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萬幸這只是回憶?;貞洸痪哂腥魏瘟α? 他從不害怕回憶, 也不會因回憶而沉淪。 蕭玉案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內心毫無波瀾地看著另一個蕭玉案——那個對李閑庭, 對一切還抱有期待的蕭玉案。 蕭玉案一連串的詢問沒有得到李閑庭的回答,甚至連一句“師尊怎么會不要你”的敷衍都沒有。他問蕭玉案:“阿玉為何不想認蕭渡這個哥哥?” 蕭玉案抿了抿唇,道:“他是刑天宗的尊主,聽著不像是什么好人。萬一他認錯人了, 我不是他的弟弟,那我的骨灰都會被他揚了?!?/br> 李閑庭失笑:“不會的?!?/br> 當時的蕭玉案沒有多想,如今重新聽一遍, 他只覺得李閑庭這句“不會”似乎別有深意——是蕭渡不會認錯人, 還是不會揚他骨灰? 蕭玉案垂首沉默。那時的他只有十七歲, 還沒被李閑庭送到蕭渡身邊, 面對李閑庭時身上隱約還有一股天真的味道。雖然【都有】和他說過李閑庭不值得信任,可……可李閑庭是他的師尊啊,養育他成人,教他術法的師尊。小的時候他被師弟欺負了, 是師尊把他抱在懷里, 替他擦干眼淚。他如何能做到全然不在乎。 蕭玉案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李閑庭,道:“師尊如果一定要我去,我聽師尊的話便是?!?/br> 李閑庭輕輕一笑, “阿玉真乖?!?/br> “但我想要師尊一句話,”蕭玉案道,“如果蕭渡對我不好,師尊會把我接回來嗎?” 李閑庭伸出手替蕭玉案將鬢角散落的發絲挽至而后,眼神溫柔似水,“會?!?/br> …… 琴聲又一次響起,周圍的景象快速變化,蕭玉案只能看到一大片虛影。等四周再次歸于平靜時,他發現自己背著斗笠,手持一把釣竿,坐在溪邊的石塊上。在他腳邊放著一草簍,十幾只活蝦在草簍里活蹦亂跳。 蕭玉案想起來了,這是他離開師門去刑天宗的那日。 釣竿晃了晃,蕭玉案耐心等了一會兒,正要收竿,一顆石子砰地一聲砸入水面,掀起陣陣水花。水面下的河蝦受到驚擾,嗖地一下游遠。 蕭玉案頭也不回,惋惜道:“師弟把我的蝦嚇跑了?!?/br> 慕鷹揚冷沉著一張俊臉,“你真的要去刑天宗?” 蕭玉案慢條斯理地收起釣竿,“嗯?!?/br> 慕鷹揚呵地一聲冷笑,涼涼道:“也是,刑天宗雄踞北境,有錢又有人,豈是區區虛府可以相提并論的。你有蕭渡那樣的哥哥,哪里還看得上我和師尊?!?/br> 蕭玉案只當沒聽見慕鷹揚的陰陽怪氣,拎起草簍,道:“我回去了?!?/br> 慕鷹揚雙拳緊握,待蕭玉案經過他身邊時,像是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蕭玉案的胳膊?!笆捰癜?,狗尚且不嫌家貧,你為了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哥哥,說走就走,豈不是連狗都不如?” 蕭玉案眼眸猛地一凝,手悄然來到別在腰間的無關風月上。有那么一刻,慕鷹揚以為蕭玉案要對他動手,手上的力度又加大了幾分。 他沒猜錯,蕭玉案確實想對他動手,只是他的行為再次被【都有】限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眼睛,強壓下怒火。 去刑天宗也不是全是壞處,至少他不用再忍受慕鷹揚了。 蕭玉案又一次忍了下來。他拎著河蝦去找師尊,想請師尊在他去刑天宗之前,最后為他做一次他最愛的煎鮮蝦餅。 他敲響了師尊的房門,門很快開了。開門的不是他師尊,而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曼妙女子。 “我是刑天宗的護法,”女子道,“奉尊主之命,接公子去刑天宗認親?!?/br> 蕭玉案愣了愣,“我師尊呢?” “你說李閑庭?他一早就下山云游了?!?/br> 蕭玉案臉色一變,越過女子走進屋內。以往師尊云游都會帶著他和慕鷹揚,偶爾一個人下山也會提前和他們打招呼。師尊不會不告而別的,尤其是知道他馬上要走的情況下。 師尊不在屋內,也沒有留下什么信件。他又去屋外找,書房,膳房……他找遍了整個虛府,仍然沒有看到李閑庭的身影。 女子等得不耐煩,催促他趕緊收拾東西同她上路。他說:“師尊是不是不知道我今日要走?” “怎么可能,”女子嗤笑一聲,“就是他讓尊主今日來接你的?!?/br> 蕭玉案胸口悶得慌,輕聲道:“是么?!?/br> 蕭玉案不找了。他把釣了半日的河蝦悉數倒回溪中,收拾了兩件常穿的衣裳,對女子說:“走罷?!?/br> 離開師門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有人叫自己:“——師兄!” 他腳步頓了頓,但他沒有回頭。 …… 場景再次變化。他已經到了刑天宗,和蕭渡坐在一桌的美味佳肴旁。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他們面前,戰戰兢兢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說:“我、我來找哥哥?!?/br> 蕭渡問他:“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是不是能回師門了?” “不能,”蕭渡說,“你還有用?!?/br> …… 他還在刑天宗,被蕭渡狠狠捏著臉頰。蕭渡眼神陰冷,牢牢地把他禁錮在手中,寒聲道:“所以無論我費盡心機為你做多少事,全是枉然。我明白了,阿玉。不過你知道嗎,只要是我想得到的東西,還從未失手過?!?/br> “因為我喜歡阿玉,想永遠寵著阿玉?!?/br> 九音螺被強行推入他體內,肆無忌憚地在他金丹里作祟。他終于忍無可忍,做了一件他籌謀已久的事。 蕭渡嘔出一大口鮮血,倒在了他面前。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蕭渡,親眼看著他瞳仁里的光一點一點渙散。 “阿玉,以后我不能保護你了?!?/br> “哥哥走了?!?/br> …… 他在云劍閣碧落齋的床上醒來,顧樓吟坐在他床邊,青絲白衣,眼中一片深沉的暗影。 蕭玉案前一夜被陸玥瑤指認為毒傷林霧斂的兇手,他還能睡得著是因為他相信顧樓吟,顧樓吟也相信他,他以為顧樓吟會幫他洗脫冤屈。 “你不守著你師兄,來我這干嘛?”蕭玉案道,“難道你找到襲擊你師兄的兇手了?這么快?!” 顧樓吟輕聲道:“我需要你的血。師兄中了劇毒,只有蛇蝎美人能救他。而你的血里,有大量的蛇蝎美人?!?/br> “每次一盅,一日三次,持續……一月?!?/br> 蕭玉案笑了,“你怎么不干脆殺了我放血呢,這不是更方便?!?/br> “你不能死?!鳖櫂且魃ひ羲粏?,重復著這四個字,“你不能死?!?/br> 蕭玉案看著顧樓吟的眼睛,心里陡然升起一種違和感。 顧、樓、吟……黑發,穿著云劍閣校服的顧樓吟……? 不對,這不是顧樓吟,現在的顧樓吟不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試圖摧殘他心神的回憶。他想起來了,他和顧樓吟來云劍閣盜取青焰,途中遭遇了玄樂宗的琴音陣法,雙雙陷入回憶。一開始,他尚且能保持理智清醒,可隨著舊事不斷重演,他仿佛重新走過了一遍他身不由己的前半生。要不是顧樓吟突然出現,他差點就要被困在回憶里。玄樂宗的陣法果然不能小覷,是他大意了。 后來,蕭玉案又看到了自己放血十日的畫面,看到了自己形銷骨立,枯瘦如柴,找不到一件合身衣服的樣子。他穩住心神,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所在并非現世。他一直在想現世的顧樓吟,和回憶中的顧樓吟對比,從而使心智不被琴音蠱惑。 若琴聲的作用真的是把不堪的回憶推至眼前,那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他生性豁達,能讓他難過失望的人或事統共就那么幾個,他倒要看看,琴聲還能讓他看什么。 蕭玉案最后一次放血,鮮血落入碗中,刺目的艷紅不停地在他眼前放大,周遭之物似乎蒙上了一層紅色的薄霧。等霧散去時,他離開了東觀山,站在一處雅靜的院落中。 蕭玉案皺起了眉。他對這間院子沒什么印象,看景致似乎是在云劍閣內。 院中有一桂花樹,正值秋日,桂花開得燦爛,幽香四溢,叫人魂牽夢縈。一身著白衣的小小年少踏入院中,身后背著一把看上去和他差不多高的長劍。 這是六歲時的顧樓吟。他的記憶中怎么會出現小時候的顧樓吟,難道說他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記憶,來到了顧樓吟的記憶里? 蕭玉案跟在小少年身后,看他敲響房門,“母親,是我?!?/br> 門內久無回應。小顧樓吟等了許久,似有些失望,本要離去,又實在舍不得。猶豫再三,他還是踮起腳,嘗試推了推門。 門緩緩而開,待看清里頭的情景時,蕭玉案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想要擋住小顧樓吟的眼睛。 他的手從小顧樓吟的臉上穿過。小小的少年呆在原地,雙眼大睜,看著母親腳上的繡花鞋在自己眼前輕輕搖晃。 顧夫人是自縊而亡的,第一個發現她尸體的,是她唯一的孩子。 …… 在下一段記憶中,小少年長大了。 這是在一間屋子里。屋內有一屏風,屏風后的床上躺著奄奄一息的林霧斂。顧杭坐于床側,臉色極是陰沉。 一旁的韓莯道:“我擅作主張請閣主出關,望閣主恕罪?!?/br> “你沒做錯?!鳖櫤汲谅暤?,“你方才說,要救霧斂,可以人血入藥?” “是。沒有蛇蝎美人,就只能用那人的血解毒?!?/br> “父親,”顧樓吟語氣稍顯急切,“蕭玉案并非毒傷師兄之人,他于云劍閣有恩,云劍閣豈能恩將仇報?!?/br> 顧杭置若罔聞,問韓莯:“要多久?!?/br> “一月?!?/br> “有沒有更快的方法?” 韓莯遲疑片刻,道:“回閣主,除了用血入藥,確實……還有另一個更快的辦法?!?/br> “說?!?/br> “剖心取蠱?!?/br> 顧杭掃了顧樓吟一眼,淡道:“那便剖罷?!?/br> 顧樓吟一張玉顏血色盡失。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兩位長輩,好似生平第一次認識他們。 韓莯似于心不忍,道:“閣主,蕭玉案到底是少閣主的救命恩人,我們還是先用他的血,若實在找不到蛇蝎美人,再……不遲?!?/br> “不可?!鳖櫂且魃ひ粑㈩?,“無論是血還是性命,都是他自己的。你們不能……” 顧杭冷聲打斷:“我能?!?/br> 顧樓吟愕然。 “明日我要看到他的血,或是從他心里取出來的蠱?!鳖櫤疾蝗葜绵?,“你自己選罷?!?/br> …… 蕭玉案不禁輕輕一笑。原來如此,原來不過如此。當年的事他從別人的話語中陸續知道了一些,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親眼目睹一次。 顧杭讓顧樓吟選,顧樓吟選了,后面的事不用看他也知道。 場景轉換,這段顧樓吟的記憶,蕭玉案也記得。不但記得,還能記一輩子。 這是兩年前的春日,他穿著顧樓吟親自替他挑選的嫁衣,從東觀上的懸崖上一躍而下??梢哉f,那一日是他前半生最痛快的一日,他擺脫了【都有】,擺脫了云劍閣,李閑庭,蕭渡,慕鷹揚。他為來之不易的自由欣喜若狂,他那么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生,一次都沒有回頭。他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他“尋死”后的反應,也不知道他最痛快的記憶,成了顧樓吟一輩子走不出的夢魘。 他看到顧樓吟如他看到母親自縊的尸首時一樣,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被云劍閣弟子一劍刺入胸膛。他看到鮮血浸濕了顧樓吟的喜服,看到他推開林霧斂和陸玥瑤,不顧一切地向懸崖跑去,卻被更多的同門弟子拉住。他掙扎地走了兩步,最終以霜冷撐地,緩緩跪下。 蕭玉案別開了視線,他不想看到萬念俱灰的顧樓吟——他不喜歡。 喧鬧之聲逐漸散去,人影也開始模糊。蕭玉案以為他們要到下一段記憶,可展現在他眼前的還是剛才的那幕——他穿著嫁衣在林中疾馳,顧樓吟眼睜睜地看著他跳下懸崖,受傷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