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他的語氣說不好是緊張還是驚訝,或許兩者兼有,畢竟他從小到大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明霄生氣的樣子。 他調皮扔了明霄的書時明霄只是瞪他一眼,他惹出禍事要明霄去收拾爛攤子明霄也只是往他頭上拍一巴掌,然后就氣勢洶洶地提著劍出去了。 哥哥……也會生氣嗎? 鳴雪在心里這么想著。 明霄將他帶回去,扔在榻上,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里變幻莫測,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說:“你若是照顧不好自己,以后就別出這個門了?!?/br> 鳴雪眨巴了兩下眼睛沒說話。 明霄不在乎他的反應,繼續干巴巴地說:“我會讓弟子跟著你,你再胡鬧,我就把你拴在我邊上,以后每日清晨問道臺的晨練,你站在邊上看,我若閉關,你也跟我一起?!?/br> 鳴雪還是沒有說話,他把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說不清眼睛里是什么情緒,半晌才悶悶地“哦”了一下。 明霄還想說什么,又找不出措詞,自己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也想不出該說什么了,忽然就非常沮喪,扭頭就要走。 鳴雪卻在這時候費勁巴拉地伸出手拉住了明霄的衣袖。 在繼靈丹的作用下剛剛生長好的左手還有點使不上來勁,他抓著那一角淡藍色的袍袖,心里不合時宜地想著,好像從來沒見過哥哥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大概只有等他成了太素劍宗宗主,才會換上宗主的深藍道袍吧。 哎,都是藍色,也太無趣了點。 要他說,哥哥應該穿白的才好看,和冰雪捏出來的一樣。 美滋滋地在心里吹了一波自家兄長,鳴雪露出一個最甜的笑容:“哥,我錯啦,以后不胡鬧了,你別生氣啊?!?/br> 明霄站著,面無表情:“我沒有生氣?!?/br> 鳴雪繼續笑瞇瞇:“好嘛,你沒有生氣,是我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 明霄嘴角一抽:“胡說八道!瞎用什么詞!” 鳴雪晃他的衣袖,像是小孩兒撒嬌一樣,明霄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心軟了。 罷了罷了,只要自己還活著總能護住他,胡鬧點就胡鬧點吧。 這么想著,明霄也沒有扯出那一角衣袖,只是冷冷淡淡地說:“松開,我給你找點藥?!?/br> 鳴雪敏感地辨認出明霄的情緒變化,高高興興地松了手,看著明霄走出來自己的房間。 他們的前半生就是這么無趣,直到某天鳴雪聽見了弟子們私下的傳話,才猛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只要那個預言還存在著,明霄就永遠不可能成為太素劍宗的宗主,他身上將永遠背負著“未來魔族”的名號,盡管他什么也沒有做。 何其可笑。 鳴雪想了很久,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大概命運本來就是這么不講道理的一個東西,就像是你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結果,同樣的就算是你什么都沒有做,還是會活在別人怪異的視線里。 可是憑什么,他的哥哥這么好,憑什么他們敢這樣看他?!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入魔的話,那就只能是他。 粉碎掉靈脈和丹宮,逆轉靈氣運行的軌跡,這個過程聽起來就很可怕,不過鳴雪居然奇異地沒有感到太多疼痛。 他好開心啊,他開心極了。 終于輪到他為哥哥做點什么了。 入魔之后,他一人一劍下了太素劍宗,沖天魔氣席卷了清凈昆侖,他看著明霄發了瘋似的追他找他,只是入魔之后修為暴漲,便是明霄也搜尋不到他隱匿后的蹤跡。 魔域里的日子說難捱也不難捱,沒有哥哥在身邊的話,去哪里都一樣,鳴雪一路打下魔域,受傷了也是常事,有時候他會想想哥哥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修煉吧,和往日一樣,在云海翻涌的白玉京練劍,身邊是昆侖干凈的風呼嘯而過。 他們再次見面是在數百年后。 以魔域之尊和太素劍宗未來宗主的身份。 他第一次看見明霄穿上別的顏色的衣服。 素白。 和他想的一樣,清俊出塵,仿若天上冰雪成了仙。 哎呀……這是送葬的白衣啊。 雙生子的心有靈犀又一次發揮了作用。 明霄神情冷淡,時隔數百年見到鳴雪,那個往日愛惹禍讓他收拾的弟弟已經長大了,身形挺拔,玄衣上壓著精致的金色紋路,氣場強大,嘴角的笑也不再是那種軟綿綿的討好的甜蜜,跟在他身旁的下屬們看他的眼神里都是畏懼和敬仰。 ——他長大了。 明霄心里有點空。 這一戰誰都沒有留手,山河倒灌平原崛起,海水涌入高山,谷地里布滿霜雪,明霄揮出最后一劍,他想自己大概是要輸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幼時全心全意照顧鳴雪,長大后全心全意擔起太素劍宗的責任,他一生都活的無愧于心,只是…… 明霄透過劇烈嘶鳴的風看著越來越近的鳴雪。 只是他死了,鳴雪會很難過吧。 從來沒有安慰過人的劍修頭一次苦惱起了該怎么安慰弟弟。 和會撒嬌的鳴雪不同,明霄真的是非常不擅長這個。 不過很快他就不在意這個了,劍刃出乎他意料地穿透了鳴雪的胸膛,帶著玄衣烏發的魔尊墜下了深淵。 長劍穿透男人的胸口,明霄整個人幾乎撞進了鳴雪懷里,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握住了明霄執劍的手。 他們一起下落。 這是數百年來,這對雙生子離得最近的一刻。 “哥哥……”鳴雪輕輕地叫他,聲音低不可聞,“我……有點想你?!?/br> 魔尊輕描淡寫地將無數個日夜的不眠不休一筆帶過,暗紅的眼里是純然的微笑。 明霄的手一顫,他松開了劍柄,小雪天帶著鳴雪往下墜落,很快落到了連他也看不見的地方。 手上溫熱的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每一滴都滴在明霄心頭,燒灼著他的心臟。 在弟子們敬仰的眼光下,明霄神情不變地布下了封印,將鳴雪壓在海域之下,眼里空空茫茫,整個人都像是浮在了云端。 他穿了一身送葬的白衣來,穿著這身白衣回。 此后余生,他再未脫下這身喪服。 第58章 驚夢(二) “咚!” 紅木托盤重重壓在桌面上, 托盤中的白瓷碗跳動了一下,里面深褐色的藥水晃悠一圈,在將將濺出來時蕩了回去。 尤勾陰沉著臉,端起碗走到垂著帷幔的竹榻邊, 榻上穿著素白寢衣的青年下巴藏在被子里, 雙目緊閉, 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 像是一朵凋零中的蓮花。 尤勾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氣:“起來喝藥!” 榻上的人一動不動, 眉眼靜謐。 “呃……大人剛剛才睡下……”一個女聲慢吞吞地接口。 尤勾霍然回頭瞪過去:“還不是你!大祭司病剛好就拉著他吹風喝酒!” 窗邊的阿幼桑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 一條腿高抬緊貼著耳朵, 頭上頂著一壇酒, 酒壇子上還直立著一根筷子, 饒是阿幼桑這樣自幼習武的人都滿頭大汗, 兩眼使勁往上翻,明知道啥都看不見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看看頭頂。 見她的身體開始晃悠, 尤勾提高了聲音:“不許動!不許運轉靈力!” 阿幼桑扁了扁嘴,稍稍挺直了脖子,渾身的銀飾隨著她的動作稀里嘩啦一陣亂響, 到底還是沒有出賣她家巫主大人。 “你裝得很好邁?我看見你眼睛在動了哦?!庇裙蠢洳欢〉睾鋈徽f。 阿幼桑趁著尤勾轉頭, 在她背后做了個鬼臉。 躺在榻上的青年動了動睫毛,不甘不愿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極了,里面都是清澈的光亮, 既年輕又蒼老——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渾然一體,將這個青年的年齡瞬間模糊。 “啊呀!大人你又上當咯!”阿幼桑見他睜眼睛,恨鐵不成鋼地叫出聲來。 巫主尷尬地轉了圈眼珠,朝著渾身黑氣都要實體化了的尤勾討好地笑了笑:“尤勾……” 他故意放軟了聲音,笑容里甜蜜蜜的都是少年氣,尤勾被他一眼看得什么脾氣都沒了,只能強撐著將手里的碗端過去,硬邦邦地說:“霍藥!” 天衡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和看著他長大的尤勾作對,從被子里拱出來,像個小孩兒似的盤腿坐著,左右手圈著碗沿,連拿碗的姿勢都顯得有些幼稚。 “尤勾……未必里頭加了好多黃連嘛,黑苦喲……” 他喝了一口就皺起了臉,眼巴巴地看著尤勾。 身形纖細窈窕如少女的巫女和他對視了片刻,終于敗下陣來:“行叭行叭,下一碗給你加蜜蓮哦?!?/br> 天衡得了保證,心滿意足地抱起碗,咕咚咕咚兩口將溫熱的藥咽下肚子,把碗遞給尤勾,看著她收拾東西:“太素劍宗那邊來消息了嗎?” 阿幼桑插嘴:“沒呢,還是和以前一樣,慢悠悠飛過去就好了唄,勒次要帶危樓嗎?” 尤勾端起托盤:“危樓本來就是為了大祭司建造的,大祭司出門不帶危樓帶什么?” 天衡在心里嘖了下舌頭。 別人出門帶行李,他直接帶房子,闊氣。 不過說到這里,尤勾的表情還是難看了不少:“要我說,大祭司生病勞,還是別出門哦,旅途勞累,萬一病情加重……” 短衣長裙的巫女抱著托盤一臉憂心忡忡,她看天衡的眼神簡直是在看一朵風吹不得太陽曬不得的花,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一天到晚藏在口袋里才好。 阿幼桑頭上還頂著筷子和酒壇,見尤勾下了樓,急忙放下腿,一只手提起頭頂的酒壇,朝榻上的天衡擠眉弄眼:“嘿嘿嘿,賺了賺了,尤勾忘了把它收走?!?/br> 天衡一臉羨慕地看著阿幼桑坐在窗臺上拍開封口,有些心疼地說:“你別空口喝哇……唉唉唉,配點兒菜嘛!配點兒菜才好喝!” 阿幼桑笑嘻嘻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故意發出一聲滿足的長長嘆息:“啊……好酒好酒,灑家這輩子值咯?!?/br> 天衡抱著被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嘀咕著說:“你還欠我兩件衣服……” 阿幼桑聞言呱唧一下站起來,抬手就要脫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還裹著前一天從天衡那里贏來的外袍,再脫下去就只剩貼身的小衣了,天衡抬起手捂住眼睛,狡猾地張開手指縫隙,露出一只烏黑的眼睛:“你脫!你脫了我就叫尤勾上來沒收你嘞酒!” 阿幼桑對著這個憨憨皮笑rou不笑地一勾嘴角:“要不得哦,以前還跟阿幼桑jiejie一塊洗澡,現在就學會叫尤勾了撒?” 天衡僵硬地轉開視線:“那是嘿小滴時候了邁……” 巫族的姑娘們做事都雷厲風行,阿幼桑單手把天衡按倒在床榻上,抱起酒壇子指指他:“我下去咯,你好好睡?!?/br> 危樓的頂層又恢復了那種無聲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