是什么,就是輾轉這么多年,與裴曦之間生死相隔,不得相見。這等痛楚在她彈出來,加上音修的即便不過一點點的功力,也足以勾起他人的心酸往事。 已經有護衛開始淚流滿面,也有宮娥思起了與父母天人之隔,那太監闊別家鄉,今生沒有情緣,一個個入了曲中。唯獨皇帝還帶著笑,看著秦婉。 秦婉曲罷,皇帝拍手,問閔翩翩:“我這侄女的琵琶技藝,比之你如何?” 閔翩翩趴在地上:“奴不敢與小姐相提并論,小姐神技?!?/br> 秦婉放下琵琶坐到位子上,淡然處之,喝著茶水,看著閔翩翩:“你的技藝已經非常不錯了,也不用妄自菲薄?!?/br> 皇帝揮手讓閔翩翩下去,看秦婉還在喝茶,臉色絲毫未曾變,他今日原本想的是,帶著她過來,敲打敲打她,只要她領悟過來,如果不聽話,最后的結果會到這里。他等著她向他求饒。 沒想到她琵琶也彈了,沒有絲毫的反應?;实勰樕⒆?,只能直接說出目的了:“婉丫頭,以為朕今日讓你來這里所謂何事?” “讓我見識一下,嫁裴曦不是我最壞的路,更壞的路,可能以后在這里賣身又賣藝。而且剛才一曲作罷,您臉色未變,這是一曲蝶戀花,思念亡妻之作,證明您已經對亡妻沒有什么思念了。我也不能再巴望您對我父親有什么感念之情?!鼻赝窈戎杩粗实?。 “既然你已經知道,你這是有恃無恐?真當朕動不了你?” “義父跟閔翩翩一樣妄自菲薄了?!鼻赝褡谀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您可以不講道理,直接一根白綾賜下都沒問題。這個結果,我跟殿下也說過,他若是再糾纏不清,我的結局恐怕只能是白綾一根?!鼻赝穹畔虏璞K,“可惜他沒有把我的憂慮放在心上,一意孤行。再拿這次的事來說,我先進布莊,何大小姐仗勢欺人,我不過是給她添個堵。說白了,不過是不愿被她欺壓罷了。最后她去掀開了靖王的糞坑蓋子,陛下卻把這個事情恨在了我的頭上。敢問陛下,二殿下置這等外室,難道沒有我這句話就不存在嗎?” “你巧舌如簧,處處推托,若非是你,怎會引起此等軒然大波?” 秦婉搖頭:“所以陛下以為,我在遇何大小姐之流就該忍著這口氣?我在被秦姝母女算計就不能反擊?如果是這樣,秦婉已經死了十次八次了。陛下何不仔細想想,有那一次,是我主動去設計陷害于人,那一次不是我被逼無奈才出手的?陛下將我賜給紈绔,我嫁了。陛下讓我在教坊彈曲,我彈了。真要下旨把我罰入教坊,那我等著!” 皇帝拍著桌子:“混賬,你如此冥頑不靈?!?/br> “不是我冥頑不靈,而是你能保證季成運對我斷了念想嗎?我對天發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覬覦之心。若是有,只愿五雷轟頂,永世不得超生?!鼻赝窨粗鴫ι蠏斓漠?,畫上的細節看不清楚,她站起身來走到前頭,難得這么個地方還有如此清雅的畫,山林幽靜,柴扉半開。 秦婉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說到底還是自己的兒子一直對著她糾纏不清,皇帝一下子陷入沉默:“朕并不想對你趕盡殺絕。只是,再有這等事,朕定不輕饒?!?/br> 秦婉敲著圖上的小院,轉身:“陛下,若是我在京城,定然會與太子見面,也定然會與靖王殿下,何大小姐相遇,不如我離開定安,隱居山林,您以為如何?” “你愿意?” 秦婉靠在墻上,看著皇帝:“有什么不愿意?要是我不走,無論我做什么都是錯。我不反抗,恐怕遲早被太子拖進他的東宮,就變成了□□儲君的妖姬。我若是反抗,您也看到了,就是現在這個結果?!?/br> “你帶入裴家巨資,若是讓你帶出京城,如今外頭局勢,只怕落到別人手里?!?/br> “您放心,我也不敢帶這么多家產走,不用百里,早已經沒命了。而且有家產,以裴曦之能,恐怕是戒不掉賭了。我會把家產送個各家廟宇,今生已然無望,只愿來生不要是這樣的結局。說到底,心比天高命比紙??!” “婉丫頭,朕也是無奈,你莫怪朕……” “不怪,這都是命。能茍全性命已經難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定然不負陛下所愿?!?/br> “你是個聰明人,朕靜待佳音!” 秦婉從教坊司離開,扼腕沒有聽蕭玉兒唱曲,回到了家里,扔了裴曦的令牌出來,讓人去到處傳揚昨夜皇帝約秦婉夜游教坊司的事。這事兒,她不好好宣揚宣揚,不好好讓世人知道皇帝無德,怎么行?反正昨日河邊人多嘴雜,誰知道是誰透露出去的? 有人把當年秦賀昌千里單騎接回皇帝的那一段拿了出來,好好地回憶了一番英國公的孤勇,又有人把秦婉做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只能感嘆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皇家薄情,嫁了紈绔,還不夠,還要被威脅罰入教坊司。 那些浪蕩子,一個個在那里言道,若有一日秦婉進入教坊,定然要去捧場。越是這樣被傳,越是讓人感到凄涼,這就是功臣遺孤的下場。 而朝堂上還在爭斗不止,幾派之間互相攻訐,皇帝的政令已經頒布了三五個月,連定安城都沒有出,而西南和東南的叛亂已經如火如荼,連連奪下州縣,開出的官倉無糧,皇族宗室的私倉卻是米糧滿倉。 連著三個州縣的宗室被殺,豪紳官宦無不嚇破了膽,然而現在,朝堂上為了誰能領兵平叛,還在爭論不休。 這個時候,貢院那條街上,那些學子之間有個討論,為什么沒有將領去平叛,是將領們貪生怕死嗎? 當然不是,而是當今對待忠臣之后,英烈遺孤太過于讓人寒心,皇帝的表現被列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太缺德了。 皇帝這才明白,當日秦婉將人踢進河里,又讓人看到太監,把事情鬧大,并非臨時起意,而是已經步步算計,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在威脅她罰入教坊司?;实墼倥矝]有用,這個時候若是再殺秦婉,被學子口誅筆伐是一回事??峙聲o自己更添一筆無德之名,現在局勢不穩?又入套了!怎么敢信她會乖乖地退隱山林?此事要再議了。 皇帝為了破掉這個僵局,下了旨意,年底宮里家宴,讓閔翩翩和蕭玉兒進宮,演奏唱曲。 故意讓御史出來勸諫說不該讓官妓進宮,有辱圣聽,皇帝哈哈大笑:“朕就是要破了你們的傳言。忠孝郡主成婚前,在宮里彈奏一曲,技藝超群。她一直聽聞閔翩翩琵琶無雙,在朕面前說了幾次,又說想聽蕭玉兒唱曲。這丫頭,自幼兒被朕當成女兒養大,她想要聽。朕就找了個時間,帶她去聽了,只是朕未想到,教坊司魚龍混雜,有人嚇著了那丫頭,她聽得不盡興,惹出這么多的流言蜚語。索性趁著這次家宴,把人召進宮來,讓她大大方方的聽。也不枉朕疼她一場。不過是聽個曲子罷了?!?/br> 皇帝的這話,有人信嗎?大約是沒人,畢竟教坊的職能之一也就是做節慶演奏,叫進來聽個曲子算個什么事兒。還用得著特地擺出來裝模作樣辯論一番。不過好歹也算是個塞子,堵一堵天下眾口。 第36章 秦婉是個實誠人, 跟皇帝說她會散盡家財就真散盡家財了,給京城的幾家寺廟各捐了五萬兩的香油錢,讓他們冬日里安置一些城內的流民, 晚上大殿里給他們棲身之所,早晚舍他們一口粥。這么一來賣掉英國公府的三十萬兩銀子就沒了。 這還不算,秦婉讓人把貢院邊上幾家專門走廉價線路的客棧給收了, 正準備改造。畢竟真正大批量學子到來要在過年之后了。有人來打聽,才知道秦婉要把這些客棧統一改一下,大通鋪改成小隔間, 中間用竹簾子隔開,晚上睡覺的時候三遍的竹簾子放下, 誰也看不見誰了。 起初以為是秦婉為了賺錢, 誰知道探聽下來價格還是現在市價的一半, 以后也不會漲價。畢竟越是臨近考試的日子,越是客棧緊張, 就是借住邊上的一些人家家里,只要一個地鋪那個價格也不便宜。 裴曦還沒進京早就消息到了他的耳朵里, 進了京城下屬就跟他匯報了京城的一切,去了落腳的小院,王八羔子的皇帝, 敢帶他媳婦兒去那種地方?威脅,威脅個嘰霸,裴曦怒火中燒, 轉頭:“少夫人在家嗎?” “不在,去客棧那里了?!?/br> 裴曦摸著手里的小狐貍,想了想,對著跟他本錢相差不大的阿四附耳說了幾句, 從地道里回到了家里,把小江替換了回來,把手里的搓衣板塞進了柜子里。 裴曦等小江一走,拉開門看見院子里的婆子,大聲嚷嚷:“告訴我,秦婉去哪兒了?” “小侯爺,少夫人的行蹤。老奴不知?!逼抛拥皖^彎腰。 裴曦沖出院子,被兩個護院給攔?。骸靶『顮?,您不能離開院子,郡主說過她奉旨管你?!?/br> 裴曦回了院子,走進小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擱再自己的脖子上,到門口:“誰他媽攔我,我死給誰看?!?/br> 裴曦是定遠侯府的獨苗,誰敢上前動手,侯爺聽說小侯爺鬧出了動靜,連忙趕過來:“孽障!你個孽障!還不快放下?!?/br> “爹,我要去找秦婉,這個女人最近在做什么?您知道嗎?我娶她不就是因為英國公府有這么多的財產嗎?您聽說了沒有,這個女人讓我呆在家里讀書,她比我還敗家,幾天功夫幾十萬兩白銀出去了??!爹!” “那是她的嫁妝,跟你無關?!?/br> 裴曦拿著菜刀對著自己脖子說:“這么就沒關系了,她要是把錢全送完了,以后你孫子,孫女兒吃什么?用什么?” 侯爺無言以對,裴曦梗著脖子說:“你不能再怕她了,我要去找她說清楚,她不能這么干?!?/br> 侯爺聽到這里點了幾個裴家的老家?。骸澳銈兛粗『顮?,不要讓他和郡主鬧得太厲害,能夠勸的話,勸郡主幾句?!?/br> “是!” 得了侯爺的允許,裴曦拿著菜刀飛奔出了家里的大門口,往教坊,也就是貢院那里沖去,裴曦紅著臉,怒火滿腔往貢院那里去,后頭跟著一串兒裴家的家丁。惹得人側目,到了貢院一條街,走進了小巷子,看見了裴家的馬車。 裴曦大叫:“秦婉,你給我滾出來?!?/br> 秦婉正在跟人在商量,里面還要設置一個讀書間,早晚吃飯,中間的時辰,提供茶水讓舉子可以在里面溫習功課。聽見聲音,走出了客棧的門,這貨回來了? 心頭雖然高興,臉上卻十分冷淡:“不是叫你在家好好讀書嗎?” 裴曦站在那里,跟頭要打架的牛似的,問:“秦婉,這些日子你發什么瘋?你在干什么?” “讓你好好讀書,你就好好讀書,問這些做什么?” “你讓我讀書,你自己悄悄把嫁妝全部給送人了?秦婉,這么大的事情,你半句也不跟我說,你還當不當我是你男人?” 小巷子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秦婉看著裴曦:“你跟自己媳婦兒說話,就是拿著菜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