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法則長長地“嗯……”了一聲,天道又看看遠去的那道劍光,隨即化作一團青灰的霧氣消散在了原地。 已經踏長劍行出數萬里之遙的劍修若有所覺,猛地停下去勢,轉頭看著來處,凝眉斂息,半晌也沒發現什么,不由得暗自疑惑。 但他很快舒展了眉目,想到一會兒將要見到自己的師尊,冰霜似的面容都化開了些微的笑意,很快將方才的錯覺丟到了一邊,再度驅動長劍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天上一日歲月,未及人間三年時光,九重天上的劍修懷揣著隱秘的喜悅在地急匆匆地趕路,人間富麗宮闕里的儲君方才睜開眼睛。 邵天衡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乖巧捧著書坐在一旁的楚章,對方已經換了一身常服,尚未到加冠的年紀,長長黑發只是束在腦后,唇紅齒白,睫毛長長,臉上還養出了點兒肥,不說話的時候像個英氣勃勃的小姑娘。 想到這里,邵天衡忽然笑了起來。 楚章立刻就被驚動了,合上書湊過來:“殿下醒了?” 他神情滿是依賴,乖乖地趴在邵天衡床邊:“殿下在笑什么呢?” 邵天衡懶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捋了一下楚章的鬢發:“笑你現在長得像個小姑娘?!?/br> 楚章睜大了眼睛,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歪著頭:“像小姑娘?那殿下喜歡女兒么?” 他現在被邵天衡寵的愈發膽大,初入宮時的畏葸膽怯都不知去了哪兒,竟然還會開玩笑了。 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這樣嬌滴滴的女兒孤可不要,日后怕是難嫁出去?!?/br> 楚章兀自悶悶地笑:“女兒也好啊,可以給殿下唱歌跳舞,一慰殿下病中憂思,我看殿下是嫌棄我不會聊天解悶,所以拐著彎抱怨我不如女孩子貼心了,是不是?” 邵天衡隨手敲了下他的額頭,輕聲笑罵了一句:“就你貧嘴!這么能說,不如閉上嘴給孤跳一支舞!” 楚章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這個懲罰被他聽的像個獎勵,邵天衡有些哭笑不得:“偏不如了你的愿,且記在賬上,下回一塊兒罰了?!?/br> 他說著,目光一轉,看見了楚章落在厚厚地毯上的書:“你方才在看什么?” 楚章回頭去撿起那本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看不大懂……是從殿下桌上隨意拿的一本,有很多字都不認得?!?/br> 他將封面給邵天衡看了一眼,邵天衡“唔”了一聲:“看不懂也沒什么,這是本朝書同文之前刊印的書,前朝各種字體雜亂風行,雅文俗文并舉,很多字體傳到后來都消失了,這本書不過是孤閑暇時翻著玩的……你哪里看不懂?” 楚章翻了兩頁指出幾個地方,邵天衡一一解答了,楚章忽然合上書:“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兒看見過兩個字,那字體我也不認得?!?/br> 他拉著邵天衡的手,在他掌心緩慢地描摹著卷曲如藤蔓舒張的文字。 邵天衡閉著眼睛感受那個彎彎曲曲的紋路,嘴角忽然抽了一下,隨即恢復鎮定。 半晌,迎著楚章期待的目光,邵天衡慢吞吞地回答:“這是前朝世家最為推崇的雅文,一字‘?!?,一字‘夷’,你學的倒是像?!?/br> 楚章低著頭將希夷兩字在嘴里翻來覆去咀嚼了一番,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殿下,關于修真之事……您知道多少?” 邵天衡也不意外他有此一問,頓時來了精神,教學時間到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修真一事,古來有之,藏書閣中有不少書都是和修真有關的,民間修真者也有不少,只是他們大多在入門后就被師長帶著在門中修行,少有出山的,即便是出山,也多低調行事,所以看起來不為人知?!?/br> “不過大約是有得有失,舉凡皇族貴胄之家,少有修真者,倒是貧民之中,多出天資聰穎之輩。當然,這也不絕對,孤曾在某古籍中看到,有世家子弟,出生錦繡高粱,刻苦修行,成了大能,壽數達千百載,可見這也是要看自身的……” “殿下,”楚章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問,“既然修行能延年益壽,為何您不去修行呢?” 他問的認真,眼里是清晰的渴盼,面前躺在錦被中的儲君側過臉瞧了他一眼,烏云似的長發逶迤在淺杏色的床枕上,將他襯得像是一抔落在煙云水波間的冷墨。 “這個……”邵天衡沉吟了一會兒,“修行前提,便是要斬絕因果,皇室中人,生來便與天下氣運相連,孤為儲君,因果尤重,是修行大忌,孤既要背負這天下,怎可半途棄之不顧,自尋通天大道?” 他說的平淡,楚章卻從中聽出了一些異常沉重的東西,他睜大了眼睛,在原地呆怔了一會兒,肩背輕輕顫栗著,而后一字一頓地說:“殿下想做什么,我都跟著您?!?/br> 邵天衡朝他笑了笑:“怎么忽然問起修真之事了?是對此感興趣嗎?如果感興趣,孤倒是可以讓你去……” “我不去,”楚章飛快地說,“我哪兒都不去,就跟著殿下?!?/br> 邵天衡有些意外,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忽而有些古怪:“你是……不想離開皇宮?” 楚章不疑有他,認真點頭。 邵天衡的表情愈發古怪,他遲疑了一會兒:“你年紀還小,總該有些自己的喜好……明年你就要成親了,屆時也要搬出東宮……” “我不想娶親!”楚章低低地反駁,邵天衡吃驚地看著他,楚章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怕自己的眼神會泄露情緒,“我……我不想娶親,不想離開,我想留在宮里……” 楚章自顧自地低聲喃喃,沒注意到邵天衡倒吸了一口冷氣,眼睛都直了,滿腦子“是真的?!”幾個大字一會兒排成橫一會兒又排成豎,來來回回放大縮小占據了整個腦海。 “你……”邵天衡頓覺牙酸,想起不知在哪個凡人那兒聽來的,對孩子不可過于嚴厲,否則易有適得其反之效,于是小心地斟酌著字句,“你今年十四,與你同齡的孩子大多是要繼承家業的,你情況特殊,若實在不愿這么早成親,那再拖上兩年也不是不行,只是這段時間里你想做什么呢?” 楚章聽他說到后面就已經滿眼生輝,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幫殿下的忙!” 邵天衡啞然:“想入朝為官?” 楚章說完才覺得不對,忙擺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向殿下要官職的意思……” 他這廂還在努力解釋,邵天衡卻無所謂地擺擺手:“無妨,便是要個官職又怎么了,孤的長子,難道上不得朝堂么?!?/br> 邵天衡越想越覺得這事情可行,只要楚章忙起來了,哪里還有工夫去想這些情情愛愛的?到時候說不定就不喜歡魏帝了呢! 而且邵天衡還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一定不會喜歡上給自己安這么多活的頂頭上司的,又不是有愛受虐的毛病。 于是楚章還琢磨著怎么解釋,邵天衡已經微微笑著下了結論:“那便去做上兩年父母官吧,孤回頭讓人給你安排一下?!?/br> 楚章要說的話都堵回了嘴里,在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說:“比起父母官……殿下,我想要領兵打仗?!?/br> 這話由一個質子說出來是實打實的逾越,楚章知道他根本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應該有,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說了出來。 邵天衡似乎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轉臉定定瞧了他兩眼,不可無不可地嗯了一下,除此之外一言未發。 楚章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一點畏懼,他慢慢低下頭,盯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 好一會兒,頭頂忽然有一只手伸出來拍了他一下:“發什么呆呢?就你這樣的小身板還想領兵?以后每天繞著東宮跑兩圈,不跑完不許用膳,什么時候可以按時吃早膳了,再過來領兵符吧?!?/br> 楚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抬起頭,邵天衡無奈地搖頭:“高興傻了嗎?” 楚章眼里頓時亮起了星星一樣的光:“殿下!您……您同意了?” 邵天衡挑起一邊眉毛:“你家殿下看起來很不近人情?” 楚章高興的不知道該說什么,邵天衡瞅瞅他:“行了,你若是下了決定,明日起就不用去太學了,太學不教這個,還是跟著孤學吧?!?/br> 這意外之喜再次將楚章砸了個神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體,少年人清瘦修長的手臂籠罩下來,將邵天衡抱了個滿懷,溫熱的吐息擦過大魏太子的耳垂:“殿下,日后我就是您的刀,您的劍,為您開疆拓土,保家衛國?!?/br> 邵天衡愣了兩秒,回手輕輕抱了一下這個滿懷喜悅的孩子,回答他:“好?!?/br> 第14章 山鬼(十三) 邵天衡一向說到做到,大魏太子的手諭第二天就出了東宮,在城防營內給楚章補了個從六品校尉的缺,又遣幕僚去慎王府談了談兩個小兒女的婚事。 慎王是皇室別宗,承的是高祖幼子的王爵,還斷嗣過三回,不得不從旁支過繼孩子來承祧,算起來,早就和邵天衡這邊的嫡支差出了十萬八千里的血緣,要不然也不會選擇這么一家無足輕重的宗室來和親,太子親自過問親事,慎王哪里敢說個不字,連連應著將使者送出了王府。 邵天衡得了幕僚的回稟,手里翻著一沓雪浪紙,時不時用朱筆略做圈點,側頭問身旁的盈光:“楚章到哪兒了?” 盈光含笑應答:“半盞茶之前,已經跑到庭芳苑了,現在約莫到九華樓了吧?!?/br> 邵天衡聽著,神情里有些訝異,將手里楚章的功課放下,隨手撿了只伏虎鎮紙壓上:“庭芳苑?他倒是跑得快,沒人幫他吧?” 盈光忙搖頭:“殿下下了令不許幫小公爺的,哪有人敢抗旨呢?!?/br> 邵天衡用素白的絹帕擦拭下沾了墨跡的手指:“擺膳吧?!?/br> 一刻鐘后,楚章手腳并用從曜儀殿正門爬進來,氣喘如牛,明明尚在冬末,他整張臉都紅的要滴血,滿臉的汗水像雨一樣嘩啦嘩啦沿著臉頰往下淌,前襟后背已經被汗打濕了一大片,手腳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饒是這樣,左右宮人也沒有敢上前攙扶的。 邵天衡坐在主座,見他狼狽地將一只手伸進曜儀殿的門檻,摸索著將自己拖進來,臉上終于噙了點兒笑:“愣著干什么,還不去扶小公爺梳洗?” 早就準備得當的宮人們呼啦一下圍上去,七手八腳地將楚章扶起來送進側殿,邵天衡這才低下頭,不緊不慢地用勺子攪了攪碗里的粥。 小半個時辰后,重新梳洗了一番的楚章腿腳發軟地一步一蹭來到邵天衡面前,盡管四肢沉重得抬不起來,他還是眼睛亮亮地看著邵天衡:“殿下,我跑完了?!?/br> 邵天衡淡淡地嗯了一聲,勺子一指身旁空位:“坐吧?!?/br> 楚章抖抖索索地坐下,兩只發軟的手根本握不住筷子,可他死活咬著牙不肯露出一點困窘,邵天衡也沒有看他,仍舊有一勺沒一勺地舀著碗里的粥。 這頓早膳足足磨蹭了大半個時辰,楚章終于將自己囫圇塞了個飽,在心中長舒一口氣,才發現邵天衡幾乎是和他同時放下筷子的。 楚章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向來吃得少,往日用膳也都是草草了事,從沒有哪次用這么久,所以這次難道是……在等他? 著蒼青色太子常服的青年起身朝他招手:“過來,今天給你講《六韜》?!?/br> 他神情平淡,楚章也慢慢將心口的情緒小心壓進心底,朝對方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來啦!” 從冬末到春初再到夏至,邵天衡身上的大氅也換成了單面的斗篷,厚厚夾衣換了新制的紗袍,東宮里的宮人們都習慣了每天早上在夾道狂奔的那個少年,無論風雨,小公爺的身影永遠不會缺席。 他也逐漸從剛開始的爬著結束最后一段路,到能夠游刃有余地伴著晨曦踏進曜儀殿叫邵天衡起床。 在講解完《九兵》的最后一卷后,邵天衡將校尉名碟扔給他,宣告這一段不長也不短的師徒生涯的終止。 “城防營統領京師六衛,戍守京師方圓五百里,職責重大,營內軍令如山,軍法官鐵面無私,孤將你的名字遞出去的時候,沒說你的身份,你也別想著用東宮的招牌在里面唬人,若是吃不消,趁早回來?!?/br> 楚章一直記得當時對方的模樣,宮闕堂皇里,大魏的儲君低著頭,單手執一支小毫,沾了石青色在紙上描摹云霞下蒼松的頂蓋,朝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番話。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還是年少氣盛下絕不給殿下丟人之類的誓言吧。 楚章手里抓著一支長矛,頂著烈日站的板直,汗水一路滾進了衣領,將劣質的里衣瞬間浸泡得透濕。 軍營的生活實在是苦,楚章自小生長在宮闈里,便是在不受寵,也沒有人會叫他去做苦活,之后來到大魏,也是被邵天衡好好地養著的,來到軍營后,且不說糟糕的營帳和數十人同寢的大通鋪,便是單說休沐日要洗衣裳這件事,就足夠楚章為難的了。 而且軍中陋習多,因為他是新兵,常常被同營的老兵戲耍,不過在他下狠手打了幾場群架,和同袍們一同被罰了禁閉后,他們的關系反倒逐漸好了起來。 不到一年,楚章就被軍營磋磨掉了白皙的皮膚,身高往上猛躥了數寸,抽條似的長到了七尺,身上也多了柔韌的肌rou,身高腿長腰板筆直,眉目鋒利清朗,舉手投足都帶著颯爽剛正的氣勢。 他的十七歲生辰是在軍營里過的,幾個老兵偷摸從軍需官那里尋摸了半壺酒來,將他灌了個爛醉,一邊嘲笑他娘們唧唧,一邊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楚章也跟著笑,從營房歪歪斜斜的木板里看出去,能看見漫天細碎的星辰,他人生一十七年從未如此快意,也從未如此坦蕩過活,拋卻了南疆故土的舊夢,也丟擲下滿腹盤算,只是作為一個叫做楚章的人,堂堂正正,認認真真地重新活著。 ****** 大魏泰和二十年,楚章十八歲生辰前夕,北戎叩邊。 戰事起的突然,北方三城淪陷的消息幾乎是和叩邊軍報前后腳到了京師,登時引得朝堂大驚。 宮門口的朝聞鼓首次在大魏建朝二百一十四年后于半夜敲響,朝中眾臣披著月色匯集在招賢殿里,每個人面上都是焦灼憂色。 北戎與大魏已經數十年沒有這等規模的戰事了,那些善于打仗的將領早就入了土,是戰是和,倒是不用多做爭辯,對于生性兇蠻動不動屠城的北戎,就是再慫的官員也說不出求和的話來,只是戰的話,誰領兵?誰守城?誰主事?誰籌糧?誰押運? 軍隊開拔是大事,苦苦御敵的邊關又等不得他們再做商討,每個人都急的火上房,二皇子不甘示弱地頻頻出計,說出的話卻讓一眾老油條們暗地里搖頭。 這二皇子到底沒經過陣仗,說出來的話都是理論上可行,顧頭不顧腚,聽起來有理,仔細一琢磨簡直是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