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他聲音壓低了含糊著自言自語咕噥:“要不是不帶你進不去昆侖山……” 荼嬰忽然捕捉到某個詞語,抬起眼睛,遲疑半晌, 打破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昆侖山?” 鳴雪傲慢地斜睨他一眼:“怎么,不知道太素劍宗在昆侖山脈里?” 荼嬰怎么可能不知道太素劍宗在哪里,他只是在疑惑為什么鳴雪要去昆侖山——去太素劍宗?明霄劍主可在太素劍宗里呢,他這是去找打的嗎?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停留了一瞬間,很快被另一個乍然冒出的想法占據——上次鳴雪說了明霄劍主收了哥哥為徒,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哥哥是不是也在昆侖山上? 而且,昆侖山太素劍宗里有明霄劍主,若是能……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按不下去了,荼嬰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既期待著能和哥哥見面,又恐懼于和他相見。 法器是一艘模樣精致的行船,處處雕梁畫棟,金玉鋪陳,但是體積并不大,荼嬰動來動去,很快惹來了魔尊的厭煩。 倚在窗邊擦拭著手中長劍的鳴雪抄起手邊的玉器擺件往荼嬰腳邊狠狠一扔,呵斥道:“坐下!” 價值連城的玉器碎裂在地板上,荼嬰霍然回頭看他,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僵硬的順從神情上,慢慢坐了下來。 鳴雪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古怪,微微瞇起了眼睛,忽然放緩了語氣,極其溫柔似的說:“怎么,因為能出魔域所以很興奮?還是因為能到夢寐以求的太素劍宗所以坐立不安?還是——” 魔尊眼里驟然放出了冷厲狠辣的寒意:“你覺得能見到那些正人君子,就可以讓他們除魔衛道,順便救你出魔爪?” 荼嬰被說中了心思,他臉上神色未變,手心里卻慢慢沁出了汗。 猛然想到這點的魔尊手里也在出汗,好在提前想到了,不然到時候讓這小子喊破身份,豈不是當場就要來一次除魔大會。 眼瞳底染著猩紅魔氣的魔尊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從容地將手里的長劍往身旁一遞,正正橫在荼嬰脖頸前,剔透平直的劍身散發著寒冰般冷凝的氣息,削骨蝕肌的靈力讓修為尚且低微的荼嬰忍不住微微顫栗起來。 鳴雪冷冷地看著他,少年挺直了脊背,咬著嘴唇,不躲不閃地和他對視,任憑那柄劍抵住了他的要害。 “你看,本尊要殺你這么容易,甚至都不用費什么心思?!蹦ё疠p聲說,他的語氣簡直有種憐憫似的和緩,荼嬰卻能從中感受到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冷酷。 “幾千年前本尊就能在修真界來去自如,你覺得現在昆侖山上那群沒用的道士,有多少能擋住本尊的一擊?”鳴雪繼續慢條斯理地問著,“真正厲害的、能救你的,全天下只有三個,一個離了水就會變成魚干,一個見了太陽就會灰飛煙滅,還有一個——” 鳴雪稍稍湊近了荼嬰,注視著他的眼睛,充滿惡意地說:“你覺得他會為了你,對我出手么?” 荼嬰的嘴唇動了動,鳴雪側過臉,加重了語氣,質問他: “嗯?” “仙尊不會放任你逍遙法外的?!陛眿敕路鹗悄欠N最為頑固地相信著公正道義的老學究一樣,無力地重復著,“仙尊護佑道統數千年,他不會那么做的?!?/br> 鳴雪驚奇地看著他,嗤笑了一聲:“你倒是信任他?!?/br> 法器的速度在慢慢減緩,鳴雪往窗外看了一眼,滿目云海翻涌,天穹之上霞光萬丈,是魔域里絕不會有的燦爛景象。 他看了一會兒,懶洋洋地轉過頭,用小雪天劍的劍刃輕飄飄地拍了拍荼嬰的肩膀:“你聽著,如果你多事,本尊別的人不管,先去把你那個好哥哥殺了?!?/br> 荼嬰的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 鳴雪繼續說:“如果你安分點兒,你去做什么本尊不管,本尊做什么你也別多嘴,昆侖山上只要有第四個人喊出本尊的名字,你那個好哥哥就給本尊等著魂飛魄散吧?!?/br> 荼嬰來不及多想,只能憑著本能點頭。 鳴雪又想了想,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白玉的腰佩,往桌上一扔:“修真界有個宗門叫踏云宗,最是擅長逃命的身法,你現在就是踏云宗長老的弟子了——” 他抬著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塊腰佩,讓荼嬰戴上,抬手往自己臉上一抹,那個矜貴冷戾的魔尊就原地成了個面貌清俊的青年,眉眼飛揚俊美,還帶著一點疏狂落拓的奇妙韻味,一雙眼睛仿佛明珠粲然,里面像是長了小鉤子,是女修們看了會臉紅心跳的模樣。 鳴雪給自己變了個樣貌,又抬手給荼嬰變了個平平無奇的普通模樣,然后慢吞吞地說:“你該叫本尊什么?” 荼嬰緊緊地抿著嘴,過了好久,才艱難地開口:“師、師尊……” 鳴雪滿意地點點頭,馭使著這只行舟落下云巔,向著下方的太素劍宗山門而去。 等他們倆憑著踏云宗的腰佩進了太素劍宗的山門,鳴雪像是一轉身就不見了人影,荼嬰如臨大敵的緊張緩解下來,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了鳴雪之前說的那句有些奇怪的話。 ——如果你安分點兒,你去做什么本尊不管,本尊做什么你也別多嘴,昆侖山上只要有第四個人喊出本尊的名字,你那個好哥哥就給本尊等著魂飛魄散吧。 怎么算,知道魔尊會出現在這里的也只有他們二人,要威脅也是說怕第三個人知道才對,為什么這里又多了一個人? 荼嬰望著鳴雪消失的方向,暗暗想著,他此前說了這么多威脅的話,卻好像只有這一句才是他最想說的。 他要去見一個人,所以他不允許荼嬰壞他的事。 在這昆侖山太素劍宗中,有誰,是那位囂張桀驁的魔尊,費盡心思隱匿了面貌身形,化作平凡無奇的小人物,也要去見的呢? ****** 將鳴雪安置在自己的太虛宮中,明霄轉頭又給勤勤懇懇練劍的荼兆飛去了一只傳信紙鶴,令他隨同弟子們一起去接待來參加折桂宴的各派青秀。 這件事原本是不需要荼兆這個宗主親傳去做的,但是如果他不去,太素劍宗這么大,他什么時候才能碰到荼嬰? 為了自己的兩個弟子cao碎了心的好師尊看著那只素白的紙鶴平穩地飛向荼兆所在的方向,不由得為自己的善良鼓了鼓掌。 荼兆可不知道自己的師尊在計劃什么,他只是很老實地接下了這個命令,連問一聲的想法都沒有,收了劍便同其他師兄弟們一塊兒下了主峰。 太素劍宗山高峰陡,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便是以修真者的腳力,想要爬上山峰去都要數個日夜,平日里宗門中開著禁空的律令,沒有宗主的手令,無論活物死物,除卻門中豢養的靈鶴外是根本飛不起來的,也就這幾日,為了萬宗大會與折桂宴,才放開了禁制。 荼兆乘著靈鶴飛下主峰去,山門處已經有了不少各派弟子,東一撮西一撮地分散各處,似乎正在等待接引者。 以荼兆作為宗主親傳的身份,他本應第一個下去,作為領頭者說些客氣話的,但是他卻忽然停在了半空——一種極其奇妙的感覺擊中了他。 荼兆的視線慌亂又迷惘地四下掃視著,他想要找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有個聲音在催促他,叫他必須得仔細地找一找、看一看…… 他的停頓引來了其他弟子們的疑惑,隔著一段距離卻不好詢問,只得由原本負責此事的師兄帶著其余弟子們先一步飛了下去,留下荼兆乘著靈鶴焦灼又茫然地一遍遍巡視著下方的人群。 他要找什么,到底是什么……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忽然攫住了他的視線。 那人孤單地站在一棵大樹下,和周圍的其他人隔著一段明顯的距離,像是被排斥了一般,也正抬著頭望著這邊,荼兆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那個人,對方的模樣平淡無奇,頂多算是五官端正,但是他眼睛里的情緒—— 荼兆的心口忽然酸澀難言。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他不應該一個人站在那里,他應該無論什么時候都如眾星捧月,身旁圍著熱鬧的歡笑和殷勤話語,他也不應該露出那樣的表情,就像是有令人窒息的重量壓在了他的肩膀上,讓他連微笑都那么困難。 荼嬰微微仰頭望著靈鶴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出乎意料地,他心里并沒有嫉妒的情緒。 只是喜悅。 那么深、那么溫柔的喜悅。 他的兄長現在是明霄劍主的弟子,有了光明燦爛的前程和錦繡未來,他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不會落得一身傷痕卻只能獨自忍受,明霄劍主會對他很好,會教給他很多東西。 站在靈鶴上的少年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容,看著荼兆的樣子,荼嬰也能想象到如果是自己穿上那身衣服會是什么模樣。 荼嬰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很高興,就像是看見我的夢想被實現了一樣。 荼嬰不自覺地對著荼兆微笑了一下,這個表情熟悉至極,半空中的少年仿若被驚雷擊中,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化劇烈,張開了嘴就要喊出那個名字。 “阿——” 荼嬰豎起手指按在嘴唇上,望著荼兆,輕輕搖了搖頭。 一對雙生子,此刻的境遇有了堪稱戲劇性的翻轉。 前半生受盡了冷落欺辱的,此刻高高在上地位尊崇;前半生金尊玉貴眾星捧月的,此刻站在冷清的角落藏頭露尾。 荼兆的瞳孔收縮,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猜測,但是他的本能已經先一步在理智中喊出了那個名字。 阿嬰,是阿嬰??! 就算是容貌天差地別,他也絕不可能認錯自己的雙生弟弟! 荼嬰看著他,往后退了幾步,身影沒入一旁的山道里,荼兆還定定地站在靈鶴脊背上,直到這只溫馴的大鳥都忍不住低鳴起來,開始提醒自己背上的人類,荼兆才恍然回神,將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壓下去,從靈鶴背上一躍而下,快步走向前方正在交接的師兄弟們。 “人都齊了嗎?”荼兆問的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幾乎是用盡了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向著那個方向看過去。 拿著名單的領隊師兄恭敬地回答:“已經到了,只是守山弟子說方才有個踏云宗的弟子到了,但是卻不見人影……” 荼兆語氣急促:“那個人交給我吧,先帶這些弟子上山安置,他們遠道來此,應當盡心招待?!?/br> 那位師兄點點頭,領著來客們乘上靈鶴,騰空而去,荼兆目送他們離開,而后腳步急促地沿著荼嬰先前離開的方向匆匆尋去。 作者有話要說:鳴雪:給自己變了張很好看的臉,給荼嬰變了個大眾路人臉。 荼嬰:…… 第43章 雙生(十七) 林中的兩個少年容貌全無一處相似之處, 一個清雋好看,另一個只能說是樣貌平凡,但是當他們兩個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竟然會讓旁觀者有種在看著鏡子中的正反的錯覺。 一模一樣。 盡管容貌不同, 但他們倆身上有種奇異的一致, 好像是同一個靈魂的兩面, 相似到令人驚訝。 “阿嬰?!?/br> 先開口的是荼兆,身穿太素劍宗淺青色弟子服飾的少年抓著荼嬰的肩膀, 將他上下查看了一番:“你怎么會在這里,魔尊……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他的手被荼嬰抓?。骸拔摇覜]事, 魔尊沒有要殺我的意思, 也沒有苛待我……” 荼嬰遲疑了片刻, 最終還是慢慢地說:“他要收我為徒?!?/br> 荼兆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這樣的震驚只持續了片刻, 聰慧機敏的荼兆已經想到了一些事情, 忽然伸手貼向荼嬰的腕脈, 荼嬰對荼兆一點防備都沒有,被抓住了才反應過來, 急忙抽回手,臉色蒼白地低下了頭。 即使他們之間的接觸只有短暫的幾息,但是荼兆還是感知到了那種獨屬于魔氣的狂暴力量, 這個事實像尖銳的刀刃一樣扎進了他的心口, 荼兆艱難地呼吸著,不能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他……” 他說不出話來,心里翻騰著不能言語的痛苦。 被提及了這個事實, 荼嬰并沒有和先前在鳴雪面前那樣表現得過于憤怒,反而平靜理智得有些殘酷。 “倒也不是什么壞事,”荼嬰想了想,“魔尊……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但是他對明霄劍主似乎總有些放不下,之前將我擄去,也只是因為覺得我是明霄劍主要收的弟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荼兆的臉色一下子白的可怕。 “他似乎將我看成了什么報復明霄劍主的工具,”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隱下了鳴雪對荼兆不知緣由的惡意,神態自若地繼續道,“他將他的功法傳授給我,倒像是真心要將我培養魔域的繼承人似的?!?/br> “等到我有足夠的能力……” 荼嬰說到這里,忽然注意到了荼兆不正常的沉默,眼里帶上了點疑惑和小心翼翼的擔憂:“哥哥?” 荼兆恍然回神似的,盯著荼嬰看了片刻,他的神情里有種顫栗的恐懼,還有著隱隱的絕望:“阿嬰……是我,都是我的錯?!?/br> 荼嬰皺起眉頭:“哥哥?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荼兆雙手握拳,指甲掐的掌心鮮血淋漓,他緩慢地動了動嘴唇:“阿嬰,那天……明霄劍主來蓬萊島那天,在街上看見我,他說要收我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