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他眼里沉郁更甚,低著頭默默行到一處樹影下,也不顧地已被冬日的嚴寒凍得硬邦邦,斂了衣袍便坐到樹下,抬頭望著夜空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周遭連巡邏的人與次數也變少了,一切真正歸于寂靜時,身后卻忽然傳來一陣輕而緩的腳步聲,伴隨而來的,是冷硬的地上,殘枝斷木被踩出的細微聲響。 裴濟猛地回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變得溫柔動人。 “三郎,原來你在這兒?!丙愘|微笑著走近,與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濟面上沒什么表情,只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見她披著氅衣,坐下時,也將氅衣墊在了身下,這才將視線移開。 麗質掩在氅衣下的兩條胳膊伸出,輕輕挽住他的左臂,將臉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這么涼了,可別再凍下去了?!?/br> 裴濟蹙眉,想伸手將她推開些,她卻挽得更緊:“你放心,這時候沒人看得見。再說,這是你麾下的軍營里,我不信你難道還管不住將士們的嘴?”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應對。 果然,裴濟沒再將她推開。 良久,他無奈地輕嘆一聲,慢慢將她摟在懷里,替她將氅衣裹得更緊,啞聲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再受一點委屈罷了。明日待你和母親離開,我會先在軍中將你的事都解決了?!?/br> 麗質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軍虎視眈眈,行軍之間更是艱苦異常,她不適宜留在軍中,還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開叛軍的路南下至揚州暫避。 至于母親,年歲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橫穿處處有叛亂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著麗質一同暫往揚州去。 雖然先前已同麗質說過此時,眼下他還是忍不住又解釋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親說過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錯都在我,她素來性情寬和,心里即便不喜歡你,也絕不會多加為難?!?/br> 說著,他頓了頓,嗓音間的干澀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親的事,正有些傷心,還要煩你路上能多體諒、遷就些?!?/br> 麗質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是他的母親,他已替她做了這么多,如今不過要她體諒一下大長公主,哪里又不應的道理? 只是,看著他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樣子,她心里愈加柔軟,忍不住心疼起來。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撫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涼面頰,“你替別人考慮了這樣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說公主傷心,需人體諒,你難道不是也一樣難過嗎?” 他也是才聽聞了父親的噩耗,又才與相處二十余年的表兄決裂,怎會不難過?可他從始至終,都一直讓自己忙碌不已,處處想著別人的事,半點沒將心思留給自己。 麗質想,她這輩子自詡的冷硬心腸,在他這兒大約早已不復存在了。 明日分別在即,她思來想去,始終放心不下,這才特意趁著四下都已無人時來看一看他。 裴濟沒說話,只是眼神閃了閃,凝視著她盈盈的杏眼,素來沉靜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滲出一層濕意。 連日的重壓下,她的溫柔終于讓他時刻緊繃的情緒有了一絲裂縫。 麗質摸摸他的臉頰,伸手張開雙臂,將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寬大的氅衣將他的腦袋蓋在里面,一下一下輕拍著他的后背。 裴濟起初渾身僵硬,像不習慣松懈下來似的,可片刻后,卻慢慢伸手環住她的腰,將腦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著壓抑許久卻不得發泄的情緒。 他雙肩時不時的無聲聳動。 已十幾年不曾掉過淚,卻還是在今日流了出來。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復平靜,又在氅衣的遮擋下擦了擦眼角,這才慢慢坐直身子,肅著臉道:“再這樣下去,我恐怕要悶壞了?!?/br> 麗質聞言,忍不住輕笑一聲:“我可舍不得將你悶壞?!?/br> 月色下,她雙眼盛著月輝,清亮而溫柔,似乎有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裴濟靜靜注視著,忍不住捧著她的臉頰,俯首親吻那雙杏眼里的溫柔月色。 “麗娘,多謝你,我已好多了?!?/br> 第113章 質問 第二日一早, 天還未亮,軍中將士們便已迅速起身,將一切收拾妥當。 照計劃, 今日辰時之前,就要出發趕往蒲津渡?;矢敢蛴辛怂娜f河東軍的支援, 一下士氣大振, 可對上人數倍于自己的叛軍, 仍形勢嚴峻,須得背水一戰。 軍中一向紀律嚴明,定的是辰時, 可到卯時四刻, 所有人便已整裝待發,就連麗質也被其中氛圍感染,天未亮便起身收拾好, 坐在馬車上捧著干糧啃。 裴濟例行巡視過后,便到車邊來看她, 見她捧著塊硬邦邦比自己臉盤還大的胡餅吃力地咬著, 不由有些心疼:“你稍忍著些,我已吩咐過了, 等過兩三日,你出了最亂的這塊地方, 便能吃得好些也睡得好些了?!?/br> 麗質飲了口水,艱難地將一口胡餅咽下, 擦了擦嘴角地碎屑, 笑道:“我沒事,只要一想到已離開了那里,便是吃糠咽菜也覺得快活?!?/br> 她說著, 仔細看一眼他的面龐,見他除面頰下方冒出了些許胡茬外,整個人仍是精神奕奕,并未因連日的奔波而顯露多少疲態度,這才放下心來,又問:“大長公主如何了?你可去看過了?” 提到母親,裴濟搖搖頭,眼神里有些黯淡:“母親也不知如何了,還未出來,我正要去看看?!?/br> 麗質聞言,忙讓他快去。 營地里僅剩下大長公主最后一座營帳還未收起來。軍中將士們都體諒她的心情,無人敢去打擾,只遠遠地等著。 裴濟手里捧著干糧,站在帳外,正躊躇著如何開口,里頭的人卻忽然出來了。 “母親?!?/br> 大長公主已穿戴好了,雖面色慘淡,全然沒有平日開懷慈和的樣子,可眼神里卻不再只有毫無生氣的悲痛。 她四下看了看,見眾人都已等候在旁,便吩咐舒娘:“將水囊和胡餅都送到馬車上去吧,一會兒我在車中用?!闭f著,她沖裴濟道,“是我晚了些,耽誤了你的時候?!?/br> “母親——還好嗎?”裴濟將干糧交給舒娘,仍有些放心不下母親,不由扶住她問。 清晨的寒意里,大長公主眼里閃過一層淚意,隨即迅速掩去。她轉身拍拍裴濟扶著自己的手,聲音雖輕,語氣卻十分鄭重。 “三郎,你別為我擔心,我知道,你還有許多事要做,便是你父親——他也定不愿意見我消沉……我只是一時沒法轉過彎來罷了,往后會好的。我還要等你父親回來呢,他、他不論是生是死,總得要回來呢,我得好好等著?!?/br> 她說到此處,已有些哽咽,可裴濟卻聽懂了,她不會因此便一蹶不振。 “好?!彼钗豢跉?,漸漸覺得心底的擔憂消了一些,“母親等著,父親定會回來的?!?/br> 大長公主點頭,替他將衣襟整了整,輕聲道:“以后,我還要同他葬在一處呢……三郎,你定要保重自己,千萬不要涉險呀?!?/br> “嗯。兒子明白?!迸釢J真點頭答應。 他是獨子,當護好自己。況且,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牽掛在心的人,又怎會舍得輕易拋棄自己的性命? 不一會兒,大長公主上了馬車,最后一座營帳也已收起。 石泉親自帶人護送大長公主與麗質南下,臨行前,裴濟到底沒忍住,策馬上前,跟在麗質的車廂邊,輕聲道:“我會寫信的,這邊的一切,也會盡快結束?!?/br> “嗯?!丙愘|掀起車簾,望著他的溫柔目光里滿是信任,“我等著?!?/br> 馬兒漸漸跑動起來,帶著馬車一點點提速,漸漸遠去。 裴濟看了片刻,收回視線,掉轉馬頭,便要帶著眾人疾馳離開。 可揮起的手還未落下,軍中一位不低的將領卻忍不住問:“那鐘貴妃分明是個天煞孤星,紅顏禍水,將軍為何要護她?” 他的話音不低,周遭的將士們都聽見了,一時紛紛忍不住左顧右盼,若不是顧忌著軍中的規矩,恐怕早已熱烈議論起來了。 那將領咬了咬牙,索性替大伙兒將憋在心里的疑問直接問出來:“難道,將軍也像那天子和逆王一般,著了她的道嗎?” 裴濟沉著臉策馬靠近,鎮定自若的目光從眼前一張張充滿困惑,甚至是憤怒的臉上一一掃過。 軍中有這樣的聲音,他早已知道了。麗質到底曾做過貴妃,這一點,是他無論如何都抹不去的,而眼下民間的許多傳言里,也的確因睿王的那一紙檄文而對她頗多不滿,甚至唾罵。 他本打算待到蒲津渡與大部隊匯合后,再在軍中將這股聲音解決掉,如今看來,已不能再拖了。 也罷,恰好趁此機會重振軍心,于接下來的戰事有利無害。 “既然你提及此事,今日我便要問一問你們?!彼χ奔贡匙诟哳^大馬上,揚起聲令眾人都能聽到,“你們是否都以為,今日天下之亂,百姓之苦,都是因鐘娘子而起?” 將士們面面相覷,有幾聲遲疑的“是”從四下響起。方才發問那將領見狀,咬牙干脆道:“雖我等也不敢斷定全是因為她,可那檄文里說得清清楚楚,戰事就是因她而起的,我們個個提著腦袋在沙場上一面砍胡虜,一面又馬不停蹄地趕來打叛軍,難道還要分出心神來護著那禍水嗎!” 話音落下,軍中頓時一片激憤,方才還只是寥寥的幾聲“是”,一下變做越來越大的議論聲。 裴濟不語,只耐心等眾人慢慢靜下來,這才又道:“如此,我更要問了,逆賊起兵謀反,是鐘娘子唆使的嗎?逆賊與胡虜勾結,戕害我大魏百姓,是鐘娘子唆使的嗎?” 眾人四下交換視線,憤怒之意極盛,可面對他的問題,只能搖頭:“不是?!?/br> 裴濟又道:“那陛下貶忠臣,是鐘娘子唆使的嗎?” 軍中的躁動稍稍有些平靜了:“不是?!?/br> “先前我曾幾度求陛下莫小看鐵礦一案,以防其中另有貓膩,陛下卻將事都交蕭齡甫,蕭齡甫為替其心腹謀幽州刺史一職,執意不肯徹查,這才錯失了察覺逆賊意圖的時機,這些,也是因為鐘娘子的緣故嗎?” 眾人再度面面相覷,原本的激憤因這一個個接踵而來的問題一下弱了下去。 “不是?!?/br> 裴濟點頭,身下的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忍不住踏著鐵蹄左右跑動著。 “我在長安這一年多來,從未見過鐘娘子向陛下進讒言,對朝堂之事,更是從無嬪妃插手的例子,就連陛下要封她叔父為國公,要將公主嫁給她鐘家人,她也都曾當場推辭,這樣的女子,難道會是什么十惡不赦,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嗎?可為何偏偏如今天下亂了,反而人人都急著將罪責推到她的身上,你們可曾想過?” 將士們聽了他的話,不由思索起來。 是啊,鐘娘子除了曾該是逆王的王妃外,實則與這一場叛亂并無太大干系,只是眾人聽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覺逆賊叛亂,都是為了她這個紅顏禍水,可檄文里,分明還列了諸多其他叛軍起兵的緣由。 裴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難道這時候將鐘娘子送回逆王身邊,叛亂便會停止嗎?” 話音落下,將士們皆是一愣。 其中一個想了想,遲疑道:“恐怕……不會停止……謀反叛亂,歷來都是要奪權篡位的,哪里會只要一個女人……” 旁邊眾人聽罷,紛紛覺得有道理。 裴濟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吳越之爭,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兼以美人計惑吳王夫差,致夫差終成亡國之君。后世諸人不乏將滅國之緣由歸咎于美人計之上,可細想,若夫差賢明,如何會連年征戰,使國庫空虛,又如何會放虎歸山,對韜光養晦,日益壯大的越國視而不見?究其原因,多在夫差?!?/br> “什么人,才會將一切罪責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無能之人?!?/br>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舉當不為天下所容,這才要拿無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將士們的心坎上。 方才發問的那個將領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將軍說得不錯,統統是借口罷了!我等糊涂,竟輕易就被人攪亂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別被他人牽著鼻子走。這天下,還有無數無辜的百姓因戰亂而受牽連?!迸釢谎勖嫔家炎兞说膶⑹總?,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發支援蒲津渡!” …… 另一邊,麗質在石泉等人的護送下,與大長公主一路往東南向快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處,中間不過歇了兩回。 因不想暴露行蹤,他們未住驛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尋常的逆旅暫居。 逆旅皆是民間百姓自營的,自然比不得寬敞舒適的驛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過是比她們平日所居的寢室旁的側間稍大些罷了。 麗質倒不挑剔,只讓店家灑掃干凈,便轉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動彈的青梔披了件御寒的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