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二)出山
淳祐(二) 楊舒桐不知別朝皇帝皇后新婚夜沒有圓房會如何。 她一早醒來,身邊已人去枕涼。 婢女在一邊候著,伺候她穿戴洗漱好,今日要與皇帝去宗廟里祭拜。 宮中無太后,先皇的后宮在宮變那一夜消失殆盡,故此她省去了晨昏定省。 皇帝依舊不發一言,隨禮官的指引行禮;楊舒桐亦是,宗廟里層迭的牌位無一個是她認識的,一套動作下來,她只覺累人的很。 禮官宣布禮畢,她幾乎站立不住,強撐著從宗祠出去,被侍女一把扶住,上了轎輦,回去慈元殿,宮人早已為她打點好膳食,幾迭糕點,叁鮮面和幾樣小菜。 楊舒桐昨日一日吃的極少,又起得早、由人折騰,昨夜叁更便覺餓得慌,如今一見吃食,兩眼放光,遣散了殿內眾人,抱著叁鮮面吃了個爽快,小菜亦清脆可口,糕點甜而不膩,早茶淡雅清香,極為順口。 清潭進來時,她竟是已將自己吃撐了。 早食是清潭備的,故當她看到桌上一片狼藉,杯碟之中只剩一塊栗子糕時,甚為訝異。 “娘娘,您全吃了?” 楊舒桐耍賴笑著,“清潭jiejie快扶我?!?/br> 已是撐得站不起來了。 清潭搖頭,走去攙著她兩臂,一手墊在她后腰,把人扶起來,入了內室。 楊舒桐還身著深青色禮服,鳳冠沉重,壓得她頸子都要斷裂。 清浣也進來,看到清潭在卸妝發,她便去取了皇后的常服過來,予楊舒桐更衣。 / 后宮諸事雖說歸楊舒桐管轄,但各尚宮在后宮中浸yin半生,一應瑣事俱無需她cao心。 皇上從上次新婚之夜后再未來慈元殿,她也樂得清靜,不去打擾皇帝公務,每日呆在殿內看看書,與清潭下棋,與清浣做女工,心情極好之時看看尚宮送來的的賬薄,每日餐食變著花樣兒的吃,日子竟是過得比在閨中之時都閑樂。 成婚后十日,臘月初八。 楊舒桐一大早便醒了,梳洗過后,懶怠動彈,歪在窗邊的貴妃塌上掀開一點窗子看外面。 小宮女拿著水壺在給花草澆水,幾個太監在灑掃。 天剛蒙蒙亮,幾個人一邊做著活計一邊打哈欠。 清潭從內室出來,手上拿著一雙羅襪為她穿上,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窗外,細想之下,心下便明了。 清浣從外間進來,手上拿著篦子,清潭接過,向她使了個眼色。清浣愣了一忽兒,柔聲道:“娘娘,今日臘八節,早食是極豐盛的糯粥小菜,已擺在外間了,您嘗嘗宮中的臘八粥,可好?” 楊舒桐把身子探回來,道聲“好”,清潭收了手中的篦子放在一旁,蹲下身子為她穿鞋,清浣去外間布置,不期然聽到身后的皇后娘娘嘟囔一句:“今日,父親母親和哥哥嫂嫂該北上歸鄉了?!?/br> 千攔萬阻,她還是記得了。 臘八這日,與之前十日并無分別,早膳過后翻了幾頁書,清浣陪她在一邊為她縫棉襪,室內靜悄悄的,從府中帶進來的母親的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楊舒桐攬了一方迎枕,靠著清浣睡著了。 再醒來時,日掛中天。 她游魂一般蕩至書房,抽了幾張紙出來,坐在太師椅上開始研墨。 清浣聽見聲音進來,接過她手磨墨,她挑了一支喜歡的細筆,在紙上比劃幾下,又從書箱里翻騰了好一會兒,找到一本詩集,翻了幾頁,執筆沾墨謄寫。 清浣說:“下午我和清潭把這幾箱書歸置好吧,您身后的這面博古架正好放書?!?/br> 楊舒桐不置可否,清浣也不催,一會兒之后,聽見她說:“兩個大箱子歸置歸置,小一點的箱子便不用動,堆至桌底,用時再找?!?/br> 清浣道是,主仆兩人再無別話。 楊舒桐寫滿幾張紙,放下筆,揉著手腕,站在案邊細細察看,有幾個字還是不太如意,第一張寫的還不錯。于是她把剩下的幾張紙扯到日頭下,任太陽曬著,把寫的最好的那一張舉起,透過陽光,呼出幾口氣把余墨吹干,小心翼翼卷好交給清浣。 清潭已經來叫吃午食了。 午膳之后,她和清潭清浣叁人沿著慈元殿走了一圈,御花園實在是遠,且今日風大,她亦不愿多走動。 冬日的皇城里,處處都是枯枝敗葉,十日前舉國喜事之后的紅綢與紅燈籠還未摘下,孤零零幾段在風中亂飛,一片蕭索中,火紅的燈籠與綢緞纏成的紅花顯得有點好笑。 楊舒桐想到此處,不自覺就笑了。清潭疑惑,“娘娘,您笑什么?” 楊舒桐站直了身子,指著慈元殿前的紅綢說:“你看這花兒,扎得多好?!?/br> 清潭心想,這有甚么可笑。 午睡之后無所事事,清浣在打絡子,她學了學,沒學成,倒是被那許多紅線纏住了手腕,清浣笑她。 她佯裝生氣,清浣也不怕她,偷偷在她耳邊說:“小姐還是和閨中一樣?!?/br> 她進宮十日,她的兩位侍女一夜改口,新婚第二日跪在她塌前,齊聲稱“皇后娘娘”,再未聞一聲“小姐”。 從前閨中,她話少,清浣話多些,鎮日里纏著她“小姐”“小姐”的。如今,她們舍棄了嫁人生子,伴她入宮,每日里與她一樣靜悄悄的。 她有些鼻酸。 清浣低著頭專心為她解手腕處的紅繩結,長長的幾條紅線在她手中翻飛,不一忽她就將它們理順,將死結順利解開,還順便幫她揉了揉手腕。 清浣說,她新打了一個花樣,要把這個絡子送給皇后,楊舒桐自然應了,歪在太師椅里,桌角摞著厚厚的賬薄,她扯了一本慢慢翻看著,清潭進來送了兩碟果子和一壺茶,又把筆墨紙硯為她挪得近了些,她看至一處,在手邊的算盤里撥弄幾下,執筆在空紙上記下一個總項。 若非她實在無事,也不會看這些毫無疑處、滴水不漏的賬。 倒是今日的糍糕軟糯香甜,配上清潭的茶,格外得宜。 因著今日是臘八節,晚膳格外豐富,羊rou鍋仔早早的支在桌上,楊舒桐眼睛盯著賬本,心早就飛到外間的鍋子里去了。 然,清潭剛來喚她用膳,門口就傳來了太監傳呼。 皇上來了。 楊舒桐嘆口氣,多好的羊rou湯,要毀了。 清潭為她系好披風,主仆一行人在門口跪好迎接皇帝。 東京今夜的風,不是一般的大。 楊舒桐懶懶散散跪著,眼前出現一金靴。 “平身”。 話音剛落,金靴抬足繞過她,進了屋。 清潭將她扶起,她彎腰撣了撣裙角,慢悠悠掀簾進殿。 餐桌前大刀金馬坐著一人,身姿清瘦,脊背直挺。 明明是客人,卻比她這主人還隨意。 她不說話,在皇帝對面落座,有人在皇帝身側為他布菜,清潭知曉她口味,往鍋子中下了幾筷羊rou,先盛了一碗湯給她,她喝了幾口。 羊rou很好吃,湯也美味,可惜,楊舒桐沒什么胃口。 清潭見她吃過幾口便只顧著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湯,便退至一邊垂首立著。 皇帝亦沒吃很多,為他布菜的宦官只為他夾些素菜,他吃過一些,喝了兩盞茶。 晚膳不了了之。 楊舒桐不愿與他搭話,干脆捧著那些無聊的賬薄裝作認真的樣子一頁頁翻。 皇帝在她這慈仁殿里左右瞧過一回,便問她:“在看什么?” 楊舒桐在心里翻白眼,書皮上明明白白寫著《尚衣局》叁個大字,她竟不知當朝皇帝居然是個瞎子。 但還是老實答話:“一些賬本罷了?!?/br> 皇帝“嗯”過一聲,又問:“這幾日在宮中過的如何?” 楊舒桐闔上賬本,盯著眼前之人,他眼下有些烏青,認真回答他:“宮中一切都好,臣妾吃得香,睡得好?!?/br> 皇帝錯開眼神,“今日臘八節,你父親母親已出東京城,朕派了親兵護送,北地的宅子,早在數月前已叫人翻修灑掃,你不必憂心?!?/br> 楊舒桐指尖攥著那本賬薄,攥得極緊,皇帝語畢,她將那本子擲于桌上,跪在皇帝身前,“多謝皇上?!?/br> 殿中無下人,皇帝彎腰把她虛扶起來。 楊舒桐復又坐回那把太師椅。 她忽然想起,成婚之前的一日,母親捧著一精致紅漆木盒來她房中,遣走下人。 “衣衣,進宮之后,若有一日尋得一良機,便將此盒中第一封書信交予皇帝?!?/br> 她當時一頭霧水,詢問母親:“何為良機?這盒中是何物……” 母親忽然笑了,說:“沒甚良機,若有機會,便將此盒打開,里面有一封信,上書lt;出山gt;二字,將它交予皇上便好?!?/br> 思及此處,楊舒桐覺得今日便是母親所說良機。 便喚清潭進來,囑咐了幾句,清潭出去,再進來時手中是一小木盒,楊舒桐將木盒打開,果然,里面有一封信,黃皮紙封著,上面是娟秀的“出山”二字。 她將信呈給皇帝。 楊舒桐低著頭不知道,皇帝一眼便看見那信封上的字,瞳孔緊縮,手都有些顫抖,接過那信,幾乎撕不開。 楊舒桐又坐回那太師椅,左右細看那紅木盒子,那里面定然不止這一封信。 她將放信的那塊木板輕輕推了幾下,能動。干脆把那盒子倒扣在桌上,“哐啷”一聲,木板掉落,又嘩啦啦掉出許多信來,片片頁頁飛至地毯上。 清潭走過來把地上的信箋撿起,又把桌上的信也整好,退出去了。 皇帝此時已看完那信,背對著楊舒桐站著。 楊舒桐一封一封翻過桌上那些信件,每一封上,都寫著“阿田”,而她母親閨名正是宣田。 她把翻倒的盒子拿起,發現里面還有一枚玉佩,天鵝穿蓮紋,蓮花栩栩如生,天鵝引頸在蓮花池中振翅,玉佩是瑩白的,燭光之下的光澤,竟讓她想起母親。 臨行前夜,她伏在母親膝上,母親眼圈泛紅,輕撫過她額角鬢發,聲音依舊如往常柔和,“我的衣衣日后要受苦了?!?/br> 那時,母親的目光,也如這玉一般,盈盈璨璨。 那塊玉不知何故黏在盒子里,她著力扣了一把,玉連著一塊木皮掉落在她掌心。 趙岫卻在此時回頭,一打眼就瞧見了她手心的玉,與他記憶中,母親逗他時用的玉一模一樣。他當時心內猶如住著一頭猛獸,不視外物,只看見了那塊玉,心中也只有母親柔聲喚他“阿岫”的聲音。他極快地搶過那枚玉佩,卻不慎被玉佩后連在一起的木塊劃傷了手心。 他渾然不覺,一手舉著信,問楊舒桐:“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猛獸遮蔽他雙眼,也籠住他理智,他只以為自己是在如常詢問,卻不知聽在楊舒桐耳中卻是震耳欲聾,見他擰著眉,表情猙獰,似在與她興師問罪。 她心中憋著氣,不顧君臣之儀,梗著脖子答:“我母親給我的?!?/br> 趙岫追問:“你母親是誰?” 楊舒桐冷笑一聲,不答他話,將桌上一堆信箋裝入奩內,抱著進了內室。 喚了清潭和清浣進來,拆頭卸妝。 一番梳洗之后,她以為今夜鬧得如此不快,皇帝定然是回他的福寧殿去歇息的。 待她攜了一身倦意行至塌前時,卻見方才還面目可憎的人現在一襲白里衣,松了發髻,正盤腿在塌邊看信,膝旁已拆了許多。 她母親給她的東西,她都還沒看,他一個外人卻捷足先登了。 如此,對面前之人的憎惡又多了一層。 她亦學他盤腿坐在榻上,撿起他看過的信,一張張翻看。 / 夜已極深了。 楊舒桐原本心中有事難以入睡,可眼下的情況,卻叫她手足無措。 她家中只有一兄長,相熟的閨中密友無幾,故從未遇見過有人在睡夢中挽著她手腕不出聲一直流眼淚不停歇的情況。 成婚后幾乎未有接觸的丈夫、外人眼中雷霆手段的皇帝、十余年蟄伏一朝登基的十叁皇子、她母親閨中好友之子,在深夜不知做了什么噩夢,伏在她懷中,哭得像一只……落湯奶狗。 作者:如各位所見,本文的男主其實色厲內荏,是個哭包。相信我,超甜,不甜不要錢! 觀文愉快,多多留言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