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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誰與渡山河在線閱讀 - 第84節

第84節

    辛鸞扭過頭去又覺得不對,此時那股奇異的悸動沒了,他心里又起了一層煩躁,“老徐?!彼靶毂?,親近得像是喊街坊鄰居。徐斌一愕,抬起頭,以目示他,辛鸞蹲下身子,“搭把手,我跳下去,我怕崴腳?!?/br>
    他再害羞,再不想跟鄒吾照面,這個時候他也不能不過去了。

    十四番的巢瑞將軍是赤炎軍中青一代資格最老的人了,以往和一番岑老將軍來宮中述職,他都是要過去特意見一面的。

    而徐斌一邊伸手,一邊震驚,心想:殿下您還記得您化形是鳥嗎?你還害怕崴腳,您是糊涂了嗎?

    當然,這話他不敢說,扶完人還要一溜側身引著。

    “殿下?!?/br>
    一行人與辛鸞在鄰近高臺這邊碰面,巢瑞一步當先就要行禮,辛鸞趕緊扶住,“將軍多禮了?!币允居H厚地拍了拍他手臂,緊接著不著痕跡后退一步。

    巢瑞此人肌rou厚實,目光威猛,一張方正的國字臉,紅潤得忠義淋漓,可他畢竟是老將,行動像所有軍人一樣直來直去,有棱有角,因為太過干脆,導致他的任何動作看上去都有點不耐煩。

    辛鸞站在他面前,就像面對著個面目嚴肅且能徒手拋山的盤古,他只能稍微避開一點,讓那種被居高臨下的不適感減弱一點。

    “今日我還沒來得及去倪家莊園,昨夜七番、十二番應該都入駐了,將軍那里還缺什么???”辛鸞問。

    “蒙殿下掛念,倪家莊園什么都不缺,”巢瑞就事論事地掃了一眼,“赤炎軍住慣了軍營,莊園只有好的,沒有差的,倒是這下山城,看著讓人于心不忍?!?/br>
    辛鸞目光也遞了過去,強自表現得自然,“那將軍是沒有去過鈞臺宮,最該于心不忍的,其實是我?!?/br>
    巢瑞不接這話,“聽說您要訓話,這里人多手雜的,不安全?!?/br>
    這個時候辛鸞才知道鄒吾剛才去干嘛了,他沒有給鄒吾眼神,但是能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巢將軍說的是,”他點頭,像個成年人一樣和面前的老將軍對話,“但我既然安排了南境的幾位大人當眾訓話,那就當然自己先說話?!?/br>
    巢瑞眼中轉過一瞬的贊賞,朝著后面一揚手,“列隊!沿花壇西南一線警戒!”

    “是!”身后親兵大聲答。

    緊接著,整齊劃一的步履聲在親衛長的指揮聲中響起,一清水的赤炎親衛神情嚴肅、軍姿煥然的十五步一崗站定。

    這里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還晾在臺上的三位大人抓著一張紙緊張得直偷偷跺腳,穿著衙役服飾來換班的人看著自己頂頭上司在上,戰戰兢兢地朝這里徘徊,而百姓避忌著官兵,驚疑不定地朝著這邊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殿下!”

    所有人都遲疑中,此時一人忽地撥開人群,著赤炎軍服快步走來。

    辛鸞舉目看過去,發現這人他剛才見過,剛剛組織著人挑腳上架蓋房子的就是他,但是他對不上這是誰、又是哪一番的,看這人干活干得熱火朝天,他也沒去刻意打招呼。

    申豪主動上前一步,介紹:“殿下,這位是赤炎七番主將,何方歸,字伯恩?!?/br>
    何方歸今年二十七歲,目光明亮,神色內斂,盡管下裳沾著泥瓦的灰土,但行止仍是儒將風范,“剛剛在腳架上看見殿下在窩棚附近走動,就覺得氣質卓然,怪卑職不識泰山,沒能及時見駕?!?/br>
    辛鸞對所有溫柔的男人都有好感,聞言立刻扶住他,還朝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將軍言重了,是我該向將軍致意才是——剛到渝都就帶人過來幫忙,辛苦了?!?/br>
    這聲“辛苦”辛鸞發自內心,他從來不覺得主動為民做事的人應該白受累,就憑何方歸今日行事他注定要高看他一眼。只是此地米袋子堆疊,落腳十分逼仄,他這一動,巢瑞、申豪、鄒吾、徐斌都不由挪換著腳步騰了騰位子,而鄒吾無聲地踱到他身后,不動聲色地在他身后摸了他一把。

    眾目睽睽,辛鸞的眼角狠狠跳了兩下。

    何方歸還在朝著他笑:“卑職此生打仗總是毀橋毀屋,能修筑些工事挺讓人激動的,沒什么可談辛苦的?!?/br>
    這奏對的水準可是太高了。

    辛鸞感覺鄒吾就要直接貼上來了。

    好在何方歸比尋常的武夫心細,說著他目光忽地折向了鄒吾,很是彬彬有禮,“這位是鄒吾吧?忠義之士不該蒙國之詬。聽小豪說,今晨我們這班將兵能夠卸下碼頭還是您料得先機,晌午事多,我還還沒來得及替十四番全體謝過?!?/br>
    鄒吾眉目一展,穩穩地還了一禮,“舉手之勞,何將軍客氣?!?/br>
    謝天謝地。

    鄒吾跟何方歸簡單說了兩句,終于卸下了警覺,輕輕地讓開一步,辛鸞只感覺緊繃的骨骼終于能活動了。

    緊接著,幾人就是簡單的寒暄,因為這里人多口雜,他們也不能聊什么機密事,就只是談了幾句赤炎軍中辛澗忠實擁躉史征等人,又說了說路上的二番與六番,按照巢將軍的說法,這兩番是繞行海路,為的是多帶些人來,按照腳程大概會遲幾天。

    辛鸞心頭無形中蒙上一片陰翳,有些擔憂這些人能否安全到達。

    之后的幾天也證明了他當時的預感不無道理。

    就在那天清晨,東境全線戒嚴,所有出逃的軍民以叛國罪下獄,可能上一艘船還跟自己的妻子家眷說“你且等我幾天,過幾天我就來接你”的人,再偷渡回去見到的就是妻子的尸首,而赤炎主將這般身份敏感的,辛澗更是派出史征等暗中伏擊剿滅,剿滅后為穩軍心民心秘不發喪,幾個月后才宣稱病亡,也是那段時間辛鸞才知道自己身處的是怎樣的漩渦:你死我活的事情,分秒之差,就是生與死。

    時間一點一滴地滾過,眼見著人越聚越多,前面的是武道衙門的人,后面的是公門的書吏衙役,前面還算站得整齊,后面就蜿蜒得像沒有骨頭的蛇,辛鸞抬頭看了臺上三位大人一眼,看他們都有點沒有主心骨地看著他,本來此時他就在鄒吾旁邊呆不住,乘機也就跟徐斌一起上去了。

    好在鄒吾這次倒是沒有過來殷勤地扶他,和赤炎的幾位將軍站在一處目視著他。

    等上了高臺,辛鸞才覺得自己有點眼暈:這人……也太多了吧。

    他剛才在底下只是覺得吵,現在站得高了,這才發現左右全是人,挨挨擠擠至少朝著簇擁的怎么說都有好幾千了吧,且底下不都是要訓政訓話的,許多東境的百姓自發地往這邊湊,而一些衣著很有南境下山城特色的平頭百姓,也好奇地從別的區趕過來看熱鬧。

    三位大人估計是已經慌了,黃花大閨女一樣磕磕絆絆朝他請示今天還說嗎,要不換個地方時間。

    辛鸞看著眼前,一時的緊張竟然蓋過了剛才他想著鄒吾的那些沒頭沒腦。

    他好像還從沒這樣近距離地站在一群人面前,以一種伸手就能被碰到的距離,面對這樣排山倒海的陣仗,而他目力所及,看得到他們每個人的表情,看得到他們每個人的疑惑。

    而此時他雖居高臨下,卻在在這樣一排排的血rou面前感覺到渺小。

    “說?!毙聋[咬了咬牙,回答那三位大人。

    “鄒吾!”

    辛鸞沒有看那三位的愁眉苦臉,此時高聲一喊,還是喊的最熟悉的名字,“武道衙門整隊!各府衙門各自整隊!”

    底下立刻有人呼應他,分秒不耽擱的配合。

    徐斌腿肚子也開始轉筋。

    命令放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整隊號令中,徐斌不敢太掉鏈子,挪著步子靠近辛鸞,嘴不動地說話,“殿下,您想好說什么了嗎?”

    渝都的中午太陽熱辣辣的。

    辛鸞不動聲色地把手腕送過去,同樣的出聲,嘴不動,“你摸摸我的脈,你看我像是想好的樣子嗎?”辛鸞感覺自己太陽xue突突地跳,血管里就要開始煮沸水了。

    他之前腦子里只有對公門衙役訓話的腹稿,讓人聚集過來也只是想做個遲到的動員,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想著能讓衙役實心做事多一個時辰也是好的,但是顯然,他沒想到要面對這么大的局面——他算是知道鄒吾為什么要喊赤炎軍過來警戒了。

    “老徐?!毙聋[還有點時間。

    他目視前方,一張臉霜雪一般,“你此生見過高明的訓政嗎?”

    “???”徐斌側目,有點懵。

    高明的訓政他不知道,但是想起當眾說話滴水不漏的,只能想到辛澗——那位在垚關搬弄是非欺世盜名的竊國之人。

    做一次完整妥當的表達是艱難的。在人前做一次完整妥當的表達,更難,所以官場大家都默認越表達,越出錯,所以他們這些油條都盡可能避免當出頭鳥,更不要說直面人民群眾——畢竟自己手握棍棒,直接上霹靂手段的正餐,不是更簡單嗎?

    “我見過?!毙聋[替他答了,臉頰硬邦邦的,“溫良恭儉讓,說話雍容大度,讓人心悅誠服?!?/br>
    徐斌期期艾艾,總覺得辛鸞話里有很重的感情,“是……誰?”

    花壇底下最近的百余人已經整好隊了。

    辛鸞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道,“我父親?!?/br>
    ·

    蔚藍的天浮過大片的云,素白衣裳的少年迎著陽光抬起頭,氣沉丹田,希望把聲音傳得遠一些,“今日下山城公門集會本意是規訓作風明確任務——”

    像是雛鳳的第一聲清啼,底下還嗚嗚泱泱的說話的人群,接二連三地靜了下來,紛紛仰起頭看向花壇上的辛鸞。

    “我沒有想到有這么多的人前來旁聽,實在是理該向各位致意?!鄙倌晷α艘幌?,幾分親善,幾分絢爛,“諸位可能不知道我是誰,那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氏高辛,名鸞,現住巨靈宮東殿鈞臺宮中,世人多稱我,含章太子?!?/br>
    第109章 下山城(6)

    辛鸞沒有在自己的身份上做很多停頓,更沒有顧及人群中的零星不解的私語,“太子訶南君,拉一家大點?(太子和南君哪個大)”提問的沒有得到回答,他身邊年紀大些的渝都人只擺手讓他繼續聽。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王天衍帝被我叔叔所害,也就是現在遙據王位的那人——竊國者欺世盜名,據權柄,布追殺,隨后南陽山火案、漳水河慘案、垚關對峙,次第發生?!?/br>
    驚愕,復雜。底下的沉寂有各種的原因,所有人舉著神色不一目光看著辛鸞,知情者悲憤,局外人同情,但是更多的人是緊張又費解地看著他,他們更想知道,這樣尊貴的小太子今日站在那里想說些什么。

    辛鸞的聲音在近乎尷尬的安靜中,顯得鎮定而克制,他目光凝望過每一處的人,“殺父之仇,竊國之恨,恨我此身未成,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今年三月十日,我自垚關走荊山,入渝都,短短十日,自東境而來的民船接連??坑宥忌侥_碼頭,與赤炎數番將軍前來投靠,至今晨,登陸兵民共計一萬三千余人?!?/br>
    “我知道,臺下許多人是東境來的百姓,或是南陰墟喪親的受害者,或是在神京聽過我晨時背書的故鄉人,我之前可能不認識各位,但今日你們投奔于我,便算是成全了一場化緣,各位的饑寒,此后便是我的饑寒,各位的安全,便是我的安全?!?/br>
    站在南境公門隊伍后面的大批人不由露出動容的神色來,他們風塵未掃,許多人肩上還負著身家細軟,手中還拉著小女稚童,此時卻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等著臺上的少年繼續說下去。

    “此地是下山城壬區,占地五畝有余,環境住宿艱苦,但尚可整頓經營,全部撥給東境來的諸位。渝都第一個月,東境人無論男女老幼,柴米油鹽等物資皆可在南境民事衙門領取,諸位可以安心修整,徐徐在渝都謀事謀生,一月之后,六十歲以上老人十五歲一下幼年,仍可以繼續領取物資,解諸位家中負力……”

    衣、食、住、行、工,辛鸞徐徐道來,雖不涉及具體落實的條規,言辭中卻是一片真切的愛護,人群里沒有多少人知道,今日他所有能開出的條件,都是數個時辰前他在巨靈宮一毫一厘地談判博弈來的,而他害怕上傳下達時中間的克扣私吞,晌午特特趕到這里,在臺前說這番話,就是要后面所有南境公門心有忌憚,要之后具體的落實,全部以他的方向為準。

    人群里漸漸有人泛起淚花,輕輕的,竟傳來啜泣聲。

    辛鸞聽到了,不由就笑了笑,那種哄家人般、柔軟干凈的笑容,“大家別哭嘛,我說的又不是壞事……庶事草創,人物固乏,大家重振精神,一定可以共克時艱——并且,我對各位也不是沒有要求?!?/br>
    他停頓了一剎,肅然了面孔。

    人群聞言心頭都是一蕩,一陣緊張地看向他。

    “天衍百姓四方一體,按理說不該有東境南境之別,但是我們的確是自異鄉來,腳踩著南境的土,頭頂南境的天,吃著南境的米,喝著南境的水——這是不爭之事實,所以我希望各位能明白,是渝都的百姓在支撐我們,我們如今所能做的,最基本的報答,是與這里的人民友好相處,尊重他們的風俗和神明,尊重這里的老人和婦女,若有摩擦,凡事以和為貴——”

    話到此處,許多南境百姓愕住了。

    歪歪扭扭沒個正形的浮浪少年長大了嘴巴,離辛鸞近的列隊都是南境中人,一刻前,他們心中不平地聚攏過來,都認定了今日是來挨訓的,沒想到含章太子居然說了這么一番話,便是一直埋在人群里盡力不抬頭的吳天雄此時都吃驚地投去目光,而辛鸞身邊的幾位大人更是像頭一遭聽到這番見解般,驚訝地看定了他。

    辛鸞容色不改,朗聲道,“我知道諸位都聽到了南境傳遞四方‘雖曰舊邦、受命惟新’的告令,很多人認為我含章太子位尊于南君,在渝都我的鈞令高于君令,便想當然地認為東境人也應高南境人一等——我今日話放在這里,誰若心中還有此種心思,你且來找我,我給你拿遣返費用送你回去!任何人,若在兩地人中挑撥生事,管他是誰,什么身份,被我拿住,我絕不姑息!”

    含章太子聲音切金斷玉,一時卷起風雷之聲,可還未等眾人心中驚起一片凜然,辛鸞又忽地斂起崢嶸,“南境五年戰事,我知道南境諸位對公衙‘征發’習以為常,看我帶來一批人,就像渝都又入駐了一批兵一般——但恩情就是恩情,我們所占的住宅、營房、柴草、馬料、人手、糧食,都是南境各位的人力物力,渝都父老鄉親之厚惠,我辛鸞,感激不盡?!?/br>
    說著他伸手一揖,深深地彎腰拜了下去。

    底下百姓徹底不知該怎樣反應了,瞠大眼睛呆呆地看他。

    ·

    可能那個時候,辛鸞只是想到一路走來的總總,只是在反省自己路過南陽時忘記向千尋征道一句收容的感謝,雖然他也不確定現在若是千尋征站在自己面前他敢不敢開口,但是他能確定,客人就是客人,理應對主人感激。

    當時的他,對南境的軍民、官民關系只有很粗率印象,它勾勒于徐斌偶然說起的下山城和各地百姓的“征發”之重,卻不知道在一個接連五年軍權至上的環境里,人們集體性的思維粗糙,行事魯莽,底層人受盡盤剝,在渝都這個南境心臟都一度出現過“一日三征”的荒唐。

    向繇說他們南境全民皆兵,辛鸞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直到后來他才明白,這個“全民皆兵”的結果是因為如果這一家不是軍戶,那么一旦本地有軍隊過境,那士兵長官可以利用職務之便任意對民戶進行索取,拿走家中的米、水果、雞蛋都是輕的,他們甚至還會擄人女兒。

    可偏偏申睦向繇以此而得意,以南境前線之后數百萬后備之軍,成他四方霸名。被迫好戰善武的百姓,何曾又想明白過,不是自己掙扎不出這地方,而是這個地方,虧欠了他們太多。

    ·

    而就在辛鸞早晨還沒有到的時候,被粗暴“征”來蓋房的民伕一臉怨氣地抬木頭,拌水泥,想著自己一天又出不了漁賣不出錢了,何方歸帶著十幾個身體修整過來的親兵來幫忙,剛說了一句,一群人嘲笑著尖利頂上:“我嘞伢冇得錢,伢賠不起飯!”

    他們不識赤炎軍,不知道這是當年讓蚩戎都聞風喪膽的軍隊,只是以為他們是外地人,要來搗亂。

    任何的熱忱,遇到這樣尖酸都要動怒了,還好何方歸是個難以想象的好脾氣,他攔住親兵想要上前的沖突,好商好量:“我們不要錢,也不用你供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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