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果然是你。你這兩日夜不歸宿,都去哪兒了?你母親方才還說起你,一連兩日在外流連?!?/br> 若不是一向信任兒子為人,裴琰恐怕已要直接質問他是否在平康坊惹出什么荒唐事了。 裴濟肅起臉,不動聲色地沖父親行禮,隨即鎮定自若地解釋:“羽林衛中有幾位將士任期將滿,不久要調往別處,這兩日在平康坊中設宴,兒子夜里都宿在靜舍?!?/br> 同僚宴飲,確有其事。不過他都趁著宵禁前便抽身離開了。 裴琰聞言,面色稍霽,示意他上馬。 他知道兒子一向有分寸,不曾懷疑話中的真假。 父子二人一面騎馬小跑向前,一面說起事來。 “昨日我就想同你說,鑄鐵牛之事,不得馬虎。陳尚書昨日已過去了——他雖有才干,也得陛下信任,可凡事都不能沒了約束。你負責儉校事宜,得盡快盯緊些?!?/br> 兵部尚書陳應紹為人頗有幾分才能,作風也十分果斷,只是平日偶爾好色貪財,經受不住旁人的吹捧與夸贊。從前他與杜衡但凡要用此人,都會再派一人同行,好時時將陳應紹彈壓住,不得松懈。 此番陛下卻派陳尚書一人主持蒲津渡鑄造鐵牛之事,幾乎是將整個大魏一半用來鑄造兵器的鐵礦都交給了他一人。 缺了打造兵器的鐵礦,北方邊防的形勢也更令人擔憂。 “還有張將軍那里,一定不能松懈,要時刻探聽著突厥人的動向,早做準備?!?/br> 裴濟神色嚴肅,點頭低聲道:“兒子明白,蒲津渡那里,已囑咐皇甫將軍駐防時,留意各處往來押送的鐵礦情況。至于河東,先前張將軍帶人回去時,已交代過。待魏彭婚后北上,兒子會再休書一封,令他交給張將軍?!?/br> “嗯,你明白就好?!迸徵c頭,隨即轉過臉打量他,“三郎啊,你今年及冠,便算長大成人了,不該再讓你母親與祖母替你cao心了?!?/br> 裴濟不明就里,只恭敬稱“是”。 裴琰輕勒韁繩,令胯下馬兒速度放慢些,語重心長地交代兒子:“你從小就是個懂事有主意的孩子,為父與你母親對你一向放心,你也從未讓我們失望過。只是,有一事,今日得提醒你?!?/br> “仕途與公務固然重要,可其他的也不能全然不理會。三郎啊,你到了年歲,該娶妻成家了?!?/br> 第68章 蜜水 清晨的涼風吹過, 裴濟握著韁繩的手悄悄收緊。 “父親的話,兒子記在心里了?!彼X中飛速轉動,閃過無數個念頭, “只是近來朝中的事多,形勢也不甚明朗, 兒子以為, 此事可暫放一放, 待平穩下來,再做打算?!?/br> 朝局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濤洶涌。底下的官員在這幾年里已在不知不覺中換了大半, 從前跟隨裴、杜等老臣的后輩們幾乎都被調往地方或是其他無關緊要的職位, 而北邊的突厥,也極有可能趁鑄鐵牛的時候卷土重來,再度來襲。 裴琰沉吟片刻, 將這些在腦中一一思量過,方道:“你的話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催你, 你祖母卻是要急的。過兩個月, 見你仍沒有動靜,恐怕就要親自入宮, 請太后親自替你張羅了,你要掂量清楚?!?/br> 裴濟垂下眼, 掩住其中閃過的陰郁與苦澀,沉聲道:“兒子心中有數?!?/br> 其實他哪里是不愿成家?根本是心中中意的那個女子, 不可能做他的妻子罷了。 明知不可能, 卻還是想盡力拖延。 若倉促成婚,對他未來的妻子又何其不公? …… 鐘府,麗質醒得比昨日早些。 才辰時, 她便已與蘭英一同去了正廳,對著長長的禮單一一核對婚儀前要送往新宅的嫁妝。 先前她本還愁隔三差五讓春月送回來的財物難以處置,只好一點一點折價換成飛錢,如今恰好都給蘭英作嫁妝。 她身為貴妃,給嫡親的長姊充實嫁妝,多贈些財物,旁人自不會置喙。統統都列在清單上,到時候即便楊夫人想趁機揩油,也無從下手。 待蘭英離開長安,也恰好將其中的一部分悄悄送去揚州。 春月現在已能認許多字了,見要讀禮單,便自告奮勇捧著立在一邊,一字一字仔細辨認著念出來,待見了生字,再來問麗質與蘭英。 其余仆從則分別將已清點好的財物裝箱收拾起來,等著到時抬進新府。 眾人忙碌半晌,才將理清了其中的一半。 歇下來時,麗質拉著蘭英飲茶說話。 “這兩日怎都不見叔母和妙云?” 蘭英道:“叔母這幾日天天都帶著妙云出入長興坊,一去便是大半日?!?/br> “去長興坊做什么?”麗質想了想,不記得鐘家有別的親眷住在長興坊,那里也不是東西市那樣人口往來,絡繹不絕的地方。 蘭英笑:“叔母信道。近來聽聞長興坊來了一位袁天師,從前在龍鶴山閉關修道多年,如今出關,來了長安,正在長興坊的道觀里呢,每日過去上香的香客,連坊門都要擠破了?!?/br> 麗質正執起壺要將杯中茶水斟滿,聞言動作一頓,慢慢抬頭問:“那位袁天師,可是叫袁仙宗,頗懂玄黃與丹道之術,常在觀中替百姓義診?” 蘭英詫異不已:“名諱倒是不清楚,不過的確懂丹道與玄黃,這一個多月里,也時常義診,不少百姓都道他的秘藥頗神,幾劑下去,多年頑疾也有好轉的跡象。想不到他名聲已這樣大,三娘你一直在宮中都已知道此人了?!?/br> 春月也驚訝地瞪大雙眼:“小娘子是從哪里聽說的?奴婢竟不知道?!?/br> 須知她平日總愛與青梔一同在宮中與人說話,麗質知道的那些閑言碎語,幾乎都是從她這里聽去的。 麗質抿唇,沉默片刻,道:“是那日宮宴上,聽旁人閑談時提及的?!?/br> 春月目中的困惑暫時消退,蘭英也沒再多問,只道一句“原來如此”,便又說起別的事。 麗質卻暗暗留了個心眼。 袁仙宗的名字,她并不是從宮宴上聽來的,而是在夢境里記住的。 在夢境里,李景燁因煩躁、乏力的病癥總治不好,對御醫的懷疑一日勝過一日,最后將目光轉向了民間偏方上。 蕭齡甫摸準了他的心思,將當時已顯名于長安的袁仙宗帶入宮中。 便是在袁仙宗一步步的引誘下,李景燁從最初的將信將疑,慢慢變作深信不疑,接連不斷地服用丹藥,看似大大緩解了身心的痛苦,實則卻一日比一日放縱,最后連國事也不愿理會,凡事都由蕭齡甫一手把持。 分明還是個正值壯年的君王,卻犯了許多明君到暮年時才會犯的錯。 被從小壓抑著本性長大,他還未歷春秋鼎盛,便已至枯萎暮年。 而如今,李景燁的病癥似乎來得比上一世更快了許多,也不知這位袁天師是否也會更早地被推到他眼前…… …… 延英殿中,眾臣議完政事后,紛紛退下,只有蕭齡甫留在座上未動。 李景燁見狀,便知他有話要說,于是仍留在殿中,待眾人下去后,問:“蕭卿可是有話要同朕說?” 蕭齡甫聞言,拱手道:“聽聞陛下近來cao心國事,憂思過度,常要延醫用藥,臣心中憂慮不已,今日只想勸陛下愛惜圣體,繁雜瑣事,便多交臣等來辦?!?/br> 又是勸他愛惜身子。 這樣的話,李景燁已聽過許多遍。 還是太子時,但凡有一點行止不合規矩的地方,東宮屬臣們便會一遍又一遍地勸,就連夏日風寒,春日發疹,也要被屬臣們指責未愛惜自己,未擔負起儲君之責。 如今做了皇帝,竟一點也沒變。 這幾日,杜相、裴相都已勸諫過了,如今蕭齡甫竟也與他們一樣,即便話不如那兩個老臣一般直白,仍令他心中一陣不快。 他沉了臉色,草草點頭,便揮手要讓蕭齡甫下去。 蕭齡甫面露惶恐,忙斂眸拱手,行禮后便起身要離去。 倉促間,他的衣物掃過坐榻,竟帶著袖口中一不足巴掌大的瓷瓶掉出,骨碌碌在榻上滾了兩圈。 顛動間,瓶塞滑脫,瓶中指甲蓋大小的十余顆黑色藥丸也紛紛撒落在榻上。 他離去的腳步停住,忙躬身收拾。 李景燁望著落在榻上的瓷瓶,不由問:“蕭卿也在服藥?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適?” 蕭齡甫將瓶子收回袖口中,聞言答道:“多謝陛下體恤,臣一切安好。此物不過是內人一片心意罷了?!?/br> 他說著,面上露出幾分笑意:“近來,長安城中來了一位姓袁的道人,聽聞極擅玄黃與丹道,已讓不少有頑疾、惡疾的百姓有了起色。內人掛念著臣過去外放到眉州時,曾落下些毛病,便也替臣向那位道人求了藥來,囑臣每日辦公時,要記得服下。方才臣不慎,讓陛下見笑了?!?/br> 說罷,他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小心地看一眼上方的李景燁。 那藥自然不是他無意落下的,方才那一番話,也是有意說給陛下聽的。 前幾日,女兒召了夫人入宮,將陛下近來的不對勁與對御醫的不信任悄悄說了一番。 夜里回府,夫人說與他聽,令他大吃一驚。 陛下的不對勁和戒備,他早有察覺,并非什么秘密??蛇@卻是女兒第一次主動將陛下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告訴家中。 從前他明里暗里提示過多回,讓她千萬別將全部心神都放在陛下身上,花無百日紅,凡事多替自己和家族考量,才能長久??伤凉M心兒女情長,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大約是因為生了皇子,終于開始替自己謀劃了。 他作為父親百感交集的同時,也立刻想到了袁仙宗。 多年前,他外放至眉州時,便結識了此人。 此人不但生了一截三寸不爛之舌,極善蠱惑人心,更難得的是的確有幾分真本事,于龍鶴山修道多年,對各色偏方、丹方等不但熟知,更頗有心得,在眉州時便已遠近聞名。 大魏佛道并行,朝中不少官員都或多或少信道。他當時便留了個心眼,對此人多家籠絡。 去歲更請其入長安,希望能借其鉗制更多勢力,如今恰好能引薦給陛下。 只是陛下疑心頗重,又不知受了何刺激,近來對他也愈發戒備,他自然不能直言,只好以這樣“迂回”的方式行事。 果然,李景燁聽后,微微挑眉,又多問了兩句,才示意他退下。 待殿里再沒別人,李景燁兀自出神許久,將何元士召來,吩咐道:“你暗中派幾個人出宮去,打聽打聽這位袁天師的來歷,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幾分本事?!?/br> …… 入夜,裴濟未如前兩日一般來得早,直到戌時將過,才摸黑到了屋外。 推門進去,外間空無一人,只在桌案旁留了一盞燈。 昨日他已說過,很快要往蒲津渡去,少則半月,多則一月,今夜會與兵部的幾位新同僚在外宴飲,趕在宵禁時才會進坊里,再過來恐怕還需一些時候,此刻麗質應當已睡了。 他揉了揉前額,帶著幾分微醺繞進內室,果然見床上側臥著個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對著他,婀娜的曲線隨著平緩的呼吸輕輕起伏。 他沉肅的面上浮起一絲無聲的笑意,正要欺身上去親吻她,卻忽然瞥見床邊的矮案上擱了只瓷碗,盛著微黃的液體,隱隱散發著甘甜的氣息。 他伸手取來飲了一口,甘甜的滋味頓時充斥口腔。 這是碗蜜水,似乎是專門替他準備的。 他面上笑意加深,快速飲盡后,便俯身抱住她,覆上那兩片豐潤柔軟的唇。 麗質被身上的動靜喚醒,只覺口中慢慢浸潤一種淡淡的甘甜滋味。 她睜開朦朧睡眼,視線一下便撞入一雙帶笑的漆黑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