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蕭叡一言不發,放下了南珠寶串,在桌邊徘徊,他撥開諸多珍寶,將被淹沒在其中的一支玉釵取出來,這支玉釵看上去甚不起眼,一看就不貴重,不過樣式略有些新奇,玉兔抱月,有幾分可愛,只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算什么寶貝,只是一支普通的金鑲玉發釵罷了。 蕭叡手心握著這支發釵,望著它發愣,釵子已經翻新過,看上去鮮亮如新,像是才鑄成的一樣,他仔細看,卻又覺得處處都不一樣。 他之前未一件一件查看懷袖的首飾,送得太多了,現今才發現她連這支釵子也沒帶走,像是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上又被補了一刀,原以為不會更痛……卻還是疼得他難以呼吸。 蕭叡低低笑了一聲,將這支釵子揣進袖中。 何淑妃道:“皇上既有此意,何不將秦尚宮抬為后妃?臣妾知錯,愿讓出淑妃之位,陛下將我打入冷宮亦無怨言?!?/br> 蕭叡偏過頭,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何淑妃只覺得遍體生寒,昔日蕭叡與她溫存體貼、一道吟詩作畫的事情仿佛都只是她的臆想,蕭叡的眼神像在譏誚地對她說:還在朕面前玩這些小手段嗎? 厭惡至極。 他不勝其煩,冷淡說道:“是嗎?那便如你所愿?!?/br> 有情是他,無情也是他。 兩日后。 何淑妃因搬弄口舌,被貶為何嬪,從漱心宮的正殿搬到偏殿,禁足半年,份例一律減半。雖不算明面上直接被打入冷宮,卻也差不離了。 皇上與尚宮有私情這事不脛而走,在蕭叡的授意下干脆傳揚了出去。 他總費盡心機地捂著,如今真的被戳破,反而輕松。 崔貴妃聽說,與婢女芍藥,忿忿道:“我早先怎么跟你說的來著?懷袖生得那么美,說不定真的被皇上收用了?!?/br> 她如今已不記恨懷袖,更恨何氏,自個兒嫉妒成性,卻還陷害于她。 又有點酸溜溜地說:“我就說皇上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火,一定是喜歡她?!?/br> “懷袖也是厲害,還能睜著眼睛說自己清白!我差點都信了?!?/br> “他們一個宮女,一個皇子,都在宮中長大,不知暗通款曲多久,指不定早就勾搭上了,真是不知羞恥?!?/br> “不過,你說懷袖怎么突然不見了?總不能……總不能是逃了吧?” 深居山中的懷袖全然不知京中的風波,正在為她沒出生的孩子祭靈超度。 這日,米哥兒來給她送飯,在路上跌了一跤,把飯灑了,哭了一路,把剩下半碗飯送來,不好意思地說:“我摔跤了,把你的飯灑了一半,只剩這些了?!?/br> 懷袖一見他跟小花貓在泥里打滾過似的,忍俊不禁,把碗接過來,隨意地放在桌上,再將人拉過來:“無事,摔疼了沒有?過來給我看看?!?/br> 米哥兒像條小狗兒似的,巴巴地依偎到她身旁,幸而冬天衣服穿得厚,沒有摔得流血,只是淤青擦傷,衣服褲子破了,她讓米哥兒把衣服脫下來,先用棉被裹著,洗干凈衣服,再縫補破損,晾在外面曬干。 米哥兒裹著棉被跑出來看懷袖姑姑在院子里做什么,見懷袖在親自刻木牌,字已經用墨汁寫上去了:奠秦氏之子 米哥兒問:“他叫什么呢?” 懷袖道:“他還沒生下來就死了,還沒取名字,他只是我的孩子?!?/br> 她不知道自己本名是什么,她的孩子也沒有名字,倒是一對母子。不過,她不介意自己死后做孤魂野鬼,卻希望這個可憐乖巧的孩子能夠轉世投胎,下輩子要投胎去個好人家,有個好娘親,不要再這般倒霉,遇上她這樣狠心的娘親了。 米哥兒近來極為依戀她,說過好幾次:“你要是我的娘親就好了?!?/br> 反正閑來無事,懷袖給米哥兒在衣角上繡了個“米”字,可把米哥兒給樂壞了。 道觀里的孤兒小道童好多,有時東西會用混了,被人拿走用了他也不能分辨,這下懷袖姑姑給他繡上名字,就不會再有人亂拿他東西了。 他美滋滋地將每件衣服、鞋子、帕子都拿來,要懷袖姑姑給他繡字,他耍小聰明,沒有直說,只是繡好的衣裳他拿回去放起來,下次穿還沒繡的過來。 懷袖會問他:“上回給你繡了名字那件呢?” 米哥兒就紅著臉說:“舍不得穿?!?/br> 懷袖覺得他好玩兒,與他說:“那這件也給你繡上?!?/br> 不過米哥兒統共也沒幾件衣裳,兩三件夏裳,兩三件冬裳,全部繡完,也費不了多少工夫。左右她開春了就走,在道觀也留不了多久,哄哄孩子罷。 米哥兒可得意壞了,別的小道童都問他衣服怎么跟旁人的不一樣了,他心里美,卻不告訴人。每日換著穿。 懷袖姑姑還給他繡了一塊小手帕,帕子上除了他的名字,還給他繡上了一叢稻穗。其實懷袖的刺繡不甚精美,比不得宮中針線局專司于此的宮女,不過在市井里,也可拿去賣錢了。 米哥兒美的不成,每日都要揣著這塊帕子,卻舍不得擦。 轉眼天氣越來越冷,米哥兒換上懷袖姑姑給他修補過的棉襖道袍,迎來冬至。 山里下了第一場雪。 宮中亦在落雪。 蕭叡把雪翡雪翠兩個小丫頭放回了尚宮小院,命她們每日整理灑掃懷袖的房間,不使房屋冷清,有空了,還把她們叫去問話,要他們講懷袖說過的話。 他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見了呢? 各地關卡他都著人嚴查,也沒找到懷袖的痕跡。 他覺得這找逃跑的懷袖,就像找一只貓,剛逃走時找是最好的,越往后越難找,而到今天,懷袖都不見一個多月了,早跑遠了吧。 蕭叡一面命人繼續搜尋,一面按部就班地過日子。 沒多久就是過年,各種事務祭祀繁忙得很,他打算趁此之前去仙隱山上拜訪一下皇叔。 當年他能登基,皇叔的支持功不可沒,他本來每年也會來看一次皇叔。 加之近來心思壓抑,蕭叡著實也憋得慌,想找個地方逃避兩日。此事卻不宜多談,若要找人談心,順王是個絕佳的人選。 只逃兩日,他就回去當皇帝。 第38章 仙隱山北邊有一條御道, 可從此處直接乘車上至半坡,下車之后只要走不遠就到山頂道觀了。 蕭叡作為皇帝,誰能規定他, 他上山不必步行, 可以乘轎,但他不想坐, 自己走上了山。他總記得他背著懷袖, 從崎嶇狹窄的山道上緩步而下, 那次其實也可以從御道下來,他就是想跟懷袖多相處一會兒,夾道兩旁開著小野花,如今只??莶轄€葉。 仙隱觀香煙繚繞, 小道童拿著大掃帚,正在四處打掃。 米哥兒一見蕭叡來,立即警惕起來, 上回懷袖姑姑來他們道觀玩, 本來與她說好了要住好幾日,結果這個男人一來, 就把懷袖姑姑牽走了。他猶豫不已,要不要去通知一下懷袖姑姑? 蕭叡在門檻前停滯了一下腳步,他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小男孩細微的敵意,轉頭看了一眼,米哥兒嚇得一個瑟縮,連忙低下頭,拎著掃帚嗒嗒嗒跑了。 可能只是他太多疑吧?蕭叡撩了下衣擺,大步跨過大門門檻,步入院中。 道童說:“道長正在觀中做法事, 不便迎接?!?/br> 蕭叡隨意道:“無事。帶我過去吧?!?/br> 大殿外面的院子正中擺著一張長桌作祭壇,其上有一塊嶄新的牌位,上書:奠秦氏之子 真是塊古怪的牌位,寫得不清不楚,既不寫名字,也無生卒時辰,而且是誰能請動他的皇叔親自超度祭靈。蕭叡看到這塊牌位,卻覺得心頭莫名地刺痛了一下,他也說不上是為什么。 大過年的,卻撞上喪事,其實是比較晦氣的。 順王道袍正冠,浮塵搭在肩上,正在專心地做法事,像是沒發覺他們來了,不好打斷。 侍衛道:“陛下,還是避開吧?” 蕭叡想了想,抬起腳步走了,去待客的偏殿等待。 道童奉茶,蕭叡便一邊喝茶,一邊等,山里安靜,尤其是冬日,萬物休眠,悄然無聲。大抵是實在百無聊賴,他不由地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塊奇怪牌位。 等了小半個時辰,順王方才結束法事,過來接見他。 蕭叡起身,兩人寒暄數句。 蕭叡說是作為侄子來探望叔叔,順王卻不大信,不過蕭叡往年確實也會來……只擔心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蛛絲馬跡,找到他這里來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 順王不去提懷袖的事,裝成一無所知的模樣,與他聊了聊無關緊要的家常事。 蕭叡實在是太在意那塊古怪的靈牌,忍不住問:“皇叔是為何人超度?竟然能有人請動您?那塊靈牌我看了一眼,似乎并沒寫全?!?/br> 順王正在飲一杯茶,慢條斯理地說:“是我自請的,那是我的一位小友的孩子,因孩子是胎死腹中,還未取名,是以無名無姓,并非寫不詳盡?!?/br> 秦氏這名字聽上去還有些耳熟,對,懷袖的本姓也是秦。蕭叡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怎么可能是懷袖呢?不過那靈牌上的字,似乎也與懷袖的筆記頗有幾分相似。 蕭叡握緊茶盞,回過神,不敢再深想,他與懷袖又沒有過孩子,只這一點,便可直接否定。 蕭叡道:“朕想在這住一晚?!?/br> 這當然可以。 蕭叡去到客房,徑直去懷袖住過的那間。 順王著實拿不準他是什么意思,若是蕭叡沒發現,為何所作所為又似與懷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若說發現了,怎么會這樣不緊不慢,沒點動作? 米哥兒到底道行太淺,生怕蕭叡去找懷袖姑姑,要去盯住他,反而顯得行跡可疑。蕭叡倒不戒備他,這小孩子像只裝兇的小奶狗,在為主人看家護院,他多瞧幾眼,記起來了,上回就是這個小子一直黏在懷袖的身邊,十分礙眼。 蕭叡的直覺讓他隱隱感覺到什么。 他使了個眼色,侍衛將米哥兒像是提小雞似的,拎到他的面前,蕭叡抓著他的手臂看,果然看到他的袖子后面上繡著的字,一個“米”字,總覺得也與懷袖的筆跡頗為相似。 米哥兒害怕得說:“你、你要做什么?” 蕭叡不冷不熱道:“不做什么。把他放下來。小東西,道長沒告誡你不可以在我的院子門口鬼鬼祟祟嗎?” 侍衛將米哥兒全身上下都搜查了一遍,只搜到一個小木魚,和一張帶刺繡的手絹。 這在繡字也就罷了,繡個稻穗卻不像是這道觀中的道士會做的,蕭叡問:“這是誰給你的?” 米哥兒先是不肯說。 蕭叡冷著臉,沉聲道:“朕在問你話?!?/br> 米哥兒快被嚇哭了,吸了吸鼻子,淚汪汪地道:“是、是我娘親給我繡的?!?/br> 蕭叡冷哼一聲,讓人把米哥兒丟出來,這孩子膽大,竟然還敢邁開發軟的小短腿回來,站在門口,委屈巴巴地問:“能不能把我的帕子給我?” 蕭叡早把帕子揣進自己的袖子里,殘忍地說:“再給他一塊別的?!?/br> 米哥兒被塞了一塊宮綃帕子,他氣得哭起來,哭得一抽一抽,卻不敢再跟蕭叡頂嘴,抹著眼淚走了。 蕭叡道:“跟著他,看他會去哪?!?/br> 米哥兒近來黏懷袖黏得緊,他好委屈,想立即就飛去找懷袖姑姑。算了,他不跟皇帝計較了,他與懷袖姑姑哭一哭,姑姑必會再給他繡一塊的。 還要通知懷袖姑姑,可怕的皇帝來啦。 他才走到道觀門口,被人攔住,道觀里的哥哥對他說:“道長找你?!?/br> 米哥兒只得先忍忍委屈,去見清霄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