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懷袖上前問:“這位道長,若要尋仙,該往何處走?” 道士毫不猶豫地給他們指了路:“喏,往那邊走?!?/br> 說完,這位道長便仿佛當他們不存在似的,繼續離開,去了另一條道。 懷袖沒聽他的指點,咬了咬牙,抬起酸軟的雙足,靜悄悄地勉力跟在他身后。 走了十幾二十步,道士自然不可能不發現自己被一群人跟著,停下腳步,回過頭,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皺眉道:“你這小娘子,跟著老道作甚?我不是給你指了路嗎?你走錯了?!?/br> 懷袖仰起臉,微微一笑,眼眸璨璨。 道士放下鋤頭,把自己那筐櫻桃抱在懷中:“看什么看?這是我辛苦摘的櫻桃,一粒也不分你?!?/br> 懷袖像是在抓一只孤傲離群的林鹿,怕驚擾了他似的,柔聲道:“我不饞嘴,不吃道長的櫻桃。但我想,若是道長愿下山將這筐櫻桃送與您的母親祝壽,她老人家定欣慰不已?!?/br> 這個不修邊幅的道士,便是當今圣上的親叔叔,先帝的親弟弟,順王殿下。 懷袖最以引為傲的就是她的記性,舉凡她見過一面的人,便不會忘,若是弄清了那人的名字、身份、家世甚至裙帶關系,也都能記下來,整個皇宮,甚至整個京城的權貴在她心底有一張密密編織的網,每一道結,她全清楚。 更何況只是這一個人。 即使是被大胡子遮住半邊臉,她也能認出來,這是順王。 而這順王雖然通身上下看著破破爛爛,他那發髻上插著的木簪用的是萬金不可得的素絲沉香。 只要戴在身上,便可驅蟲避蛇,消障解毒。 極難辨認,只有一股極淡的詭異香味。 她能認出來是因為她也有素絲沉香的珠串,蕭叡送她的,正戴在她的手腕上呢。 順王聞言,臉色未變,打量著她。 懷袖原本以為順王會更加排斥,未曾想,順王并未惱怒,目光澄澈,帶著幾分好奇,饒有趣致地問:“你是何人?” 就在這綠蔭蔽日的密林山道上,懷袖爽利地拂袖行女官禮,拱手垂首道:“鄙人乃正四品女官,尚宮懷袖?!?/br> 第20章 順王自十九歲上山開始,至今二十年,年年有人來勸他下山。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客無數,怎樣的招他都見識過,倒第一次見到懷袖這樣的。 說她不是來請他下山的吧?打一照面,她便亮明來意。 說她是,可她道完來意之后,卻不再費口舌,只跟著他進了道觀,在客房中挑了一間坐北朝南、最寬敞舒服的房間住下了,也不來找他,反而去問小道士附近有什么山水好看,一日供幾頓飯,每日有什么菜色吃? 然后這女人還真在他的仙隱館里混了一日吃喝,白天也不急著來找他,真的優哉游哉地游山看水去了,他收養的孤兒,在觀中做小道童的米哥兒年方七歲,未見過女人,已經被她的美貌,顛顛兒地跟著跑了。 才不過大半日,米哥兒就像是小狗一樣,巴巴地跟在這女人的身后,喜滋滋地喊“懷袖姑姑”。 懷袖平時哄小女孩們哄慣了,身上常帶著蜜餞芽糖,道觀里幾個小孩子都被她哄去了。他事先已經仔細交代過,外人給的東西可以隨便收,但問什么都不準說,結果懷袖也沒問,光問有什么好吃好玩。 順王觀望此女胃口不俗,一頓吃他們道觀好多米和菜,忍不住問:“尚宮娘子打算待多久?” 懷袖道:“問太后太后告了十天假?!?/br> 順王便不再問了,即便是欲擒故縱,他自巋然不動,誰能奈他何。 懷袖來之前就打聽過,這些年都有過什么人來請順王下山,順王出家前的親朋好友個個都來過,誰也沒說動順王回到紅塵之中。 她一個跟順王無緣無故的宮女憑什么?懷袖就沒抱希望,不過他見順王上次摘的那一筐子的櫻桃,卻想倒是混滿時間,下山時要一筐順王親手摘的果子,帶回去也好交差。 打定主意之后,懷袖便開始真當休沐一般,今日還與小道童一起去看了小瀑布,她摘了些野菜,撈了兩條魚,回去道觀,又不客氣地在人家的菜園子里拔了根蘿卜,薅了兩把小蔥,借廚房做飯吃。 這幫清修道士吃得實在太粗糙清淡,她吃不慣。 住進道觀客房之后,懷袖把女官服收了起來,換了一身常服,她帶的衣服全是蕭叡私下叫人給她做的,就算做的再簡單,也是華服美裳。 懷袖用根布繩將袖子吊起來,露出兩只細白小臂,切菜,烹煮,利索地干活,她正掀開木鍋蓋,裹滿食物香氣的水霧撲面而來。 小道童米哥兒快流口水了,問:“姑姑,煮好了嗎?” 懷袖道:“快好了,再燉個一刻?!?/br> 蕭叡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陰晴不定地盯著她。 原本還在燒火的小道童被蕭叡嚇跑了。 懷袖看著這小孩子一溜煙逃遠,回頭看蕭叡一眼,微微福身行了一禮:“見過陛下?!?/br> 說完,自己坐到灶臺背后的小板凳去,撿起木柴燒火。 還敢不理我?! 蕭叡那股火氣,便似被澆上一瓢熱油,騰地一下往上躥。 只是這幾日來想對懷袖說的話實在太多,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從何罵起,正要開口,便見懷袖拿起一塊木柴,像被咬了一下似的,又把木柴丟在地上。 蕭叡連忙上前:“怎么了?” 懷袖搖搖頭:“被木刺扎了一下?!?/br> 蕭叡蹲下來,就著爐膛里的火光看她的手指,給她把木刺兒給拔了,因只是破點皮,流了丁點血絲,輕捏著她的手,罵她說:“也不知道要小心點?朕嬌養你那么多年,你這雙手已經不是當年干活的那雙手了,這種粗活你怎么會做?” “要燒火我幫你燒嘛?!?/br> 懷袖委婉地說:“陛下這樣貴重,怎么能做燒火這樣的事,我還是把小道童叫回來吧?!?/br> 蕭叡皺眉:“不用叫他們,燒個火而已,有什么難的?” 懷袖真是頭大,只能頷首,訕訕地道:“……那謝謝陛下了?!?/br> 蕭叡坐下來燒火,也不過適時地往爐膛里添柴。 屋里又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柴薪燃燒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蕭叡緩過一口氣來,沒好氣地說:“朕連給你寫兩封信,你都敢回絕。出宮辦差,也不知要知會我一聲?!?/br> 懷袖道:“奴婢是奉太皇太后命令過來的,來不及知會陛下,是奴婢的過錯,下回奴婢一定會告知于您?!?/br> 蕭叡才降下來的火氣,在她這三言兩語之間,又蹭蹭往上冒:“你這是在拿太皇太后來壓我嗎?” 懷袖馬上要給他下跪:“奴婢沒有?!?/br> 蕭叡心情不好,她心情也不好啊。 她原本以為起碼可以松快幾天,誰曾想蕭叡這樣突然冒出來,一副官差逮捕犯人似的兇神惡煞表情。 蕭叡見她要跪,起身,大步流星地三兩步上前,把人拎?。骸安粶使?,朕又沒讓你跪,別動不動就給朕跪,朕、朕……” 懷袖低眉順目,半曲著腿,被他提著胳膊。 蕭叡見她頭也不抬,心里急躁:“朕又不會打你……” 懷袖那么嬌弱,連根小木刺都可以扎傷她,他怎么舍得下手? 蕭叡松開她:“……朕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逍遙,還在煮魚湯。說是來請順王下山,你請了嗎?” 懷袖答:“請了,請不動?!?/br> 蕭叡板起臉說:“請不動就跟朕回去,朕就沒見誰能請得動他,連太皇太后親自下懿旨他都不聽,他的親舅舅也上過山,也沒用。你一個小女官,他怎么可能被你說動?人人都說你能干,你就真以為自己那么能干了?” 懷袖僵硬地搖了搖頭,抬起頭,忍無可忍地回望了他一眼:“我承應了太皇太后,若這么快就回去,還是空手而歸,我的顏面往哪放?我不要回去?!?/br> 聽她這樣說,雖然還是在違逆他,但被她因為生氣而發亮的眼睛一望,蕭叡便不知怎的不氣了。 蕭叡道:“有朕給你撐腰,誰敢不給你面子?” 懷袖悶聲說:“陛下,我能不能等幾天再回去?” 蕭叡看她扎著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給她把袖子放下來,遮住肌膚,心里想了想,忽地問:“若朕幫你請動了順王,你是不是就很有面子了?” 懷袖猛然一驚,微微瞪大眼睛看向他。 懷袖將信將疑地問:“可、可是,陛下您現在應當在避暑山莊……” 蕭叡沉聲說:“朕沒讓人知道朕回來找你了!等請動了順王,你就隨我過去看煙花,知道了嗎?” 懷袖自然不敢說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能成功過。 懷袖想了想,同他說:“倒不必給我面子,我一個奴婢,要不了那么大的面子。陛下親自出面,若能請得順王下山,可以彰表您對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定會被傳作佳話,于您的名聲極好。您離開避暑山莊去做什么,也能說得通了?!?/br> 蕭叡心頭一暖,徹底安心下來。 聽聽,懷袖多愛他,處處為他著想。 這樣的懷袖,怎么會想逃呢? 蕭叡摟著她的腰,把人抱在懷中,親昵道:“我看你啊,就是趁機躲懶?!?/br> 懷袖暗自氣惱,一本正經道:“這是差事,怎是躲懶?……陛下,這是在道觀,清靜之地,您別動手動腳?!?/br> 蕭叡道:“好好好,你的魚湯什么時候燉好,分我一碗吃?!?/br> 話是只要一碗,最后大半鍋都進了蕭叡的肚子,他趕了半天路,本來就餓。 蕭叡夸她說:“懷袖姑姑的手藝真好,可以同御膳房的比一比了?!?/br> 懷袖心道不妙,蕭叡這是想干什么?她要干的活兒已經夠多了,該不會等回了宮,還要她每日煮飯給他吃吧? 她就知道!蕭叡定不會輕輕放過她,敢情這懲罰還在后頭等著呢。 懷袖連忙搖頭:“不好,不好,我的手藝一點都不好,怠慢了陛下,還是御膳房做得好?!?/br> 蕭叡:“……” 蕭叡甚是無奈,他吃飽喝足,急著想把懷袖帶走,于是徑直去找順王。 懷袖跟在他身后。 兩人沿著一條羊腸小路進到一片竹林之中。 蕭叡站住腳步,環顧一周,側身對懷袖伸出手:“牽緊我,皇叔用奇門八卦布置了這個林子,你跟著我走,不然怕是要走丟?!?/br> 蕭叡也記不清他們倆上一次這樣一道手牽手走路是什么時候了,心情竟有幾分愉快,只恨這竹林太小,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們就走出來了。 出來以后,天地似豁然開朗,卻見一片碧綠如鏡的湖泊。 自岸邊而去,搭了一座湖心竹亭。 順王仍是一身舊道袍,正在亭中與另個道士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