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倆人在游艇上吃現成的新鮮魚蝦,周莽跟池幸聊起剛搬到這兒來的事情。 他和母親都是北方人,輾轉來到南方,光是適應這兒的氣候就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h城里生活節奏緩慢,周姨十分喜歡,周莽此前沒見過海,更沒看過這么多海鮮。他搬到這兒的第三天,因為狂吃一頓花蟹和蝦,蛋白質攝入過量,渾身紅腫瘙癢,進了醫院。 倒不是海鮮過敏,醫生叮囑他悠著點兒。周莽出院了還是吃,繼續吃,用以毒攻毒、循序漸進的方法,以時不時進醫院吊水為代價,終于適應了高蛋白的海鮮。 池幸沒想到他也有這么傻的時候。 周莽是轉校生,跟班上同學不大熟悉。在同齡人里他個子很高,喜歡打籃球,靠這個手藝迅速交到了好朋友,并收獲無數圍觀的女同學。 池幸裝作嫉妒:“你那時候還沒長開,不帥啊?!?/br> 周莽在烤爐上翻動魷魚,魷魚須迅速卷曲,吱吱作響?!拔掖蚧@球的樣子挺帥?!币姵匦覒岩?,周莽又加重語氣,“真的?!?/br> 他少有這樣自戀地表達自身魅力的時刻。就連池幸覺得他穿起來帥得不得了的燕尾服,周莽也只是淡淡一挑眉毛,答“還行”。池幸突然好奇:這人這么謙虛,或者說對“帥”這件事這么不敏感,連他都承認帥,那必定是不得了的程度。 “想看照片……不對,視頻?!背匦疑焓?。 “沒有這些東西?!敝苊О芽竞玫聂滛~放進她碟子里,“你盡管想象,我都符合?!?/br> 他今天同樣興致高昂,甚至有些飄飄然。池幸喝著小酒,笑眼掃他,沒點破。 在船上解決了午飯,周莽教池幸開游艇。池幸迅速上手,把船開得搖搖晃晃,周莽不得不牢牢把住她的手,控制方向盤。 “穩定,鎮定,心定?!彼穆曇艨M繞在池幸耳朵邊上,“專注,看前方?!?/br> 池幸扭頭吻他,嘴唇親上周莽的下頜。 周莽垂眸看她,主動調整位置,池幸再吻,這回對準了。 前方連聲驚叫,周莽迅速扭轉方向盤,兩艘游艇擦身而過,撿起一潑水花,全澆在周莽背上。 池幸輕咳,裝模作樣:“心定,專注?!?/br> 周莽的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將碰未碰,讓人心神不穩。 游艇回港,倆人繼續行程,戴上帽子去爬山。 海邊的山全都很矮,小山坡一般。午后太陽熱力強勁,霧氣都散了,人走在其中有種被蒸熏的感覺,好在海風一陣接一陣,吹散了熱氣。 “怎么這么熱?!背匦艺旅弊由蕊L,周莽給她擦汗,她小聲嘀咕,“這完全就是夏天?!?/br> “我可以背你?!敝苊дf。 池幸前后左右看看,踮腳小聲地:“你不需要保存體力嗎?” 周莽和她都戴著口罩,倆人僅靠一雙眼睛交流。她看見周莽眼睛瞇了瞇,一個帶深意的笑從眼里浮起,隨即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山上去。 小山連綿成片,起起伏伏。山頂一個大平臺,是直升飛機起降場,現在沒了直升飛機,變成寬敞的觀景臺。村里在觀景臺邊上修了幾個籃球場,周莽躍躍欲試。 打籃球的都是放假回家的小孩,十五六歲年紀。周莽和另外兩個年長的游客組隊,以三敵五。一開始被打得有些慌亂,漸漸地配合起來了,接二連三進球。他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最尊貴最珍視的觀眾驚嘆,做了許多無用的花巧動作。進球之后各自回位防守,池幸清清楚楚聽見周莽的兩個隊友說:不要再耍帥啦。 她笑得眼睛彎彎,周莽威脅地沖她皺皺鼻子。 幼稚死了。池幸心想,這人果然是個弟弟。 可她就不幼稚嗎?至少一年前、兩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她絕不會想到自己會為這不那么富裕的旅程笑了這么多次。周莽和她出門前還說過,今天的預算是三百塊。池幸當時覺得詫異:三百塊能玩什么?能玩出什么有趣的事兒?這個吝嗇鬼。 結果是她錯了。哪怕是三十塊呢,只要跟周莽手牽手,一甩一甩地聊天走山路,她也快樂得不得了。 愛好奇妙,仿似一劑返老還童的靈藥,讓人年輕,讓人天真。 池幸的心變成一個小小的瓶子,一點點蜜,一些清風和海水,就能把它灌滿。 周莽的籃球確實打得好,三分兩分,傳球截球,明明是以三對五,分數卻越拉越懸殊。他是其中最出彩的一個,兩個隊友主要幫他打掩護和攔人,他負責投球。 每中一球,他就繞半場跑幾步,總要來到池幸面前,壓抑著得意和驕傲,沖她揚揚眉毛。 有一回他站定姿勢投外線三分,池幸故意用周圍人能聽見的音量,又脆又甜地喊:“周莽好帥!好愛你!” 球脫手時軌跡不對,擦板,沒中。觀眾一片唏噓和笑聲,周莽來到池幸面前,叉腰看她。 冬天天黑得早,球場和觀景臺上大燈打得雪亮,周莽背光站她面前,影子落在池幸身上。池幸歪頭眨眼,還是甜蜜的嗓音:“下一個要投中噢?!?/br> 周莽想笑,又憋著,草草揉她腦袋一把。 結束時周莽的三人隊伍得分89,中學生的五人隊伍得分54。有趣的是,后面分數拉得懸殊,觀眾卻幾乎全部都為五人隊喝彩。五個技術、體能都遜色的孩子,咬緊牙關不放松的樣子,實在讓人喜歡又激動。 “你后來給誰加油?”周莽和池幸往山下走,俯腰湊到她耳邊復述,模仿她的語氣,“周莽好帥,這句話是假的?” “不要欺負小孩子?!背匦乙呀洀呐枷駝】蓯叟鹘堑哪J街忻撾x,恢復了平時的說話腔調,“沒風度?!?/br> 周莽拉她手,很強硬地:“你只能為我喝彩?!?/br> 池幸:“看你表現?!?/br> 幾個男孩從周莽身邊跑過,沖倆人吹口哨。其中一個邊跑邊回頭:“明天再打!” 周莽:“不輸的請吃飯?!?/br> 男孩估計沒聽清,立刻吼:“好!誰拍誰!九點球場見,誰不來誰是狗!” 看那幾個孩子跑遠,池幸說:“誆小孩的錢,一點兒也不帥?!?/br> 周莽笑了,輕聲說:“是我請啊,jiejie?!?/br> 他說話時終于囂張一回,在夜色燈光與來往游客中,大膽攬實了池幸的腰。 那始終令人心神搖蕩的手穩穩把住池幸,她和他都讀懂了。 回到小別墅,出了一身汗的周莽去洗澡。池幸點了些吃的,很快便有人送來,熱騰騰擺了一桌。池幸無心吃飯,她的食欲現在變得十分復雜。 隔了一扇門,水聲撩動她的聽覺。她依靠想象和上一次殘留的印象去描摹周莽的軀體。他的肩膀、背脊、腰身,再持續往下。他每一處都充盈力量。 池幸的胃部有一種輕微的抽痛。她說不清這是緊張還是別的,比如期待,比如興奮,比如滿足。她在周莽面前才是最自在的那一個,游刃有余,經驗豐富。 她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愣。要關燈嗎?池幸抓了抓自己的腰。應該沒有必要。她雙手交疊擺在小腹,仔細回憶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瑕疵。 周莽頂著濕潤的頭發俯視她:“在想什么?” 池幸吃了一驚。周莽蹲在她身邊問:“不舒服嗎?今天太累了?” “……在想你?!背匦覔崦麧駶櫟念^發,他身上還有沐浴露和洗發水氣味。 周莽靠近她,幾乎能把她完全覆蓋,低聲問:“不餓嗎?” 池幸吻他,輕笑,聲音從唇齒中流瀉:“現在吃?!?/br> 沙發足夠寬大,燈光足夠明亮。他們互相檢閱彼此的每一處角落和細節。皮膚緊貼,汗水交融。室內溫暖,人在纏斗里愈發覺得燥熱。 結束后才想起已經冷透了的晚餐。廚房里有微波爐,周莽簡單加熱,吃到一半又沒忍住,接續飯前的活動。周莽要把她抱上樓,池幸反復強調自己的體重,換來周莽一句輕笑:你很瘦。 她被小心放置在真正舒適的地方。夜里下起雨,夾帶閃電與雷聲。臥室燈光昏暗,遠方的閃電每亮一次,池幸就看見周莽的眼睛燃燒一次。 或許它始終在燃燒,伴著汗水與呼吸。人總是熱愛征服,喜歡用細致手法拆開一只蝦、一只蟹,解除盔甲,露出瑩白rou.體。池幸變得干干凈凈。她沒雜念、沒贅余,周莽也一樣。從天而降的水和閃電、雷聲齊齊潑在玻璃上,一場淋漓大雨。 周莽差點忘了和那幾個孩子的約定。誰都不愿意就這樣起身,冬日的早晨,床鋪太能留人。他的手指被池幸長發纏繞,起身時需小心翼翼,池幸還在夢中,他不舍得弄醒她。 但腰很快被人從身后抱住。 “嗯……?”池幸的聲音有睡酥之后的茫然。 周莽又把自己卷進被子里,和她對視?!拔乙ゴ蚯??!彼f,“你繼續睡?!?/br> 池幸:“……” 周莽吻吻她額頭:“我走了?!?/br> 池幸抓住他要害:“你把我丟在這里,自己去打球?” 周莽動彈不得,看一眼時間。 臥室是落地大窗,推開就是寬大露臺。天藍得驚人,苦楝樹上幾只小雀,脆生生互相催促。池幸平白生出白日宣yin的念頭,纏住周莽不讓他走。 胃部空空,兩個人都餓。昨晚吃得太少,活動太多,睡去時也不知幾點,總之雨停了雷也停了,萬籟俱寂,只有彼此粗密的呼吸。 周莽勸了一會兒,用吻來安撫池幸的不滿。池幸洗漱完下樓,周莽已經做好了簡單的早餐。 這日又是上山打球。有了肌膚之親,池幸總要跟他牽牽拉拉不放手。她不覺得羞澀,大大方方地要跟周莽親密。雖然只八點半,路上卻已經滿是游客,上山下山,很是擁擠。兩人走得很慢,手指勾著纏著,池幸看到那個約周莽打球的男孩就走在不遠的前方,手上一個籃球。他興致勃勃,幾乎可以說得上手舞足蹈,正跟身邊一個模樣乖巧的女孩說笑。 周莽拉拉她的手,把她注意力從偷看男孩女孩,扯回到自己身上。 “你還會想以前的事情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 池幸目光還停留在前面兩個孩子身上,茫然應:“以前的……什么事情?” 第42章 風波 池幸這次回來沒見到什么故人。她在這故鄉, 其實也并沒有多少故人。 所謂的以前的事情,她不知周莽說的是父親,還是母親 “你mama和鐘老師的事情?!敝苊аa充。 池幸眉頭微微一皺。 鐘老師事故去世后, 流言愈發猖獗。 小縣城里的桃色新聞往往都從女人身上生長。是孫涓涓勾引鐘映, 是孫涓涓帶壞鐘映……人們都這樣說, 說完后半掩著嘴暗暗一笑,沒出口的話吞進肚子里。男人們全都理解鐘映,畢竟“那可是孫涓涓”。酒足飯飽后免不了要把兩個人名字拎出來聊聊,人沒了, 故事還在,持續茁壯。 池幸對這一切早就有了耐受力。她從小練習, 皮糙rou厚, 棍棒都打不服她,何況幾句輕飄飄的話語? 但鐘映妻兒不一樣。鐘映還在的時候,臟水盡可以潑到孫涓涓身上。鐘映不在了, 人們的議論漸漸肆無忌憚。人人都成了舞蹈教室里的鏡子,一夜間,他們似乎全部親眼見過那一對男女如何在鏡前茍且,細節和臺詞下流得生動。 池幸沒再遭受過侮辱和莫名的毆打。 無論是教導主任還是鐘映的女兒,像突然患了沉默的病癥。她們仍舊工作、上學, 只是目光再也沒停留在池幸身上。仿佛她是一灘臭水, 必須遠遠避開,誰都不愿意和她再扯上半點關系,生怕有一點牽扯,就會讓人們重新想起發生在這個單親家庭里不體面的往事。 鐘映的女兒比池幸大一歲,池幸只知道她上了別的初中,考了別的高中。偶爾聽見只言片語, 母親再婚了,她們搬走了。沉默形成溝壑,池幸沒想過跨過去,她相信那對母女也一樣,只想把過去的事情遠遠甩在身后。 只有張一筒仍舊堅持著sao擾池幸。只是他身邊再也沒出現過那位“表妹”。 “你都說了,是以前的事情?!背匦艺f,“早就過去了,不想了。我離開這里十二年從未回來過,不就是為了‘不想’嗎?” 周莽察覺她輕微不悅,握住她的手:“那就不想了?!?/br> 池幸笑:“你好奇怪。發生什么了?” “沒事兒?!敝苊u頭。 來到山頂的籃球場,圍觀的人居然比昨夜還多,男孩們的啦啦隊聲勢浩大,銅鑼手鼓都亮了出來。 這回兩邊都湊成了五比五,周莽仍舊打頭陣。白天不比晚上,池幸戴遮陽帽又戴口罩,還是擋不住周圍人頻頻投來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