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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誰與渡山河在線閱讀 - 第147節

第147節

    辛鸞強顏笑了一下,任由申睦搭住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縱劍而出指點江山——

    “閭丘、顓孫、公羊,此乃北境實力最盛的三大家族,先帝分封之時,閭丘氏任封君,其余兩家俯首稱臣,去歲獄法山動亂,閭丘一族盡喪,唯一剩下的小女兒困于深宮,整個北境再無閭丘氏彈壓北境貴族。若先帝還在,他來分封北境,無論封給辛澗還是當地的顓孫公羊,今時都不會大開兵釁,只可惜如今的辛澗昏招不斷,竟廢封君,立總督,人選又是不知兵事的齊嵩,北方多駿馬,更多敢戰之士,他們安能服他?”

    申睦用力地捏了捏辛鸞的肩膀,那聲音竟十分暢快,“殿下,北境大好機會就在眼前,我們南境兵多將廣,你想不想分一杯羹?”

    辛鸞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手指,不動聲色地,幾乎按出血來,“南君說笑了,北境有亂,我們南境有什么機會?難不成還能憑空飛躍中境東境,移師北上???”

    他大著膽子伸出兩雙手來,也不避諱那食指上被掐出的血珠,柔順地包住墨麒麟執利刃的大手,引他在沙地上畫出條條痕跡。果然,他主動做些什么,那份強大的壓迫感便逐漸消退了,他思維也跟著清楚許多,“天衍五境分封之時,算盡地利人和,合川南岸難攻北岸,縱然僥幸得手如索亭港大捷,也不能開拔數萬雄師,若以水路攻之,哪怕在水位大漲的時節,河流也載不動戰船縱深百余里,至于中境沃土,丹口孔雀建邊境雄關重鎮,南境軍想要將其境對穿,深入北境,怕只是癡人說夢?!?/br>
    申睦左手終于放開了他,好整以暇地朝著他笑,“那若是借道西境呢?”

    辛鸞瞠目:“西川群山環抱,百處險塞,據天下之險,大軍如何能取道西境?”

    可說完這話他就頓住了,眼前的男人是個戰爭狂人啊,十七年前荊山群山堆疊還不是讓他尋到罅隙鑿穿了通道,繞道垚關守軍背后,前后夾攻為父親打下了南方全境?難道……辛鸞呼吸艱難,他真的有方法?

    “不可能?!?/br>
    辛鸞快速地瞥了眼他畫的天下輿圖,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不在于他攻不攻得到,在于他守不守得住,“北境地勢平坦曠野之間,四面受敵,難以立足,況且蜀道崎嶇,如此勞師遠征,補給線會拖延數千里,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申睦卻不理會他,收劍入鞘,垂眸看這邊界分明的五境之土,環抱手臂,“自殿下您寓居于南境后,我常于東南思索為您一統天下的方略,每一次……每一次我細掠天衍版圖,都要感佩一遍先帝的分封之法,雄才大略,當真是雄才大略!”

    “以東境神京為例,漳河水口沖出扇面防護,北境若有不臣之心,七條山隘徑口阻隔,任何北境貴族在第一道關卡就會被拒于關外,中境若心有僭越,南陰墟古隘口山巖峭拔,兩次血腥搏殺當即會讓人望而卻步,而南境就像你說的,垚關之喉難扼,合川之水難越。西川之險,雄于天下,也困于原地,難以征伐……這天下五塊土地,東境遙控北、中、南,其余各境又互為牽制,以自然山川為主要屏障,輔之以軍事要塞,如此得當的分封,如此得當的布置,若無意外,先帝之分封合該維持住天衍百年無犯的太平,千年不倒的基業!”

    辛鸞被他言語所動,不禁心潮澎湃,“但是……”

    “但是先帝漏算了你?!?/br>
    申睦垂下頭,眼中流露出狹長的寒光,“他也漏算了他弟弟的狼子野心?!?/br>
    說著申睦再不繞圈,胼指一點西境之北那一帶狹長山脈,“英鞮之山、中曲之山、邽山,三山相連的西涼之鑰,水草豐美,珍寶奇多,良馬縱橫,得此地,進,可以深入攪亂北方戰局,退,可以屯兵積聚觀時而動,一舉便可破先帝五地牽制之局面,北境兩萬三千二百三十里,只在殿下股掌上耳!”

    辛鸞眉峰緊鎖,“西境群山環抱,此處無路?!?/br>
    申睦胸有成竹:“不,此處有路?!?/br>
    辛鸞:“你確定?”

    申睦:“我曾隨你父親縱橫北境打退蚩戎。我確定?!?/br>
    就像申睦說的,天衍帝把每一方土地都分割得固若金湯,強攻任何一地都免不了久攻不下民困兵乏,但若真的能得西涼之鑰,就代表他徹底破開辛澗對他的封鎖和圍堵,以此撬動天下,轉劣勢為優勢,狠狠扼守住中境、西境的大門。

    書中兵法,經驗方略,巢瑞等老將軍可以教辛鸞,可飛天一招,神來之筆,非用兵奇才不敢設想,非兵者之王不敢大膽炮制。

    辛鸞聲音帶出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咬牙:“此計風險重重?!?/br>
    申睦傲然冷笑,“但也令人向往?!?/br>
    辛鸞稍稍冷靜了些,威嚴地抬起頭,直視申睦:“可將軍漏算了一條。西涼之鑰位于西境群山之北,你要如何跨過西境雄山險塞?”

    “殿下,我已經說了,不是我漏算了,是先帝漏算了?!?/br>
    墨麒麟不動如山地看著他,眼里犀出的冷光,讓世上任何人都無法拒絕,“我南境軍昨日不欲取此路,是因為沒有您,但我南境軍今日可以取此路,是因為有您?!?/br>
    說著山一般高的男人忽然在辛鸞面前“轟”然跪倒,字字鏗鏘,“臣墨麒麟,請殿下登壇稱帝,借道西境,一統山河!”

    ·

    “卓吾這事兒……”

    渝都,小院,天色已晚。眾人議事已畢,鄒吾嘆息一聲,緩緩說起,“起因是為了個姑娘爭風,才和那少年荊南有了拳腳沖突,當時在場其余人作證,荊南并沒有重傷跡象,是那孩子回家睡了一宿才突發了意外?!?/br>
    小院里所有大人都皺起了眉頭,何方還問:“致命傷在哪里?”

    鄒吾:“仵作驗尸說致命傷在腦后,是劇烈撞擊所致,小卓自己的說法是他并沒有打過他的腦后,應該是荊南從山上滾下來自己磕到的?!?/br>
    “那腦后這事兒有人證嗎?”徐斌問。

    鄒吾無奈搖頭:“當時一片混亂,沒人說得清楚小卓是不是砸過那孩子的后腦?!庇⒖〉哪腥顺蠲疾唤?,很是歉然,“說來是我疏于管教了,才讓小卓出了這么大的事情?!?/br>
    眾人盤坐于內院與廈子,分分合合地團出一圈,此時有人偷眼去看辛鸞的反應,結果他一直垂著頭,抱著一盤點心,不知心思在何處,只咀嚼吞咽個沒完。

    徐斌主動開口:“既然小卓說過沒打過他后腦,那這就是證據的模糊斷裂之處,反正死無對證,下山城白水巷荊家是嚒,我去親自勸說道歉一下吧,盡量私了?!?/br>
    辛鸞咬了口杏仁酥,鄒吾憂慮地暼了他一眼。

    何方歸也深深嘆了一口氣,總不能見死不救,“是,多封些銀錢給那人家。畢竟少年爭風斗毆誰也不是有意痛殺誰,小孩子年輕氣盛,已經折了一個,總不能再折一個?!?/br>
    辛鸞吞了條梅花烙,鄒吾憂慮地皺起眉頭來。

    就當一眾位高權重之人盤算著如何能消弭那戶人家的怨怒,把這件事壓到最小,把小卓保出來的時候,“咣當”一聲,申豪解劍拍在地板上,木質的板架狠狠顫了兩顫!

    “殿下您就不說一句話??!”

    辛鸞嚇得一抖,捏著桃子酥的手一哆嗦,那粉潤的桃子酥“啪”地一聲掉在了地板上。辛鸞眉頭一皺,卻沒有抬頭,俯身從地上撿起那桃子酥,拍了拍上面的灰,放回盤子里,抬頭:“你想讓我說什么?”

    沒想到申豪卻怒氣沖沖,指斥道:“殿下親裁大政,威嚴光輝,立足根本就是舉德政,肅威刑,可今日卻眼見幕中臣僚公然尋覓逃刑逃罰之法。您如此寬縱,那我叔公未寒的尸骨又算什么?您如此坐視不理,任由臣子走旁門左道,還不如直接就給卓吾來一道特赦,還顯得坦坦蕩蕩!”

    第177章 殊死(15)

    “殿下親裁大政,威嚴光輝,立足根本就是舉德政,肅威刑,可今日卻眼見幕中臣僚公然尋覓逃刑逃罰之法。您如此寬縱,那我叔公未寒的尸骨又算什么?您如此坐視不理,任由臣子走旁門左道,還不如直接就給卓吾來一道特赦,還顯得坦坦蕩蕩!”

    這一番話,真是舉著棍子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

    一時間,辛鸞、鄒吾、徐斌、何方歸所有人的臉都僵住了。

    其實辛鸞心事重重,從回來后一直在想申睦的話,剛剛根本沒有留意大家說了什么,此時被人劈頭蓋臉一通喝罵,真是讓他又痛又驚,措手不及。

    鄒吾:“此時說來是因為家弟而起,因我而起。申豪說得對,咱們心懷惻隱去保小卓,那就是讓那少年白死了,這置那戶人家、天衍法度于何地?小卓之案,一切還是交由有司罷,若是最終就是尋不到證據最后判他有罪償命,也是小卓命該如此……老天要罰他輕率狂悖,以武亂禁,諸位不必再為他費心了?!?/br>
    說到最后,鄒吾的聲音艱澀而困難,一語畢,更是直接站了起來,進了內室。

    申豪一時氣話,此時看到鄒吾避席而去心中也不好受,但是他熱孝未盡,耿耿于懷自己斂尸的那一幕,實在也是說不出挽回之語。

    徐斌看著眾人,胸口一個起伏,忍不住開口,又咽了回去。

    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何況加上主君又心不在焉,一眾人很快便散去了,辛鸞站在檐下,端著一盤點心,把那個剛才掉在地上的桃子酥又擦了擦,然后塞進了嘴里,甜點本該是甜蜜柔軟的,但是他只覺得舌苔無比的堅硬苦澀。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但是直覺告訴他如今一切向好的勢頭里,已經出現了很嚴重的危機:申睦的威懾羞辱、強制逼迫,奪天下的壓力,裂痕已出的幕僚,小卓這個情理與法理的死局,落落寡歡的鄒吾……眼前局面一團亂麻,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去拆解。

    但是很快,又一錘重擊敲門而來。

    翠兒帶來紅竊脂的消息:時大夫染瘟疫,危。

    配伍之方只在這幾日,眼見就要攻克瘟疫,沖鋒前線的大夫染疾?辛鸞頭疼欲裂,只能讓醫署按預備方案應急,讓時風月好生養病。

    辛鸞茫然四顧,有些不敢回屋,招手讓翠兒過來,低聲詢問,“武烈侯今日回來都做了什么?”

    翠兒好似早預料他有此一問,哈著腰小聲回答他,“侯爺午后回來就一直在做一件事,在拿砂紙磨一根生銹的釘子?!?/br>
    “什么?”

    辛鸞輕輕皺眉,懷疑是自己腦子不好使之后耳朵也不好使了,“生銹的釘子?”

    “對?!贝鋬狐c頭確認他耳朵沒出岔子,“不知道從哪里取下來的,有奴的中指那么長?!闭f到此,她又想到別的,“對,他還問了奴,殿下您淘換下來的衣物都是怎么處理的?!?/br>
    辛鸞摸不著頭腦,輕輕嘀咕了一句,“……怎么想起來問這個?!?/br>
    ·

    單調古樸的“霍霍沙沙”之聲在小院的臥房里經久不斷,好像一根長長的蛛絲,輕柔而持續地不斷垂落、纏覆,耐心地黏連在見方咫尺之中。

    鐵礦有雜,粗砂,粗拋,緊接著是細沙,水,細拋,然后是磨石,鄒吾在圖紙上勾畫出劍的形狀,劍莖,劍刃,劍鋒,劍尖,血槽,鋒刃,中脊線……然后,依次打磨。

    這是母親在他小時候教過他的,不論多暴躁,多失意,眼前的局面有多難,去做一件別的事情,不要被混亂的心境控制,不要自暴自棄,保持沉浸和專注,把自己信心和耐力一樣一樣撿回來,鄒吾盤腿坐在地上,手中的小劍不足他的手指粗,他專注地彎著脊背,湊在一豆燭火下,小心地拋光打磨。

    臥房里放了磨石、清水、各式的砂紙,甚至還有個簡易的小爐子,他第一次把他和辛鸞的臥房弄得一地狼藉,手上沾滿了滯澀的鐵銹味兒,待小劍的中脊線終于磨好,他拿劍尖在他滿是厚繭的指頭上劃了劃,最終確定,大功告成。

    鄒吾站起身來,活動了下僵直的脖頸和后背,朝外一看,這才發現月影已經西斜,連他用的蠟燭都燃盡了一半,可辛鸞居然沒有回屋睡覺,他剛才磨劍磨得太投入,也不曉得他回沒回來過,他握住自己一整個半天的成果,走出去,這才發現,辛鸞居然披著頭發在廈子上伏案,也是點著一盞燭火,好像在認真畫著什么。

    “餓了沒?”鄒吾走過去,揉了揉他的發頂。

    辛鸞回過頭,朝他燦然一笑,“你忙完了?”

    鄒吾點點頭,把那脫胎于生銹長釘的小劍遞過去,探身看了看他的小桌,“你在畫什么?”

    辛鸞興致勃勃地指給他看,“喏,這里不知道怎么生出一支桃花枝來,明日人來人往,肯定就要折掉了,我把它畫下來,省得它白開一次?!?/br>
    鄒吾點了點頭,品鑒道,“你的畫技可比不上你的箜篌?!?/br>
    辛鸞笑了一下,應了句“人無完人嘛”,低頭看那不足手掌寬的小鐵藝,輕聲道,“都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在你之前,我一直以為只有窮苦人家不得已謀生才會去學打鐵?!闭f著他仰起頭,捏著那光滑的小劍去對月光。

    流光皎潔,因為鄒吾的精雕細琢,千錘百煉,那小小的一枚針一般的劍,居然凜然生寒。

    “嘶……”

    辛鸞手一滑,那劍鋒劃破他的手指,落下一線血來,落在廈子的木板上,他抬眼看鄒吾,眼中全是驚詫的贊賞之色,“好鋒利的小刀?!?/br>
    這個東西小小,辛鸞卻起敬畏之心,不由問回屋的鄒吾,“送給我行嗎?”

    鄒吾背身隨口道,“你喜歡就拿去?!苯又S口問,“翠兒呢?怎么不見她?”

    辛鸞:“去鈞臺宮點長明燈了,極樂坊今日故去了她一位朋友?!彼咽軅氖种负M嘴里吮了吮,確定不出血了,開口,“磨東西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br>
    “你怎么不問我畫畫的時候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br>
    鄒吾洗干凈了手,卷了一襲竹簟,拿了一壺茶,盤腿坐在辛鸞旁邊,挪過那小小的方桌,提筆幫他畫完那桃花枝,“以后別那么吃東西,傷身體?!?/br>
    辛鸞“嗯”了一聲,挑了個好位置,蜷著雙腿躺下,把頭枕在鄒吾的膝蓋上:“你也別太擔心,小卓他才十六歲,就算出示的證據都沒法證明他清白,也罪不至死?!?/br>
    鄒吾聽了,也輕輕地“嗯”了一聲。

    夏夜清爽,月色流光,他一手握筆,一手輕輕地撫摸辛鸞的頭發,他們以后或許會渡過很多個這樣的長夜,需要不斷地謀定、策劃,紓解彼此的壓力,治愈彼此的傷口。

    “小卓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一團亂麻,我是這樣想的,你聽聽看?!毙聋[枕著他,眼睛虛虛地看著前方,慢慢說,“從大處看,南境法不正、律不嚴已久,我掌政要做出個表率,不能政敵犯法我秉公處置,親人犯法便曖昧偏私。申豪今日的話說得不好聽,卻也是大節?!?/br>
    “但就像我說的,小卓他才十六歲,哪怕判到最重判成過失殺人,我印象里天衍律的處罰也止在’流刑’?!毙聋[感覺到鄒吾的呼吸轉粗重了,他沒有遲疑,轉了個身,與垂頭的鄒吾對視,“鄒吾,我想從重判,就叛到’流刑’?!?/br>
    鄒吾沒有說話,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小卓下山城打人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是墨守成規之人,今日禍事若沒有任何懲罰,我不怕把他救出來,就怕他還有第三犯,他心思淺,容易被人利用和煽動,渝都這個是非之地,他站在我們燈下黑的地方,若真有一天踩虛了腳闖下塌天大禍來,那才是追悔莫及?!?/br>
    “其實把他外派出去歷練的心思我早有之,只是怕你舍不得他,才沒有提這件事……今天這個局面誰也預料不到,但是想來如果能趁著這次把他送走,好好地磨一磨他的性子,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至于流放的地點,我也想好了,你……”

    鄒吾看著辛鸞,眼神忽然變得十分復雜,辛鸞小心的立刻閉上嘴。

    半晌,鄒吾喚了一聲“阿鸞”,問:“你怎么看小卓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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