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樓吟眉間微擰，似有幾分心煩意亂，但還是聽蕭玉案的話先行一步。

    顧樓吟走后，蕭玉案道：“我去看看顧樓吟的親生父親?！?/br>
    蕭渡瞇起眼睛，“什么意思?！?/br>
    “意思就是云劍閣的顧杭不是顧樓吟真正的父親，”蕭玉案微笑道，“顧樓吟也不是我殺母仇人的兒子?！?/br>
    蕭渡：“……”

    慕鷹揚：“？？？”

    青焰一段時間沒見蕭玉案，黏上了他，圍在他身邊轉悠個不停?？此@傻乎乎的形態，蕭玉案真的很難把它和那條威風凜凜，讓人望而生畏的青龍聯系在一起。

    蕭玉案任由青焰黏著自己，來到顧杭的暫住的屋子，剛好看到方白初從里面出來。

    “少尊主！”

    蕭玉案問：“人醒過來了沒？”

    “醒了，”方白初朝屋內努了努嘴，“現在正和顧公子大眼瞪小眼，無語凝噎呢?！?/br>
    蕭玉案光是想象那個畫面，頭皮就開始發麻。顧樓吟會怎么看待“顧杭”呢？在血緣上，顧樓吟和“顧杭”如今的軀體沒有任何關系，可“顧杭”又確確實實曾經是他的父親?！邦櫤肌碑敵鯇υ蹼[瞞自己一體雙魂的事，在魂魄分離后，眼看著袁漉遭受冷遇，仍舊一走了之。追根溯源，袁漉的自縊，和他脫不了干系。但這其中的是非對錯，又豈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蕭玉案想了想，道：“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等他們凝噎完再說?！?/br>
    方白初道：“沒想到云劍閣的閣主會是一體雙魂之人，這種現象我只在書上看到過?！?/br>
    蕭玉案問：“你覺得，他們算是兩個人嗎？”

    “少尊主這個問題問得好啊?！狈桨壮醯?，“一個人究竟是指一具軀體，還是指一個魂魄呢?！?/br>
    出于某種私心，蕭玉案道：“一個人應該是一個完整的魂魄。我之前分離出的地魂不算一個人，而兩個顧杭有兩個完整的魂魄，故而他們是兩個人?！?/br>
    方白初認可地點點頭，“少尊主這么說也說得過去?！?/br>
    “什么叫‘說得過去’，明明就是這樣?！笔捰癜覆蝗莘瘩g，“他們是兩個人?！?/br>
    屋內，顧杭頂著江流遠的臉，看著面前冷若冰霜的銀發劍修，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你都知道了?！?/br>
    顧樓吟面容沉靜，道：“用自己的臉罷?！?/br>
    “自己的臉……”顧杭嘴里泛著苦澀，“我哪里還有自己的臉?！痹掚m如此，他還是當著顧樓吟的面，恢復了這具身體原本的容貌。

    想要給魂魄尋一個合適的軀體并非易事。當年他的父母苦苦找尋多年，才給他找到了一個老朽的軀體。鬢角一片斑白，右眼眼珠混濁，臉上溝壑縱橫，與另一個仙道風骨的顧杭相比，單論容貌是天壤之別。

    顧樓吟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顧杭不敢用完好的左眼直視顧樓吟，輕道：“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是個修為不凡的法修，雖其貌不揚，一顆金丹卻結得極好。我父母……也就是你祖父祖母看重的從來不是外表，于是，我就有了這么一具新身體?！?/br>
    顧樓吟道：“我記得你?！?/br>
    顧杭心臟猛地一跳，倏地望來。

    “幼時，我獨自一人時，你偶爾會出現?！?/br>
    顧杭激動得語無倫次，“你竟然還記得?！彼€沒練成換顏術時，常常躲在暗處，只為多看妻兒一眼。顧樓吟那時只有三四歲，顧杭以為他記不住事，偶爾會趁他身旁無人時出現。有時指點他的劍法，有時教他讀書寫字，有時給他帶一些尋常百姓家給孩子玩的小玩意兒。小時候的顧樓吟乖巧懂事，和他小時候的調皮搗蛋不一樣，反而更像另一個顧杭。

    他也曾鼓起勇氣向袁漉搭過話，袁漉只當他是一個來云劍閣作客的長輩，和他說了幾句晚輩該說的客套話，很快便借故離開。

    顧樓吟問：“為何不告知她真相?！?/br>
    顧杭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右眼，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讓我怎么說啊?！?/br>
    顧樓吟道：“她不是以貌取人之人?！?/br>
    “我比你更清楚她是什么樣的人?！鳖櫤嫉?，“可若是你，你愿意頂著這樣一張臉去見蕭玉案么？”

    顧樓吟：“……”

    “父母尚在時，我還能自由出入云劍閣，他……顧杭也與我以兄弟相稱。后來，你祖父祖母妄圖強迫劍道，不慎走火入魔，雙雙殞命，世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剩下了我和他二人。他再也沒了顧忌，云劍閣，你娘親，你，皆是他的掌中之物。我原本打算，等我練成了換顏術，就帶你娘親走?？上А鳖櫤忌ひ舭l顫，“我去的太遲了?！?/br>
    顧樓吟靜坐了許久，道：“你今后有何打算?！?/br>
    顧杭對上他冷淡疏離的眸子，牽了牽嘴角，苦笑道：“樓吟，你雖然是我的……但你的性子一點也不像我。你比我好，比我好太多了。我對不起你娘，得知她的死訊后，我想過和她一起走，可是你還在。我之所以茍活于人世，不過是為了能在你有難之時，護你一回?！笨删瓦B這件事，他也沒做好。這些年，他看著顧樓吟飽受心魔折磨，幾度險些喪命。如今雖有一身深不可測的修為，卻是以陽壽為代價。他護不住自己的妻子，也解不了兒子的心魔，他就是個廢物。

    顧樓吟道：“走或留，你自己決定?！?/br>
    顧杭看著他起身離開，再也忍不住，道：“你恨我嗎？”

    “你救過他，”顧樓吟說，“我不恨你?！?/br>
    顧杭胸口微喘，目光緊鎖在顧樓吟背上，“那你……認我嗎？”

    顧樓吟靜了一靜，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蕭玉案站在月華疏影中，青焰在他肩上飄著。明艷的容顏，如墨的長發，似春光般的衣衫，回眸看來時微微挑了挑眉，仿佛在說你怎么才出來，我等你好久了。

    顧樓吟可以確定，無論蕭玉案有一張什么樣的臉，他對他的執念不會變，但他不知道蕭玉案會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蕭玉案對青焰說了聲“去找哥哥”，青焰聽話地飄走了。他問顧樓吟：“你們聊完了？”

    “嗯?！?/br>
    蕭玉案沒問他和顧杭聊了什么，只道：“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去睡一會兒吧?！?/br>
    “好?！?/br>
    蕭玉案把顧樓吟送到房門口，道：“你進去罷?！?/br>
    顧樓吟沒說什么，推門而進。

    蕭玉案道：“那我走了？”

    顧樓吟望著他，說：“進來?！?/br>
    蕭玉案抿唇笑了笑，甫一進門，便被顧樓吟攬著腰，抵在了門邊。

    猝不及防地被堵住了唇，蕭玉案低低地悶哼一聲，雙眼目色漸漸迷離。今夜的顧樓吟比之前幾次還要霸道糾纏，吮唇絞舌，親得蕭玉案呼吸加重，身體也軟了下來。他能感覺到顧樓吟有些異樣，他沒多想，只當顧樓吟還在為自己的身世焦躁煩悶。

    在蕭玉案馬上要喘不過氣來時，顧樓吟終于放過了他的唇，在他耳畔道：“不要理他們?！?/br>
    “嗯？”蕭玉案腦子里暈暈乎乎的，也沒聽懂顧樓吟在說什么。

    顧樓吟不再多言，將蕭玉案橫抱起來，放在床上。床幔放下，顧樓吟傾身壓上。蕭玉案兩手摟住他的脖子，兩人四目相對時，蕭玉案心跳加速。

    顧樓吟真好看，眉目清冽，容顏似玉，風華如月，任誰看了都會心動。

    顧樓吟低頭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嗓音低?。骸翱词裁??！?/br>
    蕭玉案輕輕一笑，如實回答：“看你啊?！?/br>
    顧樓吟略微頓了頓，問：“你喜歡我的臉？”

    蕭玉案挑起他一縷銀發把玩著，想也不想道：“廢話，我當然喜歡?！?/br>
    顧樓吟：“……”

    注意到顧樓吟臉色有些復雜，蕭玉案撐起身體，問：“怎么了？”

    顧樓吟垂下眼簾，“沒事?！?/br>
    “又在說謊了啊顧公子?！笔捰癜阜藗€身，反將顧樓吟壓下，“你分明就有事?！彼陬櫂且鲬牙镎伊艘粋€舒服的姿勢，臉貼在顧樓吟胸前，問：“重不重？”

    顧樓吟說：“你很輕?！?/br>
    蕭玉案心安理得放松，整個人壓在顧樓吟身上?！皠e想了，”蕭玉案道，“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想也沒用?！睘榱税参款櫂且?，蕭玉案搬出了自己同樣凄慘的身世和經歷?！澳憧纯次?，無父無母這么多年，只剩下一個眼瞎自大，給我下蠱的哥哥……”

    顧樓吟道：“別說了?！?/br>
    蕭玉案打了個哈欠，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沒有因為這些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啊。你這個人，太死心眼了，應該向我學學?！?/br>
    顧樓吟問：“你以為我在想什么?！?/br>
    忙活了一整夜，蕭玉案開始犯困了，眼皮直打架?！霸凇谙腩櫤嫉氖掳??！?/br>
    顧樓吟微不可聞地嘆了聲，“蕭玉案?！?/br>
    “嗯？”

    “名分?！?/br>
    “哦對，我要給你一個名分?！笔捰癜赴氩[著眼睛，聲音越來越小，“你想要我怎么給你？唔……我挑個黃道吉日去向你爹提親？”

    顧樓吟愣了愣，垂首去看蕭玉案。蕭玉案氣息平緩，眼睛閉著，似乎馬上就要徹底睡過去。

    顧樓吟放輕呼吸，拉上被子，蓋在蕭玉案身上。

    窗外月光似輕紗薄霧，滿月只差最后一角。

    顧杭暫時留在了刑天宗，他把自己關在房中，閉門自守。玄樂宗已和云劍閣反目，表面上對云劍閣畢恭畢敬，暗中則在逐一試探其他被偷了魂魄的門派。其中不乏一些宗門，為顧杭馬首是瞻，他們也不用在這些宗門上面浪費時間。蕭渡的意思是，可以把魂魄歸還給那些愿意歸順的宗門，至于剩下的魂魄，留在刑天宗手上也無妨。

    蕭玉案對此沒有異議?，F在刑天宗的事就交給蕭渡cao心，他要趁刑天宗和云劍閣的最后一戰到來前，去一趟溧州。他將想法告訴蕭渡，蕭渡道：“阿玉再多留幾日，過完冬至再走罷?！?/br>
    蕭玉案驚訝道：“冬至？”自從他成了刑天宗的少尊主，就開始了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的生活，完全沒意識到一年馬上要過去了。

    蕭渡笑道：“錯過了七夕和中秋，阿玉留下陪我過個冬至好不好?！?/br>
    “你好像很喜歡過節?！?/br>
    “因為節是和家人一起過的?！?/br>
    “家人”兩個字讓蕭玉案有所觸動?！昂?，我過完冬至再走?！?/br>
    冬至的前一夜下了一整夜的雪。次日一早，孟遲給蕭玉案送來了一套新衣，道：“這布料和樣式都是尊主親自挑選的，你換上試試?！?/br>
    “冬至有穿新衣的習俗？”

    “都說‘冬至大如年’，穿套新衣怎么了?！?/br>
    蕭渡挑選的衣裳過于金秀繁麗，里三層外三層，各種玉帶宮絳，看得蕭玉案眼花繚亂。孟遲替他穿好后，他感覺自己至少重了十斤，對著鏡子哭笑不得：“這衣服怎么脫啊?！?/br>
    孟遲笑道：“你不會脫，可以讓別人幫你脫啊?！?/br>
    蕭玉案不覺得顧樓吟會脫這種衣服。

    孟遲打量蕭玉案，嘆道：“你真的不是從話本里走出來的么?！?/br>
    蕭玉案謙虛道：“孟jiejie過譽了?！?/br>
    孟遲想到一事，問：“今年的冬至正好是十五，你體內的合歡蠱……”

    蕭玉案道：“解藥我隨身帶著，還能再用幾個月?！?/br>
    孟遲點點頭，“那便好，但愿在解藥用完之前，能找到新的無情華?！?/br>
    蕭玉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問：“我真的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