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他是陛下, 是君主?!?/br> 他嘶啞著嗓音開口,聽來斬釘截鐵, 實則卻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話, 還是在提醒自己。 麗質隔著朦朧夜色注視他的反應, 心中竟隱隱有幾分同情。 她知道,裴濟身為皇親,過去的二十年里, 每日潛移默化地被教誨著“忠君”, 這樣的念頭早已深入骨髓,難以改變。 如今的李景燁不過才初露端倪,往后變本加厲時, 他恐怕更要覺得難以面對。 她難得愛憐地撫摸他的側臉,湊近去輕吻他的唇瓣, 柔聲笑道:“我隨口一說罷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當初就說過的,不會讓你做那些傷天害理、違背良心道義的事?!?/br> 裴濟沒說話, 只將她拖近到胸口,收緊雙臂抱了一會兒, 隨即摟著她翻身壓下,貼近親吻。 方才已親密過, 此刻他沒了急切與強硬, 一切如和風細雨,溫柔不已。 麗質格外溫順,雙手搭在他肩上, 耐心地應承。 “麗娘,”良久,他將臉埋在她的發絲間,嗅著其中微微濕潤的幽香,輕聲問,“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離開他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猜到她一直以來的想法——她對陛下沒有情義,甚至還有仇恨,恐怕一直暗中提防著,生怕有一日自己被拋棄,也能有一條后路。 她沒有安全感,他一直都知道。 “你讓我在揚州置的宅子,也是要留給自己的,對嗎?” 他后來仔細思量過,她與家中親人感情淡漠,唯一一個親姊姊也身在長安,即便日后與魏彭成婚,也不大可能會南下往揚州定居。 她在揚州暗中購那樣一座宅子,除了是給她自己的,還能有誰? 揚州的確是個好地方。 那里毗鄰運河,往來的商隊、路人絡繹不絕,物產富饒,處處風流,更重要的是地處江南,遠離長安紛擾。 從前他料不到她身為嬪妃,竟一直懷著離開皇帝的心思,可后來一點點了解她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不與常人同。 麗質睜眼望著床頂,一手撫著他寬闊的肩,淡淡道:“不錯,我的確想離開他?!?/br> 裴濟雙臂慢慢撐起身子,伏在上方望著她。 她對上他的眼,毫不閃躲:“從他下旨讓我入宮那日起,我便知道,總有一日,他會拋棄我?!?/br> 不但是因為那些斷斷續續的夢境,更因為她明白自己的處境。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光這幅姣好的皮囊便能讓人愛不釋手??伤仓?,李景燁這樣的人,既然能只見一次便不管不顧地讓她入宮,以后自然也會這樣對其他更美的女人。 他絕不會將她放在與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審視。 “當初我第一眼見到你,便知道你是不一樣的?!彼焓州p撫他懸在自己眼前的俊逸面龐,“我想離開,不是什么有違家國大義的事吧?” 她唇邊浮現朦朧的笑意,指尖從他烏黑濃眉和挺直鼻梁間一一滑過,最后落到他的唇邊摩挲:“我不想騙你了?!?/br> 他這么好,她若騙他,實在良心不安。 “不是?!?/br> 裴濟艱澀地開口,感受到唇邊若有似無的撩動,微微偏過頭,將她瑩白的一小截指尖含入口中。 如果沒有耐心了解她,他恐怕會與大多數人一樣,斥責這女人不安分守己,卻要癡心妄想。 可此刻面對她,他只覺心中一陣酸痛,憐愛之意綿綿不絕,恨不能將她揉進懷里。 這不過是個渴望掙脫的可憐女人,她值得旁人的全心愛護。 偏偏得到她的人不曾珍惜…… 他盡力揮開腦中隱隱躥起的不滿,屈起雙臂,俯低身含著她的唇瓣。 “我會盡力幫你?!?/br> 他附在她耳邊低語。 他會想辦法,悄悄幫她將戶籍、過路文書等都辦妥。他并非主管此事者,私下辦起來也需費些功夫,尤其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盡管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更明白她要脫身的可能微乎其微,他還是想幫她,哪怕只是先將一切準備好。 一旦以后有機會,再渺茫他也會試一試。 他這輩子,已栽在她手里了。 …… 第二日,麗質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雖然她對鐘家人無甚好感,可睡在此處,實在比留在宮里令人安心多了。 昨夜裴濟自然想留宿,可他一早還得入宮參加朝會,若等著敲更鼓,武侯們才到坊間各處巡邏時離開,反而引人注目,一個不小心還可能遇到他父親。 無奈之下,他只得趁著敲更鼓前早些離開,提前等在坊門處。 麗質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甚至忍不住自省。 他說這兩日不出意外,夜里都會來。再年輕健壯,恐怕也經不住這樣連日熬夜。 她是否不該在夜里與他那樣糾纏,令他本就不多的睡眠愈發不足? “小娘子,你的臉怎么紅了?”春月正在桌案處忙忙碌碌將飯食擺好,一轉身卻見麗質正紅著臉對著銅鏡發愣。 “沒事,大約是屋里不透風?!丙愘|一下回神,這才察覺一向坦然的自己竟不知不覺紅了臉。 心底忽然有種陌生的怪異感覺,令她蹙眉。 她忍不住摸了摸心口,勉力掃去異樣,從妝奩中取出飾物,將長發綰成最簡單的高髻,換好衣裙后,便坐到桌案邊,與春月對坐著一同進食。 昨日與蘭英說好了,白日一同到先前裴濟替她在長安買的宅子去看看。 原本這宅子放在裴濟名下,她不好明著過去,只讓蘭英暗中打理,如今仆從也一并安排了十余個,其中好幾名身強力壯,能看家護院的,個個都是經裴濟親自盤查過身家背景的,十分可靠。 得知魏彭的事,裴濟恰好借機稱這座宅子是贈與魏彭的新婚賀禮,不必再藏著掖著。昨日,陛下的旨意下來,魏彭已命人將地契交到蘭英手中。 不一會兒,二人收拾好,便與蘭英一道坐車出府。 車馬前后,跟著她一同出宮的女官、內侍和侍衛們仍舊寸步不離地跟著。麗質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面色有一瞬冷淡。 她知道,這些人看似是專門服侍、照顧她的,實則都是李景燁的耳目。 她留在鐘府時,這些人不會太過警惕,可一旦出府,便會時刻緊盯著。 與當初才進望仙觀的那一月如出一轍。 李景燁到底還是沒對她放下心來,尤其那日爭執過后,更會提防她了。今日她出府的一切行蹤,包括那宅子的來歷,恐怕很快就會傳進他耳中。 她不能連累蘭英,沒妄想此番出宮就能尋到機會逃開,可見到如此情形,心中還是有一瞬陰郁。 好在街道間的喧鬧聲一下便將她的心情扭轉過來。 她拉著蘭英,鄭重其事地問:“長秭,你可是真心愿意嫁給魏家哥哥的?” 先前因蕭沖的事,她擅作主張便將蘭英的婚事定下了,卻沒親口問問蘭英,到底愿不愿意。 蘭英一貫明媚的面色難得略過一陣赧色。 她捏了捏衣角,深吸一口氣,望向隨著車馬顛簸而拂動的車簾,先是點頭,隨即又猶豫著搖頭。 “三娘,我不瞞你,三年前,他離開后,我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在見到他??扇炅?,他不但回來了,還替自己掙來一個好前程?!?/br> 麗質道:“這不正表明他與長姊有緣?況且,他這三年始終未娶妻,一回來又主動上門求娶,可見的確是真心的?!?/br> 她能看出來,蘭英對魏彭也有意,只是心里還有顧慮。 果然,蘭英目光黯淡,下意識瞥一眼自己的腿,低聲道:“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可如今的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他,還拖累他……” 素來開朗自信的蘭英,頭一次露出這樣自卑的模樣,一下便令麗質心疼不已。 “阿秭,這不是你的錯?!丙愘|握住她的手,鄭重其事道,“當年的事,你二人都是迫于無奈,如今好容易有機會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費這幾年吃過的苦呀?!?/br> 蘭英想起這些年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日子,眼眶漸漸紅了。 她是長姊,為了照顧meimei,從來不會露怯,可她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希望能離開叔父一家,從此有人相依為命。 她自然是中意魏彭的。然而除此之外,她還有meimei。 她不愿留三娘一個人在長安掙扎。 “可是三娘,”她湊近些,將帶著鼻音的聲音壓得極低,不讓車外的人聽到半分,“若我嫁給他,便要跟著他一起去河東,以后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揚州了。我與你說好的,以后姊妹兩個相依為命……” 麗質怔怔望著蘭英,明亮的眼眸倏地蒙上一層水霧。 “別擔心我呀?!彼ㄈツ菍铀?,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主動抱住蘭英,與她耳語,“天下苦命的女子已經這么多了,咱們姊妹兩個,能離開一個是一個。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也會走的,到時候阿秭能來看我就好了?!?/br> 蘭英緊緊回抱著她,聞言忍不住抽噎一聲,好半晌,才鄭重點頭:“我聽三娘的?!?/br> 二人無聲地抱了一會兒,盡力壓抑住淚意,直到近宅邸外時,才平復心緒,整理儀容,相攜著下車進去。 宅邸并不張揚,看來簡樸舒適,麗質十分滿意,又與蘭英一同將府中的仆從都叫來認過一遍,贈了些財物,這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二人商議著挑出幾個來,打算到時令他們先跟著蘭英離開長安,而后蘭英與魏彭往河東去,他們則悄悄南下;余下的仍留在長安,以備不時之需。 …… 夜里,麗質飲過藥后,仍舊讓春月與青梔一同去休息,自己則坐在燈下,捧了昨日那卷書繼續看。 只是不知為何,她今日總有幾分心不在焉,書中的傳奇故事不過看了半頁,便盯著那段書生與閨閣女子月下相會的橋段發起愣來。 她想著自己白日的反常,下意識摸摸臉頰,竟又感到一陣隱隱的熱意。 一定是住在宮外,太過輕松開懷的緣故。 她放下書卷,起身行到窗邊,正預備推開窗扇透口氣,門外便傳來熟悉而利落的三聲敲門聲。 她頓了頓,又摸摸臉頰,這才過去將門打開。 果然是裴濟。 今夜月色極好,二人站在門邊,眼神交匯,都能看見對方眼里的光芒,幾乎只一瞬,周遭的空氣便已被點燃。 麗質感到面頰又熱了幾分。 她張了張口,想提醒他夜里少些折騰,早些入睡,可還沒說出,便被他一把扯進懷里。 屋門迅速闔上,他推著她抵在門板上,咬著她的唇便將她單薄的衣裙剝下。 瑩白的肌膚裸露出來,其中赫然有一塊昨夜留下的淤痕,在燭光下閃著朱砂一般冶艷的光澤。 他粗糙的指腹撫過那一處,趁著她輕輕戰栗的時候,又俯身咬她的脖頸。 不知是否因為連著兩個晚上都過來,他今日格外熱情,一面吻她一面在她耳邊輕喚“麗娘”。