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這張臉生在女子身上有種不太協調的艷麗的攻擊性,燕無糾有那么一瞬間想著,如果生在男子身上,大概就能恰到好處地融合那種傲慢的瘋狂了。 他只是這么隨意地想了想,就見馬上的女子笑了起來,她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握在手中的馬鞭懶洋洋地敲了敲馬鞍一側,而后往人群中一指:“你,今年幾歲?家住何方?” 她聲音低啞,帶著天生的嬌婉柔媚,這句話一出口,周圍人群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嘆,所有人眼里都亮起了小燈泡似的光,既興奮又壓抑地張望著,是哪個幸運兒得了郡主的青眼。 ——被納入郡主府的話,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連帶著家人都能雞犬升天呢! 那個幸運兒也在興致勃勃地跟著周圍的人轉著腦袋找人。 直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順著那條馬鞭盯住了一個人。 幸運兒興致勃勃的笑容僵住了。 幸運兒的臉色綠了。 幸運兒表情扭曲了。 被兩旁的女人們刻意讓出了空位站在焦點處的燕無糾,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什么叫看熱鬧看到自己身上是最倒霉的。 “郡……郡主殿下……您看,我長得不好看又吃得多,不會說甜言蜜語就知道搗蛋……”燕無糾嘴里瘋狂地跑火車,恨不得地上開個洞讓他鉆下去好了。 當街被強搶民男!這種事情居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何等的奇恥大辱! 一邊的女人們已經七嘴八舌地勸起了他:“郡主已經生有小郡主,后院侍人眾多,她最知道怎么疼人了!小伙子你跟了郡主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 “就是!進了郡主府的男人,誰不對郡主死心塌地的!” “看你家境,不若進郡主府求個大富大貴……” 七嘴八舌的聲音環繞著燕無糾的耳朵,燕無糾的臉色鐵青,馬上的女子挽起鞭子,微微笑了起來:“吃得多?正好,本郡主就喜歡吃得多的男孩子,你就是要吃龍肝鳳髓,郡主府也養得起你,帶走?!?/br> 她最后那句話是對身后的女衛們說的,眼見得兩名女衛就要下馬過來,燕無糾連退兩大步,只覺得這事情真是可笑又荒唐,到底是沒經過事的小孩子,一下子慌了神,扭頭就喊:“和尚?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你徒弟要被抓去當壓寨夫人啦!” 燕無糾萬萬沒想到,長了那么一張危險臉的梵行一路都好好的,居然是他先遇上了搶夫君的……不,按照這里的習俗,他是被搶的那個媳婦吧? 燕無糾嘰哩哇啦一通叫救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個犄角旮旯里,喧鬧的聲音有片刻的寂靜。 在那個無人光顧的角落,身長玉立的僧人白衣素服,面容清俊秀致,神情溫柔悲憫,眼里如有清溪潺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給人一種,佛光普照地涌蓮花的圣潔感。 不是人間絕色,卻有神佛觀照凡塵的超脫。 這種極致的氣質足夠震懾大部分沒見過世面的人,手握馬鞭的郡主見到他之后也愣了一下,修長的眉宇微微蹙起,眼中有些許莫名的恍惚。 這種奇異的狀態燕無糾再熟悉不過了,他一下子后悔起自己的舉動,見郡主也神色有異,登時如臨大敵——這郡主該不會葷素不忌到連個和尚都要搶回后院吧?! 這是何等喪盡天良喪心病狂的想法! 仿佛正是為了應和他的猜測,紅衣烏發的女子語氣溫柔了許多:“大師法號為何?掛單何處?近日我對佛法大有興趣,讀各佛經中有不少疑難,大師可愿為我解惑?” 燕無糾瞪圓了眼睛。 禽獸??!連和尚都不放過! 梵行被這么多人看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長期充當他的傳聲筒的燕無糾當然明白不能指望他說什么,只好自己挺身而出,實在不行……他就只能為了保住和尚的清白以身飼虎了。 他悲壯地想著,抬頭對郡主說:“我先生是出家人,修閉口禪呢,郡主要和他說話,不如對我說,我先生要說什么我都知道!” 女子聞言看著他,笑瞇瞇的,和善極了:“好啊,我對你說,你們師徒二人共同入我郡主府,也是美事一樁呢,我給你們分一個近點兒的院子,好不好?” 她哄小孩似的對燕無糾說,把少年的臉都說綠了。 “不不不……郡主殿下,我先生是個萬事不通的和尚??!你這樣……你這樣是對佛祖不敬哇!”燕無糾瘋狂擺手,發間簪著一朵牡丹的女子愣了片刻,而后輕輕冷笑起來:“佛?那是個什么東西?世上如有神佛,哪里會使世事淪落至此?” 第101章 小劇場·七夕(上) ·東宮(邵天衡的某一個七夕節) 七夕在民間是個不小的節日,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京師的金水河旁花燈如晝,酒樓茶肆凌空掛出數千盞紙燈, 要將這輝煌都城妝點成富貴宮闕, 正當妙齡的少女們挽著閨中密友的臂膀,提著花燈笑鬧而過, 偶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悄悄點著路過的青年俊才。 宮中前幾日便發下了諭旨,七夕佳節宮中與民同樂, 京中不設宵禁, 宮門開至子時,允許宮女輪班出宮過節。 太子喜靜, 向來不過七夕,但他心性寬仁, 自己不過節, 萬萬沒有拘著宮人也不過節的毛病, 東宮上下還是按著慣例掛起了五彩花燈,到處都是鮮艷明媚的佳節景象,宮女們發間簪著乞巧的銀簪, 腰上懸掛了五色絲線香囊,臉上帶著歡飲又不嬌媚的笑容, 行走間裙帶當風, 香氣盈盈。 邵天衡將一卷書輕輕擱到案上, 抬手端起茶盞,里面的水有些涼了,平常人喝自是無妨,他這樣身子骨弱的卻是喝不得。 侍奉的宮人眼尖, 抬步就要過來,邵天衡擺擺手讓她退下,將茶盞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敲了兩下,輕聲問:“定南公呢?” 宮人畢恭畢敬地回答:“公爺一早就出宮去了,要派人去尋嗎?” 邵天衡聞言失笑,搖搖頭:“孩子心性,讓他去玩吧?!?/br> 楚章才十七歲,正是小孩子愛玩愛鬧的年紀,昨天還說今天要和邵天衡一塊兒去看花燈,轉眼就忘了個精光。 邵天衡也不在意這個,他本來就對花燈什么的不感興趣,楚章又精力充沛,他只怕跟不上少年人的腳步,省的掃人家的興,自己一個人在宮里看看書也挺好。 過去這么多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正想著,外頭又進來一名侍人,對著邵天衡深深彎下腰:“殿下,陛下開宮宴,您今年去嗎?” 每年逢著節日,宮里總要開大宴,今年七夕的大宴是昨天晚上開的,今晚的宮宴則是宮中嬪妃皇子皇女們的家宴,邵天衡不愛去這種家宴,每個人都端著一張笑臉,尤其是他身份高貴,所有人說話行事除了看皇帝的臉色,還要偷偷覷一眼他的面色,揣度他的心意。 被人揣度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邵天衡坐在那里自覺像是個瘟神,何必惹人提心吊膽。 他咳了幾聲,依靠在背后的軟墊上,微微闔起眼簾:“就說昨天的大宴孤染了風寒,出不得門,今晚的家宴就不去了,給父皇告個罪,再往皇弟皇妹們宮中多送些節儀?!?/br> 侍人恭敬地記下了他的話,弓著腰退了出去。 他剛出去,便有兩名侍女捧著托盤進來了,上面滿滿當當疊著數十份紅皮的禮單:“殿下,這是宮外遞進來的單子,禮車還等在東宮外?!?/br> 邵天衡懶洋洋地歪在軟墊上,聞言嘆了口氣:“給盈光看,拿不準的再送到孤這里來,車子停在宮外太扎眼了,給他們回話,下次不可再這樣?!?/br> 侍女俯下身體應是,悄無聲息地退下。 室內沒了人,一時間便只有香爐里裊裊的煙塵盤旋著漂浮上去,冷梅的香氣纏繞在鼻端,太子的寢宮里冷清的好似與外面萬丈紅塵歡愉都無關。 七夕對別人而言是佳節,于他而言,不過是個和往常一樣要處理各種事務的日子罷了,甚至因為節日人多容易出事,他還要時刻注意著巡防營的匯報,宮中雜事也前所未有地多起來。 “殿下,莊妃娘娘那邊來問,晚上城樓賞煙火您去不去?!庇獠铰臒o聲地進來,在他身旁彎下腰為他換了一壺新茶,輕聲問。 邵天衡用手指揉著眼旁的xue位,本就蒼白的臉染上了一點厭倦:“以往都是父皇帶著她去的,孤去做什么?不去?!?/br> 話音剛落,他又睜開眼:“等等——你去打聽一下,她是不是打著要帶邵天桓上去的念頭?” 盈光臉上出現了一絲驚異:“帶二皇子上去?那可……” 城樓七夕觀煙火,本是皇帝帶著皇后去的,以顯示帝王夫妻和美,帶上太子這個繼承人也沒有什么,但是皇后早逝,皇帝要帶莊妃邵天衡也懶得說什么,只是如果邵天桓也要去…… 他表情里憊懶更多,好似困極了一般,將一雙修長的眉宇蹙起:“你先去邵天桓那里提一句,明日朝會孤要說鹽運的事,然后再去莊妃那里回話?!?/br> 盈光愣了一下:“殿下要去明日朝會?” 邵天衡嘴角提了一下:“嚇唬他的,讓他今天安分點?!?/br> 鹽運是莊妃替邵天桓掙來的肥差,他這里表露出一點要插手的意思,就足夠邵天桓把自己嚇個半死,哪里還有心情去城樓上看煙火。 盈光于是也以袖掩唇笑了起來:“是,奴婢這就去?!?/br> 隨著夜色深沉,來往討他口諭辦事的人也漸漸少了,天上星子明媚,東宮里點亮的花燈與整座宮城交相輝映,宛如人間升起了璀璨銀河。 留在宮里過節的宮女們得了主子的許可,也松懈了不少,圍坐在花架子下乞巧說笑,邵天衡遣退了下人,獨自就著亮如白晝的燈火看書,看了沒多久就昏昏睡了過去。 到底是夜間,他瞇了不到兩刻鐘就被冷醒了,抓著一旁的薄毯隨意披在身上,喉嚨里還是癢癢的,他咳了幾聲,坐直了身體,聽見窗外圍坐的小宮女們發出一聲接一聲壓低了的驚呼。 邵天衡瞇起眼睛看出去,窗外是沉沉長夜,炸開一朵朵guntang的煙火,五彩斑斕如鋪天蓋地的夢境,憑著氣勢就能把寂靜的夜空燒灼成喧囂的白晝。 宮外喜悅的喧嘩和鑼鼓沸反盈天,隔著重重宮墻,還能在東宮里聽個回響。 邵天衡漫不經心地想著,原來是皇帝到了城樓上,開始放煙火了。 他正要收回視線,目光一凝,就看見寢宮正對著這邊的烏沉沉的墻頭上也亮起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光華。 像是星子一顆顆點亮連成一線,與花燈不同,這些小小的光源吐著明滅不定的飛濺星光,好像一朵朵小號的焰火,焰火不斷垂下連綿的光點,紛飛如雨,連綴如珠,在東宮墻頭連出了比夢境還要華美的銀瀑。 “哇……看那邊!好漂亮??!”宮女們也注意到了那邊的景象,此起彼伏地驚嘆起來,比起方才看遙遠的煙火,這里的銀瀑更令她們驚奇喜悅。 “是殿下吩咐的嗎?”她們交頭接耳說著話,滿足地看著眼前從未見過的美景。 邵天衡也靜靜地看著那邊,和宮女們不同,他看見了顫顫巍巍趴在墻頭點燃一墻銀瀑的少年。 看著他伸長了手臂去點熄火了的煙花,看他滿頭大汗地在臉上抹出一道道臟兮兮的煙灰。 邵天衡看了一會兒,無聲地將手移開,窗戶靜悄悄地合上了。 過了片刻,外面忽然又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少年聲壓低了問外頭的宮女:“殿下一直在里面?” 宮女們茫然應道:“殿下沒出來過?!?/br> 停頓了半晌,那個少年有些不死心地問:“那……那他有打開窗嗎?方才我瞧見那邊有焰火,殿下看見了嗎?” 宮女們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殿下一直在里頭沒有動靜……” 少年于是沉默了,帶著點失落:“是嗎……那,那我走了,不必跟殿下說我來過?!?/br> 宮女忍不住問:“公爺,今日不去宮外看燈嗎?” 少年遲疑著笑了一下:“不去了,殿下病著,出去人擠人不好玩,還是在宮里看吧?!?/br> 他的腳步在外面停了半晌,慢慢地走了。 邵天衡聽他走遠,將毯子拉高,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 ·鬼蜮希夷是偶然聽見鬼女們聊天,才知道今天是七夕的。 他本來就不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就連鬼節他都不過,哪里會去關心一個區區七夕節,而且鬼蜮多年不和凡間通訊來往了,他窩在鬼蜮兩耳不聽窗外事,哪里管得著凡人過什么節日。 不過鬼女們對此倒是興致高昂,她們一貫愛熱鬧,就算是在死氣沉沉的鬼蜮也非要搞出人間燈火輝煌的架勢來,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彩紙花絹,熱熱鬧鬧地做起紙燈來,還非要搞什么許愿箋貼在燈上。 “這玩意是要放到河里去的,鬼蜮連個河都沒有,你們要往哪里放?”希夷在旁邊瞅了半晌,忍不住出言打擊她們。 鬼女警惕地一手護自己的花燈,朝他努努嘴,點了點遙遙的一條血紅匹練:“喏,那里不是有這么長一條河?” 希夷眼神詭異地看她:“雖然忘川里有水,那也不能真拿它當放燈的河吧?” 另一個鬼女插嘴:“為什么不可以?反正人間放燈放到最后也是要沉下去的,忘川就是沉的快了點嘛?!?/br> 這……聽起來好有道理。 希夷發現自己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她話里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