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在此地, 此時, 此刻,他只是蕭家七郎, 不是皇帝。 如此一想, 他也能坦然自若。 不過, 要脫上衣還是快入場了才知道的,蕭叡自己也嚇了一跳,太不得體了,可是旁人都脫, 他不脫,像什么話?最后只好也跟著一起脫了衣服。 他腰背上的疤太顯眼了,是以拿布帶纏住, 遮了一遮。 蕭叡四下環顧, 發現別人都比自己黑幾個色,他以前也黑, 如今日日在宮里,出行有馬車、華蓋,漸漸捂白了,雖較一般女子仍是黧黑,可是和這些打鐵、種田的男子比起來完全是個小白臉。 蕭叡還聽到似乎有人在偷偷嘲笑他,惹得他頗為郁悶。民間百姓真是粗魯無禮,這樣隨意打赤膊,也不知羞。但他瞧見別人往身上抹油,抹完以后肌rou紋理分明, 顯得身姿格外健美強壯,極有陽剛之美,把他襯得更加小白臉了,他又覺得輸人不能輸陣,叫侍衛也給他拿了茶籽油過來,在身上仔細涂了一層。 真要出場了,蕭叡還有點走不出去,真覺得這不像樣子??上氲綉研湓谀目粗?,他就狠下了心,自覺不能畏畏縮縮。他必須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讓懷袖能夠欣賞一下他的英姿。 蕭叡甫一登場,便十分吸睛。 即便拋開所有身份,蕭叡的皮囊也是會惹小娘子們臉紅的美男子,臉蛋和身材都沒話說。當年他娘親便是因為實在生得好,才會讓先帝一見之下當夜便寵幸了她。 小娘子們紛紛眼睛一亮,議論這是誰家的兒郎,龍章鳳姿,儀表不凡,他在這一群粗莽漢子之中仿佛一只白鶴混在黑鴨子里,與眾不同,市井女子又不是名門貴女還要講究矜持含蓄,會來看男人光膀子的女子本來就性格略豪放一些,于是蕭叡入場進來,走一路,就被鮮花帕子砸了一路。 從懷袖那里看過去,就像是落花雨似的,她這才恍然大悟:“我說門口怎么還有那么多人挎著籃子賣鮮花,十文錢才賣一捧,還賣得很好,原來是為這個?!?/br> 酈靈聞言,遺憾地道:“這么貴?早知道我也去賣花了,還看什么比賽,男人哪有錢好看?!?/br> 換作雪翡哈哈大笑,兩個小姑娘花枝亂顫笑作一團,她們沒看清那個人是蕭叡,酈靈覺得有點眼熟,但是記不起來,雪翡太羞了,根本不敢仔細去瞧,也壓根沒往皇上身上想。她只見過穿衣服的皇上,依稀記得身姿,衣服一脫,她哪認得出來?以前姑姑和皇上的房中事都不需要她和雪翠伺候的。她印象里皇上沒有這么強壯,好像又高又瘦。 懷袖也不敢去提醒雪翡,她覺得雪翡應該是沒認出來,沒認出來是最好的,不然這得有多尷尬。 那邊,章夫人對侍女招招手,侍女便遞上來一籃子的鮮花,她又拉了懷袖過來,把花送她,道:“你若是看上了那個美男子,便拿花砸他啊。我送你,隨便砸?!?/br> 說著,章夫人就取出一枝花,瞄準時機,往蕭叡的頭頂上砸。 然后又拿出幾朵花,往懷袖的手里塞:“試試嘛,很快活的?!?/br> 懷袖登時有種“五陵年少爭纏頭”之感,她便是不跟蕭叡相好了,可他們到底有過無數個日日夜夜,做過世間男女能做的最親密的事,見他被別的女子砸花,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踟躕好久,見蕭叡被砸個不停,鬼使神差地也揮了揮手,往蕭叡身上砸了一朵花,還是籃子里最大朵的牡丹。 蕭叡似是一直在用眼角注意她這邊的動靜,她這方才把花扔下來,蕭叡便立即轉了過來,別的他都沒搭理,單單去接了她的花,他拿著那朵花,心尖發燙,眸光發燙,抬頭遙遙地看了她一眼。 懷袖一時沒來得及挪開眼睛,她面紅耳赤,心砰砰亂跳。 她想,或許蕭叡沒說假話,他這次過來,便是真把自己只當作七郎,是以才能這般不要臉。 蕭叡手足無措地拿著這朵花,他現在衣服都脫了,沒有袖子,也不知道該把這朵花放在哪,這是懷袖給他的花,太珍貴了。 他都不記得懷袖上次給他送花是什么時候,亦或這輩子懷袖就沒給他送過。 蕭叡不舍得讓這花落在地上沾了泥,也一定不能弄壞了。 走在他身邊的一個男人見此情形,也抬起頭,看到臨安的知名寡婦章夫人,心下了然,低低地呸了一聲,譏諷他道:“看著人模人樣,竟然又是一個想吃軟飯的?!?/br> 蕭叡:“……” 蕭叡想了想,轉頭向另一邊,米哥兒正在那像只小狗崽似的,又奶又兇地瞪著他呢,米哥兒身邊還坐著那個酈風。 蕭叡趁著這時候,趕緊走過去,把花快速地塞到米哥兒手里,故意說道:“這是你娘送給我的,幫我拿好,等比完了我再來問你要?!?/br> 米哥兒只好捧著花,小臉漲紅,也來不得還回去,眼睜睜看著蕭叡又跑了。 酈風按捺不住好奇,遲疑審慎地問他:“那個男子和你娘究竟是什么關系,他……他是你爹嗎?” 米哥兒發愁地盯著手上的話,眉頭緊皺地搖了搖頭。 他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一句字沒往外說,道長同他講過,要是有人問他不能說的話,他最好咬緊牙關,一個字都別往外說,“是”與“不是”也不可以回答,這樣才最為保密。 他現在好想去干娘那里,問問該怎么辦。 米哥兒正發愁,鑼鼓聲響起,蹴鞠賽開始了。 別看蕭叡身子似乎在這其中不算是最強壯最厚實的,但他的肌rou是扎扎實實練武練出來的,即使登基以后他也沒有荒廢,幾乎每天都要抽出一刻鐘時間練一套拳,強身健體,每隔兩三日就要練小半個時辰的騎射槍箭。 當皇帝是個體力活,這若是身子骨底子不好,哪扛得??? 蕭叡站定,仰頭看了看懷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懷袖紅著臉,情不自禁地低聲罵了一句:“……不要臉?!?/br> 但在這一瞬間,她仿佛也忘卻了兩個人的身份,蕭叡不再是皇帝,而她也不是前任尚宮,他們只是這天地之間極尋常不過的一對男女,蕭叡正在使盡渾身解數,孔雀開屏一般地示愛求偶。 章夫人隱約聽見她在罵蕭叡,笑了一笑:“這有什么不要臉的,他想給你當小白臉,自然要努力討好你?!?/br> 懷袖聽著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更不知道那人聽到這樣的話,心里會是怎么想這話。 喝彩聲如浪潮一般,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懷袖舉目眺望而去,看到蕭叡正在那顯擺他的身手,他像是游龍一般,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別人連他的衣服都沾不到。 人都是比出來的,懷袖以前在宮里,接見的都是達官權貴、青年才俊,就算是蕭叡的幾個皇兄,也不是沒有比他好看的美男子,可到了民間,被這些泥巴粗胚一樣漢子一比,他立即出挑了。 蕭叡在場上這蹴鞠戲得也很爽快,漸漸放開手腳,這些人身手不如他,策略不如他,哪玩得過他。 整個人似在發光一樣熠熠生輝。 懷袖不愛坐在陰暗龍椅上,被冕旒遮住臉的皇帝,但看到這個明亮少年似的的蕭叡,卻不禁怦然心動。 不知怎的,她想起當年,蕭叡踟躕著問她:“袖袖,你說,我是不是也能當皇帝?” 她怔了怔,說:“你也是皇子,你想當,自然有資格?!?/br> 蕭叡緘默片刻,道:“……沒有人看好我?!?/br> 懷袖板起臉,帶著幾分怒意,比他還要生氣,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你文才武略又不輸你的兄弟,別人不看好你,你自己也不看好自己嗎?若是如此,我覺得你還是別去爭皇位?!?/br> 蕭叡握住她的手:“你看好我嗎?我不管別人,只要你看好我,我就敢去爭一爭?!?/br> 懷袖卻又理直氣壯地說:“那我也不看好你,你無權無勢,你拿什么爭皇位???” 她說是這樣說,眸中仍燃著一團火,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沒宣之于口,但誰都知道彼此不服輸。 喝彩聲像是要直沖云霄一般,鬧騰得很。 懷袖的視線不由自主全落在那人身上。 蕭叡進了最后一記球,以壓倒性的差距拿到了勝利。 蕭叡贏得了主辦方的五十兩銀子的獎金,他心里著急,不停地去看懷袖,怕她趁這時候跑了。 一領完,沒顧得上穿衣服,他便裹著一陣風,飛快地跑到了懷袖的樓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目光灼灼:“秦月秦娘子,小生、小生想將我贏來的這五十兩銀子送給你,給你、給你打一套銀首飾玩,請你不要嫌棄,收下可好?!?/br> 說完,他讓伙計把銀子送上去,轉身就跑。 懷袖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雪翡這會兒也認出來這是皇上了,她驚呆了,捂住自己的嘴巴,半點不敢驚呼出聲。 懷袖跟拿著燙手山芋一樣,捧著裝滿銀子的布包,舉目望去,已經瞧不見蕭叡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 直叫她心煩意亂,無所適從。 章娘子略有些明白了,揶揄地笑道:“看來他就是沖著你來的啊,我覺得不錯,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收了他算了,我覺得他腰力不錯,到時再看看本錢就行了?!?/br> 懷袖赤紅著臉,跟看仇人似的盯著銀子。 這算怎么一遭子事兒? 好馬不吃回頭草。 懷袖先把銀子收好,心想,下次見了蕭叡就還給他。 正巧米哥兒正捧著一朵花愁眉苦臉地回來,懷袖一看,就是她砸給蕭叡的那一朵,米哥兒悄悄與她說:“說好了他會來拿,沒等到他,這朵花還要嗎?” 最后銀子和花都帶了回去。 路上懷袖帶一家人去酒樓吃飯,還聽說皇上今日又要怎樣怎樣,她心里納悶,蕭叡這是有分身術不成? 傍晚,有人來敲他們家家門要花。 白日里沒空要,現在竟還掛念著,記得有這么一朵花在。他也不想著萬一她將花早早丟了怎么辦。 花到不是重點。 懷袖想要還銀子。誰想沒來得及拿花,更沒能把銀子還過去,反而還被塞了一封香箋。她打開看了香箋,蕭叡親筆寫道,賣可憐說,他在臨安已逗留幾日,將啟程離開,臨走之前,可否再見一面。 第62章 懷袖這回很快想開了, 既是最后一面,見就見吧。她料想蕭叡不可能在江南待太久,是該回京城了, 一時間心下煎熬, 也不知說是期待還是死心。 愛恨喜憎便如一團水火,愛生恨滅, 恨消愛長, 只要一產生, 便說不上消亡。 可該怎么回信呢?沒說地方也沒說時間的。等人來拿嗎? 懷袖問米哥兒:“那個來送信的人還問了什么嗎?他去哪了你有看清嗎?” 米哥兒撓撓頭,說:“他就去我們隔壁家里了?!?/br> 懷袖:“……” 懷袖皺了皺眉,她隱約意識到點什么,在屋里坐了一會兒, 走到小院里,抬頭望了一眼隔壁院子的墻頭,然后從后面出去, 敲了敲這位剛搬過來還未曾謀面的鄰居的家門。 正好就是剛才她聽見了有人回來的聲響, 說起來,這家人委實古怪, 每日中午出門,入夜了才回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家里伺候的人也靜悄悄的,從不出來說話。 木門打開。 仆人對她行了一禮,道:“秦東家安,有何貴干?” 懷袖先前沒親自上門過,此時一見他行為舉止,說話口音語調, 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尚宮,負責調教宮人的,這宮仆該有的樣子她最清楚,懷袖瞬間一股火氣就冒上了心頭:“你們主家人呢?他必在等我吧,你去問他一聲,我能不能去拜見他?!?/br> 仆人不敢讓她等在外面,躬身請她去花廳坐,懷袖只道不必,就站在門口等待回去。 就這么等待的一會兒時間,心頭繞過了諸多念頭,越想越是荒唐,越想越是氣惱。 一盞茶還沒沏好的工夫,蕭叡便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他整個人濕漉漉的,頭發都沒擦干,披在肩膀上,只一身廣袖長袍,趿拉著木屐,噔噔噔地走近過來。 他的腳步聲慌亂,似敲在懷袖的心上,叫她也跟著覺得心慌起來。 蕭叡像是一只被主人呼喚的大狗一樣,一路或疾走,或小跑,急急忙忙地奔至她跟前,仿佛生怕晚一步,她就會跑了一樣。即使理智上知道不會,但心就是克制不住地急切。 蕭叡像是個愣頭青一樣,到了她面前才茫然無措地問她:“袖袖,你怎么來啦?” 懷袖冷冷地盯著他,也不知說什么好。半晌之后,她方才嘆了口氣,看了看四下,然后拎起裙子,跨過了門檻,頓時有種羊入虎口之感,愣是把蕭叡逼得連連后退了兩步,她說:“人多眼雜,把門關上在屋子里說話吧?!?/br> 她問什么蕭叡就答什么: “你什么時候搬到這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