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烏發逶迤,銀絲絞成的發飾纏繞著珍珠寶石落在情絲間,如星子點點布在夜幕之上,高華璀璨的銀冠戴在他頭上,銀絲織成的簾幕擋住了半張臉,隨著來人沉重急促的喘息而微微晃動。 荼兆的眼神在他像是潦草倉促抓來披在寢衣外的深紫大氅外一掃而過,又落在他緊緊抓在門框上的手指上。 他見過那只修長如美玉雕琢的手撥弄星盤的模樣,星軌繚繞中,有著cao控天下的閑適貴氣,但此刻那種閑適貴氣都成了久病蒼白的青,抓著門框時還在不自覺地顫抖,好像用盡了全力才能支撐起主人病骨支離的身軀。 巫主,天衡星君。 荼兆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來人的名字,那種被酒氣熏醉的朦朧已經徹底消退,他不愿意去想巫主為什么要將師尊隱匿在危樓中,明明他所見到的巫主氣度高華,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心系天下的慈悲之人…… 他又想起他曾經來尋巫主占卜師尊下落時對方的回答,那時候巫主神情溫柔地將他應付走,渾然一個慈愛的長輩,可是誰知道師尊明明就在危樓之中,就在離他這么近的地方! 荼兆心頭翻涌的激烈情緒就要穿透胸腔崩裂出來,他要開口冷聲質問,巫主卻比他更快一步。 病弱的青年好似根本不關心自己東窗事發了,半個身體靠在門框上搖搖晃晃地站穩,聲音微弱急促:“把他放回去!” 荼兆哪里還會再聽他的話,冷冷道:“星君騙了我?!?/br> 他說的是上次卜卦問明霄下落時巫主歪曲的回答,可是天衡卻一點也不在乎這個,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人:“——把他……咳咳咳咳,把他放回去!不然——” 他說得急了,呼吸就卡在喉嚨里,連聲咳嗽起來。 荼兆將劍一橫,打定主意不去聽巫主的話:“放我們走?!?/br> 巫主好容易喘勻了氣,見荼兆不肯聽他的,單手抬起就要掐訣,荼兆心中一緊,提高了全部注意力關注四周,誰知周圍還沒有什么動靜,上頭的巫主先噴出了一口血。 血濺上了銀絲絞成的簾幕,巫主彎著腰喘息片刻,艱難地抬手將累贅似的頭冠掀下來,隨意扔在了腳邊,索性顫顫巍巍地扶著墻朝下面走來:“你……把他放回去,鐵木貯人活氣,可保軀體不老不死……” 他說兩句話就要停上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荼兆懷里,瞳孔一縮:“不……等等……” 荼兆順著他的眼神看下去,就見懷中的劍仙倚在他臂彎,那頭烏黑的長發落在背后,正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從發尾變白,只是短短數息之間,半頭烏發已成雪色。 荼兆握劍的手觸電般彈開,下意識地去看巫主,對方捂著嘴,指縫間有濃稠的血淌下來,他痛苦地皺著眉頭,大半個身體軟在石階上,像是凡塵里的花終于開到了盡頭。 “鐵……木……”嘶啞微弱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荼兆也顧不得這么多,雙腳在石階上一踏,抱著明霄向那尊棺材飛身而去。 就在這時,被先前斬斷鎖鏈的巨大響動吸引來的鬼王和荼嬰也先后到了這里,容色儂艷的鬼王飛快一掃面前情景,視線在佝僂著身軀吐血的巫主身上凝固了一下,而后又定在了荼兆懷中白衣勝雪的仙尊身上。 自家的小弟弟季安是個聰明人,這是滿腹黑水的許時晰親手蓋過章的,他平日里看著沒心沒肺笑嘻嘻的愛玩,其實心思多變靈活,而且……極其果決狠辣。 保存明霄的身軀只是為了遷就法則,早知道會被荼兆發現,他絕不會多此一舉,現在東窗事發,多了個師尊就等于多了個大麻煩,鳴雪那里還沒有想到解決辦法,這邊再找事的話,天道真的要忙不過來了。 左右明霄也沒有多余的事情要做,索性就在荼兆面前一了百了了吧。 這么想著,鬼王的眼神微微閃爍,在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悍然出手! 鬼氣凝成數丈長刀,朝著荼兆呼嘯沖去,荼兆瞳孔一縮,提身避開這一刀,沒成想這一刀壓根就不是沖著他去的,他身形一避,正好將那尊棺木空蕩蕩地展示在了希夷面前! 長刀決絕落下,轟然斬斷了最后一根束縛著棺木的鎖鏈,荼嬰攔阻不及,荼兆雙手抱著師尊,過快的局勢變化讓他頭腦一懵,下面的巫主先一步反應過來,含著血的嗓子沙啞凄厲地迸出尖叫:“希夷——!” 他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抓落下去的棺木,深紫色大氅被毫不猶豫地拋落一邊,眼看就要飛出石階落下去,鬼王倏地散成一道青煙,將他接住,牢牢裹著送回到了安全地帶。 被希夷抱在懷里的巫主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血來,他就像是一朵快要開敗了的雪花,養花人被他迷的神魂顛倒,徒勞地試圖將他攏在手心,卻發現這不過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青白的死氣籠上了那張矜貴清俊的臉龐,希夷雙手抱著他,昳麗容顏上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空白,隨即抱著天衡如風般卷了出去。 荼兆倒是想追,可是懷里的明霄讓他騰不開手,荼嬰被這亂七八糟的奇怪發展驚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沒反應過來。 沒有鐵木護持,明霄的長發已經徹底化成了蒼白的雪色,荼兆掏出了儲物戒中所有的靈藥,琳瑯擺了一地,一瓶瓶往明霄嘴里倒,卻一點用都沒有,顧不得許多,抱著明霄就往外沖,他不知道要去找誰,但是總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 荼嬰看見他懷里那人的臉后神情就一變再變,聯系方才鬼王的舉動和哥哥告訴過他的一些事情,腦子里的想法已經狂飆到了九霄云外。 而荼兆一出門就撞到了尤勾。 這樓宇不知道是怎么設計的,明明他之前走了這么長的石梯,還見到了巫主,但是等他轉頭出門,竟然又從他進來的那個門里出去了。 尤勾是回來看他的情況的,打算將他搬回房間里去,哪知道本應該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居然好端端站著,把她驚得一時間都回不了神。 荼兆哪里管她在想什么,嘶聲道:“救他——太素劍宗上下必定感恩姑娘大德!” “?”尤勾眼里冒出了一個小問號,低頭看向半張臉靠在荼兆胸前的人,一看之下就是心神劇震,“他——你怎么找到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哈你們要的白發仙尊! 荼嬰已經腦補出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三角大戲了,很快他就會發現三角完全不能夠概括這幾個狠人的情感歷程…… 荼嬰:我還是個孩子??! 法則:別說了,你自己也是這幾個角里的一個好么,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第126章 海底月(十五) 自家大祭司藏了個男人在暗室里, 作為與他最親近的巫女,尤勾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大祭司殺人放火, 尤勾必定是在一旁噓寒問暖給他遞刀子火把心疼他累著的人, 就算當時看見了明霄仙尊的臉, 可大祭司心意已決一副打定了主意非要把人藏起來的樣子, 尤勾一咬牙也就去尋摸鐵木把棺材給打好了。 哪里知道荼兆居然能從暗室里把睡的悄沒聲兒的明霄仙尊給偷出來? 說實話, 尤勾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不要再把仙尊給大祭司搶回去。 荼兆反應很快, 一聽她的話便知道這事兒尤勾必然也摻了一腳,由此可見巫主絕對是此事的幕后主使,但這不是現在他要關注的:“請姑娘救救師尊!” 尤勾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訕訕地清了清嗓子,饒是能為大祭司上刀山下火海, 面對苦主的徒弟, 此刻也覺得有些尷尬:“我……不是我不救人,巫族之中最為精通醫藥巫蠱之術的就是大祭司,鐵木這法子就是大祭司琢磨了很久才想出來的,我就是再厲害, 也比不過大祭司啊?!?/br> 荼兆眼睛先是一暗,隨即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亮起來:“那鐵木……哪里可以尋到鐵木?” 尤勾茫然地看著他:“鐵木?暗室里不就有一具……啊……” 她反應過來, 停頓了一下, 沒有去問那具棺木怎么了, 直率地回答:“鐵木萬年生一寸,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天至寶, 族內貯藏的那些都用來做那具棺木了,多的我們也沒有?!?/br> 荼兆的神色一寸寸灰敗下去,尤勾從沒見過這個冷冰冰堅硬高華的劍修露出這樣的表情, 再看看他懷里無聲無息的仙尊,有些于心不忍道:“……我救不了他,但是……但是你或許可以試著問問鬼蜮?” 死生之事,鬼蜮是最后的關隘,盡管修士的魂魄不歸鬼蜮管轄,但是鬼王甚至有辦法欺瞞天道為巫主延命,說不定也能給仙尊想想辦法呢? 這樣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尤勾沒怎么做過,一說出口就覺得不對,然而說出去的話等同于潑出去的水,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她皺著眉頭暗暗在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沒注意到荼兆自從聽見“鬼蜮”這個詞之后表情就冷硬得不得了。 斬斷捆著鐵木棺的鎖鏈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鬼蜮的鬼王,尤勾不知道這個,荼兆卻記得清清楚楚。 他抿著嘴唇,俊逸蒼白的臉上如同凝結了寒霜,視線落在懷中師尊靜謐的臉上,過了半晌,低低問:“希夷君在何處?” 只要不是想折騰大祭司,她才不管別人麻不麻煩呢,尤勾利落地應承下來:“我帶你們去找他?!?/br> 天衡靈魄不穩,極致的情緒波動下連法訣也掐不起來,希夷抱著這具氣息微弱的化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邊,將他放下,溫柔散漫地理了理他略微凌亂的長發,一邊牽出神識把法則抓了過來。 “想個辦法,得把明霄和鳴雪回收了?!?/br> 玄衣曳地的鬼王坐在地上,雙手搭在床鋪上,鬼魅昳麗的容顏上滿是冷淡和傲慢,只有偶爾望著沉沉睡去的巫主時才會顯露出一點近似于孩童的天真笑意。 “……太難了太難了,”法則感慨著,“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明霄鳴雪要是真的沒了,荼兆和荼嬰怕是要瘋,失而復得比自始至終都沒找到要磨人得多?!?/br> 鬼王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偷懶了,趁他們倆沒找到人的時候一了百了,拖到現在都是麻煩?!?/br> 法則只是順口感嘆一句,心知天道這回是下定了決心,便道:“那你要怎么做?” 鬼王伸手為巫主提了提被子,將枕頭上的長發一縷一縷理順了,耳語般道:“最省力的辦法就是不去管,本就是無魄的身軀,放著也無妨,可是就怕荼兆荼嬰滿腦子想著要把他們救醒——”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法則與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是想起了善君那攤子糟心事,說起來,善君殺萬人取血,又鬧出一堆幺蛾子,也是琢磨著想把鳴雪喚醒。 這兩具化身收不收回本來與天道都沒什么,奈何旁人總要借著他們生出事端,它都不用去看,就能想到荼兆現在一定在焦頭爛額地想著救明霄的方法——可是明霄不要他救,明霄要他專心劍道,做個高高在上世無其二的昆侖仙尊。 ——說是去教氣運之子的,結果卻成了拖后腿的人,天道心里指不定多堵得慌。 好在邵天衡那具化身死的徹徹底底,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性了,不然元華……等等,法則忽然心虛起來,元華對巫主態度非常,好像正是因為它偷懶給巫主捏了個和邵天衡一模一樣的臉…… 鬼王沒有在意它想到了什么,猶自慢慢地說:“鳴雪放在玉神那里,倒是不用急著抹除,只是荼兆那里的明霄……” 他想起方才荼兆見到明霄時那種全然與冷靜銳利無關的情緒,一陣頭大,第一次與凡間那些痛心愛子癡迷美色不務正業的老父親有了共同心聲:談什么感情啊,感情只會影響你拔劍的速度! 法則聽他說完話,依戀地在天衡臉上盤繞了兩圈,鬼王用手指按住它:“說起來,你怎么還沒有找到下一任巫主?” 不說起這個還好,一說到這個法則都快毛了:“我也不知道??!我仔仔細細把所有帶著巫族血脈的人都看了一遍,還拉了時間軸往前翻又往后翻,我就是找不到那個氣運之子!簡直是絕了!按理說這不可能找不到啊,可是我在幾界內都轉遍了,完全、一點點、都沒有他的蹤跡!就像是整個世界完全不會誕育這個人一樣!” 這話說得很嚴重。 連法則都搜尋不到的人,代表著這個世界從前不會有這個人,現在不會有這個人,將來也絕不可能有這個人。 ——可這簡直是悖論,天柱傾塌,代表巫族的柱子沒有巫主的氣運去撐,那這方小世界不是注定要崩毀了? 任誰聽到自己快要死了心情都不會好,哪怕是無情無愛的天道也是一樣。 鬼王默不作聲地依靠在床邊,垂著眉眼,長長的睫毛遮擋住深色的瞳孔,厲鬼本就過分蒼白的皮膚在背光處簡直像是一尊雕琢出來的死白冷玉,那種過分的美艷也因為這種鬼氣森森的死白而多了點潮濕陰涼的曖昧。 阿幼桑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陰影中的鬼王用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望著巫主,他就像是一株長在暗處的藤蔓,藤蔓上生著惑人艷麗的花朵,植株上都是帶毒的刺,要拼了命地將自己扭曲病態的生命攀附纏繞到另一個明亮的靈魂上去。 阿幼桑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象嚇了一跳,再回神時,鬼王已經看了過來。 陰郁扭曲的氣質從他身上消失了,芝蘭玉樹的俊秀公子笑微微地看著她:“是阿幼桑啊,來看天衡嗎?” 阿幼桑一頭長發還是斑駁的白,臉上活潑陽光的少女神采也消散了大半,被術法禁錮在年輕皮囊下的長久歲月悄悄探出頭,隨著枯竭了不少的精血袒露在臉上。 她沒有再穿往日袒露纖瘦腰肢的長筒羅裙和短臂小襖,相當平實地穿著束腰長裙,腰間倒還是掛滿了細碎輕盈的銀飾,隨著步履微風發出輕快明亮的聲音,好似年輕姑娘青春的笑聲。 “我來看看大祭司,也找你?!彼幕卮鸪龊跸R牡囊饬?,讓這個俊美的青年輕輕側臉,修長的眉尾壓下,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哦?找我?” 阿幼桑的視線一直落在沉睡的天衡身上,答非所問:“大祭司又瘦了?!?/br> 天衡是在她和尤勾的陪伴下長大的,她們熟悉他的每一點變化,知道他每一個神情變化代表著什么,而現在這個被她們看護著長大的青年伶仃瘦弱如一具白骨,他躺在厚厚的錦被里,竟然要看不到身軀的起伏…… 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阿幼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這個逼近的事實。 她這么想著,心里竟然奇異地沒有更多的波動,可能是因為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以至于語氣都輕松了幾分:“希夷君逆天改命的術法不能再用了,不如聽聽我的方法吧?!?/br> 阿幼桑聲音溫柔平和:“巫族有一個禁術,以族中生于雙星交軌道之日陰時的女子為活鎖,可以固結兩個靈魄,從此平分壽命,共享修為?!?/br> 鬼王的眼睛隨著她的聲音微微睜大。 阿幼桑終于轉頭看了他一眼:“恰好,我是族中唯一還活著的生于雙星交軌之日陰時的女子?!?/br> 美艷的鬼王雙眸明亮,心中卻暗暗叫苦,他大概能猜到阿幼桑要說什么了,可是他一點都不像…… “我愿意做這個鎖,希夷君愿不愿意將你的壽命與大祭司共享呢?” 女子冷淡鋒銳的聲音響起。 鬼王:“……” 說實話吧,其實我不是很想。 但阿幼桑敢這樣問,就代表她的確有這個把握能讓希夷答應。 巫主遍覽族中藏書,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個方法,但他一直藏著掖著沒有說,顯然是想要保住阿幼桑。 阿幼桑卻覺得,為了大祭司的話,去死一死也沒有什么的,只是在事成之前得瞞著大祭司——正好大祭司現在重病,至于另外一個人選,這不是有個現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