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紫宸殿中,李景燁呆呆地坐在榻上,不顧冬日寒風,敞開著窗,抬頭望著天邊月色。 何元士從殿外匆匆進來,分明外頭嚴寒,他卻還是出了一身熱汗:“陛下,車駕都已查驗妥當,行裝也都備齊了,明日天一亮便能準時離開?!?/br> 李景燁沒什么反應,只收回視線,拿起手中才從北方送回的奏疏摩挲了一下,慢慢道:“去將子晦喚來?!?/br> 何元士掖了掖額角的汗,又馬不停蹄地離開,趕往九仙門外的羽林衛營中,將才與將士們交代完事情的裴濟帶至紫宸殿。 “陛下?!迸釢C著臉行禮。 “子晦,”李景燁將那奏疏在手里又翻了翻,才遞出,道,“你來看看這個吧?!?/br> 不知為何,裴濟盯著那封奏疏,隱約可見的熟悉的字體令心里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起身上前兩步,接過奏疏,低頭仔細翻看起來。 這是他父親從戰場上送回來的,前面內容都是匯報最新的戰況,十分尋常,可后半段,卻著實令他的心快速下沉。 因聞叛軍抵蒲州,裴琰竟決定將手中十萬河東軍抽調出六萬人馬,由張簡率領,南下馳援,而邊疆的戰場上,則由他親自領著僅剩的四萬人,破釜沉舟,與阿史那多畢殊死一搏。 即便北方戰場上河東軍已占盡上風,離徹底打退突厥人已不遠,也經不住一下撤去大半人馬! 父親這樣,根本就是要自斷后路,拿自己的犧牲,換取陛下的機會! 他一時渾身發緊,說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捏緊手中薄薄的紙,瞪眼望著上頭的字跡。 李景燁望著他的模樣,混沌的眸中閃過復雜的情緒:“裴相公——對得起大魏?!?/br> 裴濟沒說話,只垂著頭,將奏疏捧著送回案上。 李景燁張了張嘴,似想再說些什么,可望著他始終垂首的模樣,終是只道了聲“去吧”。 裴濟彎腰躬身,哽著喉嚨艱澀地道別,轉身踏出殿外,走進夜色里。 地上還有未化完的積雪,空氣里的寒冷如刀割般隨著北風刮過皮膚,他卻毫無所覺,只捏著拳在黑暗中獨行。 今天白日,他還收到了父親寄回來的信,信中一切如常,根本未提及此事,他也絲毫沒懷疑,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父親這樣做,是怕母親傷心,希望他暫時不要告訴母親。 他抬頭望著夜空,忍不住伸手蓋了蓋額頭,好似這個動作能令他心中翻涌的酸澀稍稍沉靜下來。 不知不覺中,他竟走到了承歡殿外。 如今宮中人人自危,因明日要走,眾人都早已收拾好東西,不敢再四處走動,只留在屋中早早入睡,生怕錯過了一早的撤離,他這一路走來,竟是一個人也沒遇上,就連后宮的宮人也沒有。 承歡殿恐怕也是如此。四下的門都緊閉著,兩邊都屋子也都黑了,唯有寢殿里還亮著一盞微弱的燈。 他停駐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在門上極輕地叩了三聲。 屋里起初沒聲音,他猶豫著正要轉身離開,屋門卻一下從里面打開了。 麗質站在門里,披著件氅衣遮住底下只穿了單衣的身子。 “三郎,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她語氣中有幾分詫異。這幾日裴濟除了白日要到各城門處巡防,每夜都留在宮中值守。只是因形勢一日比一日緊,他為能隨時應變,都是留在營中過夜,沒悄悄到她這里來過。 屋里暖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漸漸溫暖了裴濟因久在寒夜里緩慢獨行而積攢了全身的冰涼僵硬。 他望著她映在朦朧燭光中的美麗臉龐,動了動被凍得發脹的雙手,一言不發地跨入屋中,將她擁在懷里。 …… 長安殿中,地龍已燒得極暖,四下卻仍放置了幾個炭盆,令屋里的空氣愈發干燥,即便各個架子上都擺了清水,也絲毫沒能緩解其中的燥意。 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寬闊的床上,半睜的眼里渾濁一片,原本保養得宜的臉龐也凹陷了下去,翕動著的嘴唇也因干燥而皸裂。 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李景燁一人坐在床邊,手持沾過溫水的巾子,一點一點擦拭著她的嘴唇。 “母親,六郎的叛軍已經到蒲津渡了,長安危矣。兒子這個皇帝做得委實失敗,竟然要被自己的親弟弟逼得棄城而逃了?!彼α寺?,更仔細地替她濕潤嘴唇,“兒子忘了,母親與兒子不同。不論我們兩個誰勝了,母親都是太后?!?/br> “大郎……” 太后僵硬的身子動了動,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李景燁收回手,將巾子仔細疊好,放在一旁的案上。 “母親一向都更寵愛六郎些?!彼従徴酒鹕?,面無表情道,“既如此,明日母親便仍留在宮中,等著六郎吧,也好免去跟著兒子顛簸的苦楚。兒子相信,六郎定會善待母親的?!?/br> 太后原本半睜的眼慢慢瞪大,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張張合合的嘴里想說話,卻因無力與干澀而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李景燁眼眶微紅,卻再沒低頭看她,轉身飛快地離開。 …… 承歡殿里,麗質騰出手將門闔上,任裴濟靜靜地抱了一會兒,才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臉上雖沒什么表情,可眼里nongnong的沉重卻瞞不過她的眼睛。那不是因眼下的形勢自然產生的壓力,而是因為別的什么事。 裴濟慢慢將她放開,一手撫摸著她的臉,輕聲道:“明日一早就要走,我來看看你,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麗質本想追問,話到嘴邊,又化成笑意:“早就好了?!?/br> 她拉著他進了內室,指著擺在一旁的四個箱籠道:“這是這幾日收的,明日帶上?!庇种钢钙渲幸粋€顏色略深的,“這一個,是南下的時候要帶的?!?/br> “你的戶籍文書、房契地契呢?也一并放進去了嗎?” 麗質笑著拉他到床邊,摸出枕下的荷包:“都在這里頭了,我會貼身帶著?!?/br> “嗯?!迸釢鷲灺晳?,在床邊坐下,“明日你仍是隨隊伍一起離開,陛下會往南去,出京畿道,入山南東道。叛軍如今在蒲州,近都畿道,與去揚州的路極近。為防生變,到時,我會先分出幾人南下為你探路?!?/br> 他頓了頓,繼續道:“近來城里城外都查得極嚴,不許任何人長時間逗留,你長姊派來接你的人已被我安置在扶風,陛下出城后會在那兒駐蹕一兩日,不出意外,你離開的地方,就是那兒了?!?/br> 麗質仔細聽著,將他的話一一記在心里,道:“我明白了?!?/br>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握住他的手,輕聲道:“現在,能說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嗎?” 裴濟仍舊沒說話,只是低垂的眼眸卻漸漸黯淡,被她握著的手也不由捏緊了。 麗質并不催促,只靜靜等著。 “是父親?!彼檀俚亻_口,一貫挺直的脊背也晃了晃。 “他調了六萬河東軍回援?!?/br> 第106章 出逃 想到近來春月從宮人口中聽說的只言片語, 麗質慢慢反應過來,這個時候調六萬人回援對裴琰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夢境里見到的裴濟為何能那樣毫不動搖——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 這樣的消息,在這樣的時候, 對身為獨子的裴濟來說, 該是多大的打擊? 她心中動容, 忍不住側過身去抱住他,一下一下輕拍著他的后背。 裴濟靜靜任她抱著,忽而在她耳邊輕笑一聲。 “白日我還收到了他的信?!?/br> 后面的話堵在胸口, 再沒說得出來。 他擁緊麗質, 將腦袋埋在她的發間,閉著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縈繞鼻間,好半晌, 終于讓他翻涌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他身上還擔負著重任。 要替父親將母親,將祖母, 將裴家族人護好, 還要替自己保護麗質。 再睜開眼,烏黑的眸中已恢復大半光彩。 他松開雙臂, 退后些撫摸麗質的長發與臉頰:“今夜我須得回營中去,你好好睡, 早上定要早些起來?!?/br> 麗質也惦記著明日,方才本已打算睡了, 聞言并不挽留, 只去倒了杯熱茶讓他喝下。 裴濟看著她到床上仰臥下,又給她掖好被角,才熄燈從窗邊悄悄離去。 回到九仙門, 石泉便快步迎上來:“將軍,各宮的車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長安殿里的——內侍省來人說不必準備了……” 長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濟對太后一向關心,遂特意等在此將事情告訴他。 果然,裴濟一聽,腳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們如何說的?” “說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邁,病得嚴重,又執意不肯離開,不能強求……” 裴濟面色有一瞬的憤怒。 陛下這樣說,分明就是不愿與太后一同離開。 他能明白陛下對太后一直以來的偏心有不滿和怨懟,可到底是親生母子,大難當頭,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對一個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為君主,也不該冷漠對待。 到時宮中人去樓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幾人還會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訴留守在大明宮的人,到時若有危險,便將太后護送出宮,在城郊的鄉間尋個隱蔽安穩些的民居令其暫住?!?/br> 離宮后,他會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宮。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經不起太多折騰,更經不起刺激,他若強行將其帶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過得舒坦些。 …… 第二日,天還是漆黑一片,空氣中蒙著一層寒冷的水霧,將往日宮闕鱗鱗,氣勢磅礴的大明宮壓得喘不過氣來。 麗質夜里睡得極淺,一聽屋外有動靜,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門進來時,已只剩頭發未梳理了。 盥洗后,兩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幾個宮人將箱籠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馬車上。 馬車依舊是麗質從前出宮時所乘的那一輛,寬敞舒適,裝飾華麗,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種蕭瑟難掩的惶恐之態,她幾乎要錯以為今日也不過是出宮去驪山小住罷了。 登車前,她踏在杌子上,回頭又看一眼浸潤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歡殿。 這個禁錮了她一年多的地方,這一次離開以后,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心中默念著,踏入車中。 后宮宮墻邊,已來了不少馬車,正依次通過,往光順門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轆轆的車聲,鮮少聽到人聲,也不知是因覺天還未亮,還是覺心中凄惶,眾人說話時都刻意壓低了聲。 出了光順門,再依次經過昭慶門、建福門,最后往東行,便是丹鳳門。 丹鳳門外,仍留在長安的部分皇室近親、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處。這一張張面孔與從前出席宮中宴會的十分相似,又不盡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離開,有的閑散宗室仗著姓李,又與睿王并無嫌隙,仍決議留在長安抑或搬至城郊莊園中暫避。 眾人皆在丹鳳門外靜候。 不一會兒,到天已漸漸亮時,丹鳳門終于敞開。 李景燁乘著馬車,在一身鎧甲,全副武裝的裴濟騎著馬陪同下行過御橋,逐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