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她還在坤寧宮當差那會兒,有時就會偷偷去看蕭叡練武,話本里寫得是虎虎生風,英姿勃發,實際上哪有那么好看,大半日苦練下來,他的前襟后背都被汗浸濕,曬得厲害,衣服一脫,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兩個顏色,涇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見一次,就笑話蕭叡一次。 蕭叡便會被她氣得故意撓她癢癢,多親她幾下,還說:“這還不是為你練的嗎?” 她納悶地問:“怎么就成為我練的了?” 蕭叡說:“這不是練腰力嗎?你試試便知道了,我這練得好不好?!?/br> 懷袖一想起來,又有些想發笑,被雪翡喚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自己走神了。 懷袖這才自覺荒唐,她怎么無緣無故地想起蕭叡來了? “請問您便是搭救了我meimei的秦姑娘嗎?” 聞言,懷袖抬起頭,舉目望去,卻見一位年約二十余歲的青年昂首闊步地走來,他身著利落的短褐,頭戴方巾,腳蹬皂靴,一身布衣卻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為他寬肩窄腰、長手長腿,又生得劍眉星目,俊朗清爽。 懷袖淡然一笑,點了點頭:“是?!?/br> “我們坐下來談談吧?!?/br> ~~~ 蕭叡正在書房批折子,屋里安靜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燭光之中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撲簌簌地在折子上亂竄,蕭叡抬頭望去,瞧見一只飛蛾撲上燭火,被焰火撕裂,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聲響。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身邊,蕭叡卻沒慌張,他回過頭,望向此人。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這個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懷袖在他身邊,他就不會夢見父皇。 現在懷袖走了,父皇便又入夢了。 父皇仍是死時的模樣,僅穿著里衣,蓬頭垢面,嘔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輕時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隨著歲月的摧殘,年老以后耽于酒rou美色,皮松rou垮,身材臃腫,齒搖發疏,其實可以稱得上可怖了。 別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來得并不算正,他或是設計或是直接,把能爭帝位的兄弟都殺光了,父皇臨終前已別無可選,被他軟禁在乾清宮中,寫下了傳位詔書。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沒認可他,譏諷地說:“朕從未想到竟有一日會是你站在這里?!?/br> 仿佛在用眼神說:“你不過是一個賤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污皇位?” 他憋著一股氣,想要做給父皇做給天下人看。 是,他是從未被看好過,曾經沒人覺得他能當皇帝。 他沒有被當成過儲君,他是出身卑賤,可他就是坐上了龍椅。他既然當上了皇帝,他就要當得比他父皇更好,讓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 他再回過神,發現自己獨自在王殿之中,高坐在龍椅之上,身邊空無一人,一片黢黢黑暗。 滿身是血的父皇站在他面前,問:“你覺得自己當好這個皇帝了嗎?” 蕭叡道:“我做得比你好?!?/br> 他覺得無論怎樣,他都比父皇干得更好。父皇殘暴不仁、剛愎自用還沉迷酒色,而他是個勤奮、謙虛、仁恕的好君主。 父皇對他可怖地笑了一笑,朝他走去,道: “你以為是你得到了皇位嗎?不是的,是他選擇了你,是他在控制你?!?/br> “你正在一日一日地變成我的模樣。我的兒,你瞧瞧,你與我越來越像,我們可真是一對親父子?!?/br> “你日漸丑陋,連你最愛的女人都棄你而去了?!?/br> 蕭叡在父皇的眼眸中瞧見自己的倒影,坐在的龍椅之上的他,竟然也在緩緩地腐壞。 蕭叡悚然一驚,終于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一樣,遍體生寒。 他下意識的低頭看自己的手,好生生的,并沒有腐爛。 哦,原來是他在批奏章時睡著了。 有人來稟,說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已經回來了,正在外面候著,是否要召人過來。 蕭叡想了想,懷袖已經離開了十二天另七個半時辰。 他沒去找懷袖,也沒向人問懷袖,也盡量不去想懷袖。 懷袖的東西他全收了起來,沒有看一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去戒掉懷袖,也是為時最長的一次。 不知是否能成功,總歸是他最爭氣的一回了。 可才聽下面的人提起懷袖,蕭叡心下便開始難以按捺,他真想問,他想知道懷袖過得好不好。 不行,不行,他忍了這么多天,不能功虧一簣。 蕭叡咬了咬牙,沉聲道:“不必了。朕都說過了,不準在朕面前提起那個女人?!?/br> 夜里。 蕭叡卻怎么也睡不著,止不住地擔心,這宮外和宮里不一樣,沒有他的保護,還帶著兩個小拖油瓶,懷袖能過得好嗎?她就不害怕嗎? 思來想去,還是問吧,安心了才好睡覺,總不能耽擱明日上朝。 就一句。 他就問一句,最后問一句,他以后再也不問了。 大半夜的,蕭叡起身,披了件衣服,黑著臉,把人叫過來問。 護送懷袖去臨安的護衛細細地講一路上發生的事,然后說到了懷袖在金陵找保鏢,而她抵達臨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聘請酈風當她的私人護院,酈風答應了。 蕭叡聽完,一言不發。 屋里突兀地響起一聲木頭碎裂的響聲,原是椅子把手生生被他捏裂開了。 第51章 天色溟濛。 懷袖已然醒了, 她自八歲里就每日早起,身體習慣了勞碌,如何也做不到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她初來臨安, 剛住下, 還不大適應新地方,夜里有些睡不好。 除開在仙隱山躲藏的那一個月, 如今她每日睡著以后, 睜開眼醒來時, 還是會有一種身處皇宮的錯覺。 總覺得自己會看到龍寢的帳子,而不是青布帳子。 真是個奴才身子。 懷袖暗自罵自己,閉上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可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她在心底不由自主地盤算起柴米油鹽的庶務,置辦家具拋費多少銀錢,修葺屋子拋費多少銀錢, 她還想買田莊買鋪子。 雖然這些年她當尚宮攢下了不少家私, 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個道理,得做點營生才是。 臨安是座大城, 與她老家鄉下不同,就算是女戶略稀奇,也不至于被宗族欺凌。 她這幾日在街上逛了逛,也見到有女子出來做生意的。 懷袖算了算自己手上剩余的銀錢,首先是買地,應當夠買一個莊子,百畝田,如此一來,起碼有個收息, 手里有田,心里就有底氣,然后再置辦鋪子,做點什么生意好呢?她從宮里出來,各局的本事都知道一些,開個胭脂鋪子、針線鋪子都成,先去問問價錢。 懷袖在床上翻了幾個身,把今天要辦的事兒在心里想好,反正也睡不著,不如起身好了。 她才剛坐起來,就聽見門外傳來雪翡的聲音:“姑姑,您起了嗎?” 懷袖道:“起了?!?/br> 雪翡打了一盆清澈的井水來,還加了花露花瓣,給她凈面,并準備好了牙粉、香膏,比不上他們在宮里用的。這到了外面,到底沒有宮里的條件,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也不好挑剔,湊合著伺候姑姑吧。 懷袖笑了:“不是同你說了,你現在是家里的小姐,不用伺候我了嗎?” 雪翡被軟軟地說了一句,一點也不怕,還與懷袖撒嬌:“那meimei服侍jiejie也是天經地義的呀?!?/br> 懷袖洗漱罷了,懶得梳頭發,把烏黑柔亮的長發隨意地扎成一條粗粗的辮子,用紅繩系了,垂在胸前,邊梳邊問:“米哥兒呢?起床了嗎?” 雪翡說:“早起了。在掃地呢?!?/br> 米哥兒以前是深山道觀里的小道童,可不是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每天都要做活,勤快的很,又是個老實墩子,不然也不會深得道長的喜愛,將他派到懷袖的身邊伺候,方才得此機緣。 懷袖帶上米哥兒也是一時沖動,沒作多想,那么可愛的一個小孩子像是小狗崽一樣淚汪汪求你養他,誰能抵得住??? 落腳之后,她發現,這帶著個男孩子挺好,倒是省了許多麻煩,她落腳之后,前后左右的鄰里過來拜訪,雖然沒有直說,話里行間,都將她當作是寡婦,還是那種一個人帶孩子的可憐寡婦。 懷袖沒有辯解,任由他們誤會去了。 以前她幻想自己出宮生活,就想自稱自己是寡婦。 沒想到如今真出來了,她還沒說呢,人人都當她是寡婦。 不知道假如蕭叡知道了,會作何想?懷袖好笑地想,又立即收回了這個想法。 不成不成,她怎么又想到蕭叡了,蕭叡還是別知道吧。 懷袖算是這一戶的女當家,她買了這座三進的大院子,現在只住了她、雪翡、米哥兒,并酈家兄妹,暫時還沒住進別人。 懷袖給了酈靈幾個錢,讓她提了個食盒和碗,讓她去買了餛飩回來,大伙隨便對付一頓早飯。 比不上宮里山珍海味,但是看這搟得又薄又透的餛飩皮包著粉生生的鼓鼓的rou餡,澆上黃澄澄。香噴噴的雞湯,還撒上一點翠綠的蔥花,也十分可口誘人。 懷袖吃完一碗,飽了肚子,回屋梳頭換衣裳去。 酈靈跟著一起進了懷袖的閨房,好奇地看雪翡給懷袖梳頭,她與她大哥如今受雇于懷袖,她感于懷袖的救命之恩,還欠著懷袖一筆葬母之前,便說要給懷袖做工還債,只包她吃住就行了。 她看著雪翡跟半個小姐似的,米哥兒縮頭縮腦也是個不頂用的,這家里的小孩子只有她最爭氣,這還沒兩日,她已經把臨安城上上下下都泡了個遍,各個地方都已記住個大概,到時候陪懷袖出門,她還能幫忙指個路,定要叫秦娘子看看她的聰明厲害。 但這若是比家里的伺候,她是拍馬都比不上雪翡jiejie。 她站這兒邊上,像個傻子一樣地看雪翡給秦娘子梳頭,且不說秦娘子這一頭黑緞子似的秀發,就是雪翡jiejie的手藝,她也是聞所未聞,只見她一雙素手猶如傳花蝴蝶一般翻飛,便給懷袖挽好了發髻。 財不外露是一回事,但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總得料理得齊整一點,出門買賣談生意,才不會叫人小看。 懷袖照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酈靈對她的鏡子也感到很新奇,她從沒見過這樣照得這般清楚的鏡子,雪翡jiejie告訴她這是西洋的舶來品,水銀鏡子。她聽不大懂,只覺得厲害,果然秦娘子是個貴人。 倒也不急著出門。 以前在宮里,若是差事耽擱了得掉腦袋,她現在卻沒這樣的性命之憂,就想慢悠悠地來。 臉上太素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