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哥哥很高，他必須努力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他記得哥哥愛穿紅色的衣裳，他在哥哥身后追著跑的時候，總能看到他晃動的衣擺。

    蕭玉案抬手擋了擋眼睛，低聲道：“你為什么會認錯？”

    蕭渡沉聲道：“有人在布局。從蕭容開始，到你父親的墳冢，都在那人的算計之中?！?/br>
    “可是你不是很有能耐嗎，你不是無所不能嗎，那么重要的弟弟，你為什么會認錯？！你眼瞎一次還不夠，還要眼瞎第二次？如、如果你沒有認錯，那我……那我就真的有哥哥了啊……”

    蕭玉案說到最后，聲音已是微微發顫。蕭渡許久未見他情緒失控。他一直想撕破蕭玉案維持在表面上的鎮定，看看他心里在想什么。如今他得償所愿，把蕭玉案逼得心緒暴露，痛的卻是他自己。

    蕭玉案的冷漠，諷刺，挖苦，甚至和別人親熱給他帶來的痛，加在一起都不及此刻。阿玉在怨他，在怪他，他……他讓阿玉傷心了。

    蕭渡心如刀絞，痛得不知所措。他握住蕭玉案的手，丟掉了所有的自尊和傲慢，語速急切得不像他：“沒關系的阿玉，一切還來得及。我會解決你體內的合歡蠱，也會屠盡云劍閣滿門，把他們的血悉數放盡，以報你當年取血之仇。若你還怪我，之前我對你做過的事情，你都可雙倍奉還，我會甘之如飴地承受。阿玉，只要你愿意，我們還會像那半年一樣——不，我會比那時對你還要好，因為我已經喜……”

    “沒用的?！笔捰癜阜畔聯踔劬Φ氖?，如微醺般的眼眸無比清醒地看著蕭渡，他已經鎮定了下來?！澳阏f的這些，未必是我想要的?！笔捰癜高@才發現，蕭渡在感情這件事上，實在是過于天真，天真得像個孩童。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知錯了，補償了，我們就能回到過去。如果感情能算得這么清楚，世上也不會有這么多癡男怨女，恩恩怨怨。

    蕭渡一頓，抓住蕭玉案的手松了一松，隨即又握得更緊，“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br>
    回答這個問題，蕭玉案不需要任何的猶豫和思考：“我想要離你遠遠的，一個人自由自在，只見自己想見的人，只做自己愛做的事?！?/br>
    蕭渡眼眸沉了下去，“唯獨這一件事，我做不到。我不想讓你不開心，但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把你困在我身邊，把你變成我一個人的?！?/br>
    蕭玉案笑了笑，“你永遠只會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從來不在乎旁人愿不愿意?！?/br>
    “是，我承認，我就是這樣的人?！笔挾赡抗馍钌畎蛋?，強勢地鎖在蕭玉案臉上，“所以阿玉，你逃不掉的?！?/br>
    蕭玉案揉了揉眉心，頓感疲憊。不是早就看穿了蕭渡的德行么，為何還要再和他浪費口舌。蕭玉案轉頭看向窗外，在他們方才上岸的渡口旁，一個少婦手中抱著個孩子，對江而望，似乎在等待她遠行的丈夫。

    短暫的沉寂讓兩人的情緒都平復了些許。蕭玉案問：“我娘是怎么死的?！?/br>
    蕭渡道：“你先緩兩日，我再告訴你?！?/br>
    “不用，你說吧，我受得住?！?/br>
    蕭渡遲疑一瞬，道：“阿玉聽話，我們先不說這個?！?/br>
    蕭玉案輕笑一聲，又問：“我以前……叫什么名字?！?/br>
    “蕭玉案”三個字是李閑庭幫他取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原名。

    “阿念，”蕭渡道，“梁念?！?/br>
    回去的路上，蕭玉案的話很少，他是連乖都懶得裝了。蕭渡的話也不多，大多時候不是在看蕭玉案，就是在閉目養神。他的傷又嚴重了些，蒼白著一張俊臉，看得讓人揪心——只可惜不是揪蕭玉案的心。

    回到刑天宗，蕭渡道：“舟車勞頓，阿玉去休息吧?！?/br>
    蕭玉案轉身就走。待他走遠，蕭渡才對隨從道：“叫孟遲來?！?/br>
    蕭玉案回到纏心院，獨自坐著發呆，直到樂爾發現他，道：“少尊主，你回來了啊?！笔捰癜敢汇?，“你叫我什么？”

    “少尊主啊?！睒窢栃Φ?，“尊主出門前就下了命令，讓我們以后都這么叫您?！?/br>
    一聽到“少尊主”三字，蕭玉案就想起了水牢里的蕭容，當年整個刑天宗也是這么叫他的。

    “你還是喚我公子吧?！笔捰癜傅?，“去燒水，我想沐浴?！?/br>
    蕭玉案沐浴完，天還未暗，但他已是滿身疲憊。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梅花，心里默念著他小時候的名字。

    梁念，阿念。

    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年幼的自己不知從哪里摘了一朵粉紅的小花，他拿著那朵小花，屁顛屁顛地跟在一個紅衣少年身后。

    “哥哥，哥哥你看！花花像蝴蝶……阿念、阿念喜歡?！?/br>
    少年問：“你是更喜歡花，還是更喜歡蝴蝶?！?/br>
    小阿念抱著自己的腦袋努力思考了好久，說：“阿念都喜歡，阿念都要?！?/br>
    少年揚唇笑了笑，“那你看好了?！?/br>
    少年從小阿念手里拿過小花置于掌心。一陣微光后，小花忽然動了動。接著它的花瓣像蝴蝶的翅膀樣扇動起來，繞著小阿念飛來飛去。

    小阿念興奮得臉蛋通紅，不追哥哥改追“蝴蝶”。少年站在一旁，懶洋洋地說：“小心腳下，別摔著?！?/br>
    “嗯嗯，好的！”小阿念追著追著，忽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翅膀”上，“蝴蝶”再怎么努力也飛不起來了。小阿念看著哥哥給他做的蝴蝶墜落地上，他還沒來得及撿，就被撐著傘來找他們的娘親踩在腳下。

    小阿念愣了一愣，開始嗷嗷大哭，“娘把蝴蝶踩死了，娘把蝴蝶踩死了——”

    娘親彎下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淚，柔聲道：“對不起啊阿念。等天晴了，讓哥哥再幫你做一個，好不好？”

    ……

    蕭玉案猛地驚醒，外面天已經黑了，沒有下雨，卻是下起了雪。他看到門上映著一個人影，看輪廓像是一個女子。

    在刑天宗應該不會有人敢對他如何。蕭玉案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拿上碧海潮生，打開了門——是孟遲。

    孟遲一身涼意，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極度復雜。

    蕭玉案困惑道：“怎么了？”

    孟遲朱唇輕啟：“是你嗎？”

    蕭玉案揚了揚眉，“什么？”“無論我怎么用藥，尊主的傷一直未見好轉?！泵线t嘴唇微顫，“這是不是因為你？”

    蕭玉案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廢物’?！泵线t一字一句道，“滿月那夜，你雖未找到合歡蠱的解藥，但你拿走了另一樣東西，那個不能毒死人，去能讓傷好不了，毒解不了的‘廢物’?！?/br>
    蕭玉案剛要說話，孟遲又道：“那藥是我新制的，除了你，我沒對其他人提起過?！彼恢币詾樽鹬鞯膫貌涣耸且驗槟晋棑P的毒太過復雜棘手，直到她突然想起“廢物”的存在。她趕到藥坊，找到了裝著“廢物”的瓶子，發現里面的藥早已被偷天換日。

    蕭玉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道：“你若懷疑我，可以把此事告知蕭渡?！?/br>
    孟遲笑了一下，“你當然會這么說。你心里明明清楚，以尊主對你的寵愛，即便你下的是什么藥石罔效之毒，他也舍不得對你怎么樣，對嗎?！?/br>
    蕭玉案也笑了，“我不知道啊，不如jiejie去試一試?！?/br>
    “阿玉，你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泵线t的語氣軟了下來，“尊主是你的哥哥，你就真的要那么狠心，讓他受傷毒的折磨？”

    蕭玉案反問：“那他又為什么要讓我受合歡蠱的折磨，為什么要把我困在刑天宗？”

    “我知道他做錯了，錯得離譜?！泵线t已然哽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他的傷一直這么拖下去，毒入肺腑心脈，他可能、可能會……”

    “那就請jiejie繼續努力，別讓他死了?！?/br>
    孟遲一時說不出話，眼睛通紅地看著蕭玉案。須臾，她道：“我欣賞你不假，但我是刑天宗的人，我會把我知道的一一告訴尊主?！?/br>
    蕭玉案點點頭，“你去吧?！?/br>
    孟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入茫茫大雪之中。

    第48章

    孟遲走后, 蕭玉案遲遲未進屋。他倚門而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讓那軟白的雪落在自己掌心。

    起夜的樂爾看到他，奇道：“公子大半夜的, 是在賞雪？”

    蕭玉案笑笑, “是啊, 趁現在再多看幾眼?！?/br>
    樂爾不解, “可是公子，在刑天宗不是時常能看到雪嗎？你想什么時候看都行啊?！?/br>
    蕭玉案轉頭看著樂爾, 忽然想起了遠在同安郡的阿初。他離開同安郡已經有一陣子了，不知道他那一大家子的人過得怎么樣。旁的不說, 有他留下的一大筆家產, 吃喝是肯定不愁的。

    樂爾喚了一聲：“公子？”

    蕭玉案回過神, 仰頭看著簌簌飄落的雪花，道：“可惜我已經看膩了?！?/br>
    樂爾覺得今夜的公子說不出來的怪，她不好多問，道：“公子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外頭冷，當心著涼了?！?/br>
    蕭玉案輕道：“也好?！?/br>
    他回到屋中躺下, 原來的睡意都沒了。燭光搖曳, 照得屋子里模模糊糊的。他心不在焉地將碧海潮生開開合合，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次日一整日，蕭玉案都有些心神不寧，他一直在等, 卻什么也沒等到。這不對啊，如果孟遲將【廢物】的事告訴了蕭渡，蕭渡應該早來找他了才對, 怎么會一點動靜也沒有。是孟遲沒有說，還是蕭渡對他的寵愛真的到了下毒都可以原諒的地步？

    這世上，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去原諒一個蓄意傷害自己的人？蕭玉案實在無法想象。

    直到晚上蕭渡身旁的侍女請他去正殿，他才知道原來白日的安寧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已。

    刑天宗的大殿空曠冷寂，墻壁上的火把安靜地燃燒著。不知從哪吹來一陣風，吹得帷幔飄揚，火焰跳動。

    蕭渡坐在尊主的主位上，一手撐額，一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短短數日，他清減了一大圈，面無血色，低頭斂目，看起來有一種說不清的凄惘。

    蕭玉案在他跟前止住腳步，道：“尊主?！?/br>
    蕭渡緩緩抬眸，和蕭玉案四目相接，“你來了，阿玉?！?/br>
    蕭玉案“嗯”了一聲，明知故問：“尊主找我有什么事?！?/br>
    蕭渡靜望了他片刻，道：“還是幾日，便是乞巧節了。阿玉想怎么過？”

    蕭玉案皺起眉。說好的興師問罪呢，蕭渡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沒得到蕭玉案的回應，蕭渡又道：“小的時候，我們也一起過過七夕，阿玉還記得嗎？”

    蕭玉案淡淡道：“不記得?！?/br>
    “我記得?！笔挾裳诖娇攘藥茁?，語帶笑意，“我們去了廟會，在洛水旁放了蓮花燈，登高樓觀星月……后來你玩累了，我背著你回家，你在我背上睡著了?！?/br>
    蕭玉案不喜歡聽這些，干脆把話挑明：“你不用說這些有的沒的。你想怎么處置我，直說便是?！?/br>
    蕭渡眼中笑意漸收，嗓音卻還是溫柔的：“處置？我疼愛你還來不及，哪里舍得處置你?！?/br>
    蕭玉案笑了笑，“這樣就沒意思了，蕭渡。你從來就不是溫和大度的人，別人欠你的，你只會讓其十倍百倍償還。在我面前，你無須裝模作樣，也不用忍得那么辛苦，我看著都替你累?！?/br>
    蕭渡輕聲道：“我沒有裝。我說過，我對你做的，你可以雙倍奉還。我給你下蠱，你給我下毒，挺好。說起來，我還欠你一次?！闭f著，他忽地一笑，“況且阿玉做壞事的樣子，我也喜歡?！?/br>
    蕭玉案哂笑一聲，道：“早知你喜歡，我就該做的更壞一點?！?/br>
    “再壞我也死不了?！笔挾善届o道，“只要我不死，你就必須留在我身邊。即便你恨我，怨我，你眼中也只能有我?！?/br>
    蕭玉案決絕道：“只要我不死，我必定想盡一切辦法離開你。蕭渡，你若舍不得殺我，舍不得讓我苦，那我只會變本加厲。這一次是讓你傷好不了，下一次說不定就是直接取你項上人頭?！?/br>
    蕭渡笑道：“阿玉這是在恃寵揚威？”

    蕭玉案看著他，蒙著水霧的眼眸仿佛能使人溺斃?！笆前?，誰讓你舍不得呢。我們大可看看，你是先舍得，還是先被我玩死?！?/br>
    蕭渡靜默不語。他想做一個好兄長的，他不想讓蕭玉案再看到自己狠戾陰毒的一面，為什么要激怒他，為什么要讓他暴露本性！

    溫和的面具在頃刻間破碎，蕭渡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蕭玉案，身上寒意刺骨，“我那么喜歡你，那么想補償你，我甚至連下毒的事都可以不計較！但你還是要離開我，是嗎？”

    蕭玉案輕輕啟唇：“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