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云娘霍然站起,她的語氣里說不清是震驚還是憤怒更多,在希夷抬手將要掀起帳幔的時候,她手里化出了一振長刀,直直抵上了帳幔后希夷的胸口。 “三公子,請不要再往前了,妾在更衣,讓旁人看見了實屬失禮?!?/br> 她不問希夷怎么突然出現在這里,也絕口不提為什么他能一腳踩碎她的鬼氣,甚至對于自己空手拔刀的行為也不多解釋,只是急著要求希夷出去。 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要演戲。 希夷輕輕笑了一下:“那行,讓阿兄出來和我說兩句話,我馬上就走?!?/br> 云娘頓了一下:“三公子,妾早上已說過了,許郎公事在外——” 希夷壓根沒有要聽解釋的意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嘩啦一聲掀開帳幔,還笑吟吟地說:“是么?我怎么覺得你是私下里謀害了我阿兄,然后藏尸不發呢?” 帳幔落地,露出握著刀臉色慘白如鬼的云娘,和躺在床榻上毫無聲息的許時晰。 迎著云娘逐漸殺意畢露的眼睛,希夷望望床榻上面容俊逸宛如生人的尸體,神情莫測:“哎呀,被我說中了?” 第73章 驚夢(十七) 云娘聽了這話臉色陡變,時青時白, 隱隱顯出了厲鬼猙獰的相貌。 希夷眼神往下一瞥, 就注意到了云娘袖子下的手指已經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尖銳泛青的鬼爪, 正藏在衣料的褶皺中發著抖。 “胡言亂語!” 女子厲喝出聲, 手里的刀還指著希夷,但像是有什么顧慮一樣,遲遲沒有下手。 倒不是她覺得自己殺不掉這個小叔子, 只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許郎有多重視這個弟弟, 現在許時晏的鬼魂回來了, 許郎高興得什么似的, 如果她一刀斬了這鬼,本就有了心魔的許郎不知會做出什么來。 況且, 方才她放出的鬼氣也被許時晏破了,她不得不稍稍有些忌憚對方。 “我不想和你打架?!毕R目闯隽嗽颇铼q豫不定的心態, 適時開口,“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恰巧經過留城, 所以進來看看, 誰想到進來就出不去了,別的也罷了,浪費我幾日時間,一言不合又要提刀殺我,看在二兄的份兒上,你總該讓我死的明白吧?” 鬼話連篇的鬼王歪著頭, 他這話說的沒心沒肺,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死活當回事。 云娘聽他用這種輕佻語氣提起許時晰,方才還擔心他見了許時晰的尸體會做出什么事來,現在見他對許時晰不聞不問,心中又燃起了怒火,眉頭登時就是一挑,怨氣森然:“許郎為你淪落到這般境地,你卻狼心狗肺甚至不關心他一點?!” 希夷學著她的樣子也挑眉:“凡間歲月已過去多少年,樓東郡成了荒地,前塵往事都入了土,我能記得這個二兄還得虧我記性好,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小蔥要替他行道?” 云娘氣的胸膛起伏,厲鬼面貌顯露無疑,青白脫水的鬼臉上嵌著一雙滾圓可怖的眼球,嗓子里發出的聲音也幽深空洞:“你怎敢——” 她正要舉刀,忽然發覺不對,身周冰寒鬼氣猛地收斂,青白鬼面重新化作溫婉閨秀:“你還帶有死后記憶?!不可能!你分明已經入了留城的大陣——” “留城大陣?你是說進了留城之后就恢復生前形貌的事?”希夷好脾氣地問。 云娘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再三確認,發現他真的保有死后記憶,一下子懵了。 自從她為許郎建起留城后,這個陣法就沒有失效過,每一個進入留城的鬼魂都會恢復生前面貌,以為自己還是生人,因此也維持住了留城仿若人間般的煙火繁華。 昨日見到許時晏,她還想應當是死后的小叔子也進了留城只當自己還是活人,不想竟然出了差錯。 ——可是這怎么可能! 希夷卻不管她受到的巨大沖擊,自顧自開始問話:“這陣法,你是怎么布的?誰教你的?” 云娘笑了一聲,斂起眉眼,一言不發。 希夷深吸了口氣,視線轉到床榻上無聲無息的人身上,轉而問道:“留城的事不說,那我二兄的死,你總該給我個交代吧?” 云娘這回開口了,語氣還是不善:“你這回當他是兄長了嗎?” 希夷“噫”了一聲,莫名其妙地看她:“你這話說得離奇,我自生下來起便由爹娘教著喊他兄長,你若不信,喊他起來作證便是?!?/br> 云娘:“……” 她這個小叔子這些年孤魂野鬼在外面飄蕩是不是壞了腦子! 云娘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許郎沒死,他還活著?!?/br> 希夷朝她譏諷地笑了笑,下巴遙遙一點床榻:“你告訴我,那樣的,是個活人?” 他是鬼王,隔著一段距離瞥一眼就能看清楚許時晰身上生機全無,就剩了個空空的軀殼,纏繞著屬于云娘的鬼氣,大概是云娘用自己的鬼氣替這具身軀“保鮮”來著。 云娘面色平靜:“我將留城大陣牽系在他身上,留城一日不毀,他便一日不死,現在這樣……不過是一點后遺癥?!?/br> 希夷微微蹙起了眉頭,上前一步要看許時晰,被警惕的云娘橫刀攔住,他慢慢地側過臉,盯著云娘頓了片刻,冷不丁問:“他活了多久?” 云娘毫不意外他能問出這個問題,事實上自從意識到許時晏保有生前死后記憶開始,她就意識到會有這個問題,因此她相當鎮定:“從樓東郡被踏破開始,到現在?!?/br> 希夷的臉色驟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這么久嗎?當然不行。 許時晰還有著活人的軀殼,算不得鬼,但是他活了這么多年,也絕不能說是人了。 這是逆轉陰陽,違拗天地之舉。 “到底,怎么回事?!钡搅诉@時,鬼王終于顯露了一點藏在美艷笑意下的陰郁冷森,方才的玩笑之意也褪盡了,一雙化為深井的鬼目直勾勾攝住了云娘的視線,趁著她不防備,猛然抓住了她的神魂。 被勾住神魂的云娘眼神僵直,有問必答:“……我隨許郎逃離樓東郡,許郎執意要去找你,我們循著車隊的痕跡追過去,半路聽聞有山匪劫道,只得繞路,后來只找到滿地尸首……許郎在山谷里翻了三天,找到你的尸體,當時便發了狂,抱著你死活不松手……” “我沒了辦法,只得將他弄暈,帶著他離開,他醒來后不久便無意中發現了我的身份,央我尋找你的鬼魂蹤跡,說要為你報仇,我一時心軟動用鬼術,沿著蹤跡尋找……” 她說到這里,平靜的臉上顯出了點掙扎的神色,看起來是意識到了自己正被控制,想要掙脫,但鬼王的術法若這么好掙脫,那這個鬼王就可以讓給她來當了。 不過須臾,她的表情就恢復了波瀾不驚,繼續道:“……你不認識許郎了,還被那個鬼修cao控著要殺他,我救之不及,許郎竟也毫無反抗躲避的念頭,我拼了命只保住他魂魄不散,卻怎么也不能將他按回軀體里,只能躲回鬼蜮,直到建立了留城,設下陣法,才……” “說明白?!毕R难燮ひ惶?,冷冷命令。 云娘看似說了個清楚,其中卻隱瞞缺漏了很多,顯然是打算糊弄他呢。 那張清秀的臉扭曲了一下,閃過一絲痛苦,隨后又很快平靜下來,平鋪直敘:“以留城為基石,吸引大量孤魂野鬼入內,攫取他們的鬼氣作為陣法運轉的動力,便可以維系住許郎的命魂不離體?!?/br> 希夷看著她,忽然笑起來:“毅力倒不錯,裝得也像模像樣?!?/br> 他撤去攝魂術,云娘從混沌中醒來,這次她看著希夷的眼神除了警惕已經滿是驚懼——自從依附著留城大陣,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這種強大的壓力了,被他盯住的那一瞬間,她連一點抵抗之心都升不起來,若非此事實在是她不愿觸碰的沉疴,她絕不會提前醒來。 “留城留城,你一直在強調留城大陣,除了留城和其中鬼魂,別的就沒有什么想說的?” 云娘眼睛一閃,快速低下頭,態度變得和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br> “哦……不明白,”希夷拖長聲音重復了一遍,而后冷冷道,“既然你愚鈍至此,那我就直說了,你生下的那個孩子,又做了什么用處?” 云娘霍然抬頭,一瞬間完全掩飾不住眼中的愕然和本能殺意:“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希夷挑起嘴角,“你猜???” 云娘方才一直將全部心神分在希夷和身后的許郎身上,還沒打量他幾眼就被攝了魂,雖然注意到了他抱著的孩子,卻不過是一眼掃過沒當回事,這時才懷著顫栗的心情仔仔細細將不生看了一遍。 不生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懷里,半張臉貼著他的胸口,長長的睫毛垂著,略帶嬰兒肥的臉蛋嘟著rou,安靜聽話得不像是這個年歲的孩子。 云娘猛地后退了一步,語無倫次地問:“他……他是我的……” 希夷冷酷無情地打斷她的話:“不是?!?/br> 云娘茫然地看著他,希夷蠻橫地用袖子一擋不生的視線,將他的腦袋撥回自己這邊:“你自己承認的,他是我的,我給他起了名字,他就歸我了?!?/br> 云娘全然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還沉浸在混亂中,雙眸大睜望著不生,盡管隔了層衣料什么也看不見:“我……”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眶里滾下來,那把長刀從云娘手里鏘啷落地,她聲音哽咽顫抖:“我沒有想殺他……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讓我看看他好嗎,我就看他一眼……” 不生聽到了她的聲音,眨著眼睛往這邊側了側臉,希夷低下頭看他,耳邊聽得云娘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的抽噎:“我一個做娘的,怎么會真的要殺自己的孩子……讓我看看他行嗎……” 希夷遲疑了一下,云娘步履蹣跚著走上前來,眼里還含著淚水,小心翼翼地停在距離希夷一步之遙的地方,低頭看向不生,情不自禁般伸手輕輕碰了下他的臉:“……我的孩兒……” 她低著頭,聲音溫柔極了,希夷看不見她的臉,也因此錯過了她眼中猛然迸起的狠辣光芒。 “是為娘對不住你!” 觸碰到孩童臉頰的指尖驟然暴漲,鬼爪直直扣向不生脖頸,這一下要是抓實了,稚嫩的孩童當即就會魂體破碎,便是鬼王也收攏不得。 然而希夷的反應比她更快,他腰背一沉,帶著不生貼地掠出,飄忽如游魂鬼魅,只是剎那一閃,已經出現在了床榻邊,不僅如此,他抬起腳,將那振落地的長刀一撥,挑入手中,輕描淡寫地向著云娘一擲。 一串動作行云流水,長刀破風而去,一點阻礙都沒有地扎透了云娘后心,連鬼帶刀向前飛出數尺,覆上了鬼王鬼氣的長刀以巨大的力道直接將溫婉閨秀釘在了地毯上。 “唔……啊啊啊啊……”云娘雙手握住身前穿出的刀刃,劇痛讓她一時間失卻了理智,嘶聲慘叫著,一點一點將黏連的皮rou從刀刃上撕扯下來,這場景看著實在可怖,因為刀尖被釘在地上,她掙脫不得,便只能從后面想辦法,穿透刀柄將自己拔出來。 維持魂體的鬼氣如開閘泄洪一般奔流散開,云娘的鬼體忽明忽暗,拔到一半就停了手——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再拔下去也就是個魂體碎裂的結局。 釘在刀身上的女子一瞬間長發散亂,青白鬼面上多了斑駁的紋路和褶皺,一雙靈動婉約的眸子染上枯槁之色,彎曲著身體跪在那里的已經不是什么青春女子,而是個年貌蒼老的婦人。 ——失去了維持鬼體的力量,死前的面貌不受控制地顯露了出來。 云娘看著身長玉立的希夷,眼里留下兩行血淚,語氣陰冷:“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壞我大事?!” 她也不想殺掉自己的孩子,索性將他扔進忘川河,忘川內不生不死,他不必魂飛魄散,許郎也能活著,可是突然冒出個道行比她高深的來攪局…… 希夷遠遠看她:“你的大事?我上一回見你,你說你只是心有不甘想和那書生再續前緣,因此尋了他的轉世,求廝守一生……怎么這回,不惜犯下大錯也要拘禁數萬鬼魂——況且你這救法,可不單單是要救命的意思?!?/br> 如果光是救人,哪里需要又是留城法陣,又是牽扯不生,如果狠心一點,她大可以直接將不生的命格換給許時晰讓他活下去,或是像她說的一樣用留城法陣保命。 可是二者雙管齊下,不僅沒把人救活,反而搞成現在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連帶著不生也七天一輪回,這可不像是單為了救人了。 云娘聽不明白他說的什么“上一回”,索性略過了這句話,扯出一個狼狽的笑容:“為什么?哪有什么為什么……我救了他的命,讓他多活這么多年,他把身子賠給我,讓我的許生回來,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希夷懵了:“許生?” 這和那個早就死了的書生又有什么關系! 云娘用手徒勞地攏著散去的鬼氣,抬頭去看床榻上的人,臉上終于顯示出了一點凄涼:“他是許生的轉世,借由他的身體,可以讓我的許生回來……我只是想讓他回來……” 希夷疑惑更甚,看看許時晰,又看看云娘,不可思議地問:“你……你要許生回來?那我的二兄呢?你不愛他?” 她又是給許時晰建留城又是用不生吊命,完全看不出來對許時晰毫無情意??! 既然你不愛他,做這么多干什么! 云娘委頓在地,低聲道:“許郎很好,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他呢,但我喜歡的,是那個會給我送烤地瓜、會偷偷躲在戲臺子下面等我、會爬過院墻來看我的人……我保他多活了這么多年,難道還不行嗎?!?/br> 希夷震驚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之前云娘和他說的什么只想完成相守的愿望都是胡扯來騙他的!她從頭到尾都琢磨著要把許生的魂魄喊回來呢! 女人下決心說起謊來,連鬼王都騙啊。 云娘面無表情,死掉的厲鬼,沒有足夠的鬼氣,連一滴眼淚都淌不下來:“我用新生嬰兒做引溝通天地,借父子血脈將他與許郎命數相連,他生則許郎死,他死則許郎生,七天一輪回,保許郎魂魄不滅,另有陣法逆轉時光,等著我的傻書生回來?!?/br> 希夷一臉匪夷所思,忍不住問:“你都知道是轉世了,靈魂都是同一個,哪有什么回不回來之說?” 云娘喘著氣,聲音低微:“等……他前世的記憶回來,與魂魄融合……” 希夷正要說話,忽地停住了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